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 2 章 ...

  •   老奴隶身子不利落,爬不上草堆去,便从草篓里掏出药草和一块粗糙的干粮,向上抛给少年:

      “阿牧,快擦擦药吧。”

      半晌,老奴隶依靠在草堆下面喘气,只听见草堆上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擦了药,干粮却没吃。

      过了好大一会,草堆上传来一个略微沙哑的声音:

      “老阿叔,为什么我们边境的棠人要被抓来当奴隶,受这样的欺凌?北赵为什么不管我们这些人?”

      少年应该是在变声期,也可能是因为嗓子干渴,沙哑的声音问出这个问题,让老奴隶一时无语。

      “阿牧啊,大概北赵的皇帝也是羯族人,他们眼中,棠人自然是低人一等的吧……”

      “孩子啊,不论怎样,人都要活着。”

      老奴隶话语落下,就听见草堆上顿了顿,接着是少年大口大口咀嚼吞咽的声音。老奴隶叹了口气,一瘸一拐地走了。

      太阳西斜,小马驹等了半天,也不见饲养他的少年身影,不由地踢着草地,“恢恢”的叫起来。

      阿牧在草堆上坐起来,拍拍身上的草,翻身跳下来骑到小马驹上,向自己阿母和弟弟的帐篷而去。

      虽然是棠族的少年,却因为自幼身在高阙塞北做养马的奴隶,也悄悄练得一身骑术。

      他家的帐篷在奴隶里面算不上最破旧寒酸的,却也在破洞处露出了凌乱纠结的毡毛。他弟弟才六岁,穿着脏污的衣衫,脏脏的小脸,鼻子下面吊着一串鼻涕,就坐在帐篷外面的空地上自顾自玩着木头,咿呀学语,含含混混说的却是戎族话。

      弟弟被掳来时还没学会说棠话,如今竟然学了戎族的话,阿牧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弟弟看见哥哥远远来了,立刻高兴的拍手笑,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朝着阿牧奔去,模糊吐出几个棠话音节:

      “哥哥,饿,肚饿……”

      阿牧抱了抱弟弟瘦小的身子,从怀里掏出大半块干粮,是刚才老奴隶给他的那块干粮,他没舍得吃完,带回家给阿母和弟弟。看着弟弟狼吞虎咽地吃着粗糙的干粮,阿牧不由问道:

      “阿母呢?”

      弟弟抬起小手指了指帐篷,断断续续地说:

      “……在里面,托托大叔……”

      话音未落,只听见“呼啦”一下掀开毡布帐帘的声音,一个高大的身影伴着沉重的脚步声从阿牧家的帐篷里走出来。

      那人长满络腮胡子,小眼睛宽脸盘,粗壮的身子格外魁梧。那个人是托托,戎族王子手下的一个军官。

      出来的时候,托托明显一副餍足的神态,一向凶狠乖戾的脸上不见平日的神色,甚至朝着两兄弟笑了下。

      弟弟还小,根本不懂事,阿牧已经十几岁了,虽然懵懵懂懂不知道哪里不对,却也感到很奇怪,很别扭。

      他放下弟弟,朝着自家的帐篷走去。

      帐篷里面光线很阴暗,他的阿母柴冯氏卧倒在帐篷的深处,头发凌乱、衣衫不整,旁边有一包干粮。看见自己的大儿子进来了帐篷,柴冯氏脸色通红一阵慌乱,帐篷里挥之不去的是奇怪而陌生的味道。

      电光火石间,男人宏大而隐秘的世界向着这个奴隶少年开启。

      柴牧仿佛明白了什么,他的脸色一下子通红,然后迅速地退去血色,变得黝黑铁青。少年死死咬着牙,腮颊边的肌肉因为咬合过紧不断抽搐。

      柴冯氏怯怯地推了推身边装着干粮的包裹,期期艾艾地开口:

      “牧儿,这是吃的……”

      柴牧什么也没说,狠狠地踢了那干粮包一脚,然后转过身飞一般地跑出了帐篷。不顾身后柴冯氏哀切的哭声:

      “牧儿……牧儿……”。

      柴冯氏抱着幼子放声痛哭,她也不愿意出卖身体,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挨着饿。她是棠人,是边境上逃荒的难民。

      难民一旦离开北赵边境的村庄,戎族部落就肆无忌惮地将这样的棠人,不论老幼掳掠而来,作为部落的奴隶。她的丈夫是汉人,姓柴,早在那年灾荒的时候饿死了。

      柴冯氏娘仨被掳到部落来,勉强活了下来。可是依旧忍饥挨饿,出尽苦力受尽鞭打。她一个弱妇人,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通过出卖身体换取吃的,已经不是第一回了,托托是大王子的手下,人虽然暴戾,却照顾着她们母子。

      原本托托都是黑夜里来,好歹有个掩饰,没想到这次因为征服了莫贺部,打了胜仗,掠了一批新奴隶,凯旋归来,托托竟然大白天就来了,被儿子柴牧撞破。

      儿子大了,知廉耻,面对这样的阿母,儿子一定深以为耻。她给儿子丢脸,让他以后抬不起头来,将来死了下地狱,也是个不干净的人。

      柴冯氏想着,更加绝望地哭起来。

      柴牧狂奔出帐,不辨方向没头没脑地跑,直到自己的胸膛再也无法喘息,胸口像要炸开,穿着破衣烂衫的两条腿再也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才颓然倒地。

      刚才暮色四起,此刻暮色消弭,很快天就已经黑透了,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天幕深沉、星汉如列,星子像河流一样灿烂地横亘在笼盖四野的苍穹。

      他躺在草地上,四周是温柔的风和青草的香气,冷清清的星光映照进他漆黑的瞳仁,却化作晶莹的水珠流淌下来,滑过他痉挛的脸