《围所欲为》陶里

1、楔子

　　“黑棋马上要输了，申静，解说跟上，掌握节奏！”

　　耳麦里传来马半孟略显焦燥的声音，申静看了一眼解说板不远处的实战棋盘，执黑一方是蕉鹿棋院推荐的五段棋手叶盈辉，闻海本地人，十二岁入段，远近闻名的围棋神童，他一手拈子一手平放左膝，屏气凝思，右下落子。

　　申静暗暗摇头，黑子大空内出现破绽，大势已去，她知道马半孟是要自己提醒白棋放缓攻势，使黑棋不至于输得太狼狈，毕竟这是场不计名次的友谊赛，以展示交流为主，做为邀请方东道主，主力棋手开局不到八十手就被对方围斩大龙，实在难看，她和马半孟是省队陪同被邀请方前来的，给闻海棋界稍留情面也是应有之义。

　　她拾起手边黑子，放在解说板同一位子放缓语速，倒至中盘解说：“白冲，黑断，冷静，黑5如在6接位，则白A挡即可连回……白6断，长……中腹吃子……”

　　围棋直播约定俗成，解说员赛中复盘，有提醒对弈双方放慢进度的意思，也是在暗示优势一方缓手进攻。

　　公开赛事因着赞助商广告需要，主办方流程安排等因素影响，延长或加快是常有的事，棋手专注盘中情势，全凭现场唯一可以公开说话的解说员暗示提醒，解说可以是主持人也可以是职业棋手，马半孟是省棋院办公室主任，这次活动的发起负责人，不免紧张，而她做为同行的职业棋手，也是职责在身。

　　执白棋手放慢了速度，由刚才的频频落子改为拈子沉思。

　　申静松了口气，看了一眼搭档解说，棋院同事韩围治，韩围治会意，向她轻轻点头。

　　申静稍微放松，正要接着点评，韩围治忽然脸色紧张看向她身后，申静回头，执白一方韩成已经起手落子，白子飞封，黑棋应手狼狈，失去了最后一次机会。

　　马半孟眼风也向这边扫来，脸色已经很难看了，现场观战的座席上发出一阵小小骚动，申静强自镇定，继续点说中盘：白23位跳，黑30，白再补中腹……”

　　跟她徐缓的语速成对比的，是棋盘上频频落下的棋子，韩成先手立后，加强攻势，白棋连提四子，开始搜刮对方大龙，黑棋疲于应对，第八十九手被对方强势收官，叶盈辉全面崩溃，弃子认输。

　　场上喧起一片沸腾，已经听不见解说员在说什么，申静无语，韩围治接上去，简单敷衍数句，匆匆结束了这场短暂的对局。

　　“韩成是棋苑名人方清玄亲传弟子，十五岁的职业七段，全国能有几个？这次又是师徒一起来的，方名人在上面看着，有点气势很正常。”

　　看出来申静心中不快，趁记者围着参赛棋手采访，韩围治低声对她解释。

　　像是印证他的话，一个记者高声提问：“请问韩成七段，您对黑棋中盘认输怎么看？”

　　申静不由转头注目，韩围治也顺着声音看过去，竖起了耳朵，这一场黑棋输的难看，这时如果韩成顺势谦虚一下，就刚才的棋局替对手解释几句，闻海队面子上好看，活动也算圆满。

　　可韩成显然不愿，应声回答：“棋力悬殊，中场认输不失为识实务，对方棋手很有自知之明。”

　　话一出口，连记者都愣了一下，韩成十一岁入段，十四岁由三段直升五段，两年后又直升七段，今年也才不过十九岁，被称作是围棋界新人王毫不夸张，不过这气焰，申静摇了摇头，不知不觉说出了声：“不配呀……”

　　众人都围在主席台上，只有韩围治在她旁边听到了，嘴角一撇：“人家有实力呀，傲得起！”

　　说着住旁边抬了下下巴。申静顺着他眼光看去，九段名人方清玄坐在韩成身边，面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和旁边一脸尴尬的马半孟，还有后排面色难看的闻海棋队成员，对比鲜明。

　　“靠！方清玄这厮真他妈的不地道！拿了钱还整这出，当婊子立牌坊，什么都要啊——呸！”

　　当天下午她们参加赞助商宴会后，回酒店房间的走廊上，马半孟恨恨的咒骂出声。

　　他有点喝多了，说话毫无顾忌，九段名人全国围棋界也没有多少位，地位尊崇，恐怕还没有人敢在人前这么辱骂，一左一右搀扶他的申静和韩围治对视一眼，韩围治做了个鬼脸，申静面无表情，假装没听见。咬牙使力，搀住脚下拌蒜的马半孟，往房间方向移动。

　　交流友谊赛结果虽然不太友谊，但因了最后那个记者问答，引发热议，网上转播点击量飞涨，对局结束不到一小时，各种现场视频和评论的剪辑已经传遍各大网络平台，热度持续上升，视频上，赞助商硕大的品牌logo鲜艳醒目，入眼难忘，赞助商嘴都乐歪了，在酒桌上拍着马半孟的肩膀直叫大哥，开了两瓶人头马，一桌人轮流上来敬他。

　　马半孟来者不拒，一杯接一杯推盏畅饮，酒至酣浓，趁机又敲定了对方下半年的赞助费，尽兴而归，不过也是喝得多了，电梯上一晃，再也撑不住，冲进洗手间一通翻江倒海，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三人跌撞着来到房间前，韩围治接过他沉重的身子，申静腾出手把门打开，马半孟一把推开两人，晃晃悠悠挪到沙发上瘫坐进去，揉着脑袋又干啐了一口。

　　韩国治连忙递上一瓶矿泉水：“主任，咱们这次倒底给了方九段多少钱啊？”

　　方清玄和马半孟是体校同学，这次是他牵线把方清玄请来，为省棋院业余围棋培训班招生做宣传，并由方清玄授权冠名，方清玄是全国联赛总冠军，名声战绩卓然，报了这个班就能自称名人亲授，名头可吸引去了，方清玄除了老同学的面子，倒底还拿了多少冠名费，韩围治他们这些普通棋手都十分好奇，趁马半孟酒后牢骚，忍不住问了出来。

　　马半孟接过水咕咚咚灌下半瓶，甩甩大脑袋，半眯着眼伸出五根手指。

　　“五万？”韩围治瞪大了眼睛。

　　啪！的一声，那只大手在他后脖子上拍了一下：“什么脑子？加个零！”

　　“五……”韩围治也伸出五根手指，在面前比划着，说不出话来了。

　　“你他妈的说我他妈能不生气吗？”马半孟一心疼又出□□粗，韩围治轻轻推他：“马主任……”

　　马半孟这才想起申静也在，忙收回摊成八字的两条腿，坐好一点，掩饰着又喝了口水：“咳！咳！你说是不是小申，这孙子收咱们这么多钱，塌人台连个喯都不带打的，是不是个东西！”

　　申静假装没听见他话里的粗口，棋院成员男多女少，像她这种正式编制的女职业棋手更是凤毛麟角，任职其中，她早已经习惯在各种场合忽略自己的性别了。不过围棋是个相对静态的竞技项目，不管同事还是棋友性格大都以沉稳安静居多，像马半孟这种粗放型的，整个省棋院唯此一个。

　　领导主动谈论，她也就不再犹豫，问出自己担心：“主任，这么多钱能挣得回来吗？”

　　地球人都知道棋院是个穷单位，每年靠体委拔下来那点财政款，除了上上下下前线后勤的基本工资，连年终绩效都发不出来，逢年过节只能发点大米苹果，这些压称不压钱的实在东西，这几年马半孟带着他们开培训班，组织棋赛拉赞助，日子才渐渐好过一些，办公室有了小金库，也敢给她们发点奖金了，只是奖金数目不固定，也不按段位棋龄，发多发少全凭院办主任一言堂，最多时能上四位数，最少一两百元也发过，没有什么规律可循，谁也不知道主任办的小金库倒底有多少钱，马半孟一开口就是六位数的巨款，谁听了都有点吃惊。

　　马半孟很有气势的挥挥手，像个一掷千金的大老板：“笑话！我马招财还能干白赔的买卖？这叫舍孩子套狼，大头在后头，咱们省院的培训班这么贵，那些家长们冲什么扔的钱你们还不清楚吗？”

　　申静不禁抿嘴。

　　马半孟自从带头给棋院创收，体委就一直有人说他不务正业，可架不住下面员工拥戴，很快就在同事们当中有了个马招财的外号，申静本以为大家都是背后叫叫，本人不知道，没想听他自己说出来了。

　　韩围治在一旁冲口而出：“还能为什么呀？虚荣心呗！。”

　　申静说：“也有踏实的。”

　　马半孟摇摇头：“少。家长踏实的少，好苗子也少，所以院办培训班就是办个热闹，当然噱头越大越好，方清玄是咱们省出去的名人冠军，这块金字招牌得晃花多少人的眼，这届名人班每人学费翻五倍，你们就等着数钱吧，不信咱们就打个赌。”

　　申静笑着说：“我可不敢跟您打赌，您是领导，高瞻远瞩，我们都是傻下棋的，懂什么呀。”

　　马半孟瞪她一眼：“打击面有点大啊，别忘了我也是个下棋的！”

　　申静抬手合在额前，做了个我错了的手势。

　　马半孟摆摆手接着说：“不过前半句正确，我确实是多打了几步盘算，不管凑热闹还是真学，招牌大肯定招得多，挑好的培养出来，那不都是咱们省队的后备军吗，里外吃不了亏，是不是这么算的？”

　　韩围治马上反驳：“真有拔尖的，方九段还不得先掐走啊？”

　　马半孟满不在乎：“他点个虚名儿得了，咱们棋院的人是往国家队送的，他能给掐哪儿去？赶紧休息一会儿吧，小申还得回趟家吧？”

　　申静：“主任，我晚上不回来了，家里人有个聚会。”

　　马半孟：“去吧去吧！明天直接去蕉鹿棋院会合，要是那边能冒出个厉害的，杀杀这帮人的威风就好了！”

　　韩国治：“主任，赞助商说晚上还安排了节目……”

　　马半孟伸拳在前额捶了两下：“小申给他们打个电话吧，就说咱们得开会安排明天的活动，哪都不去了。你是本地人，好沟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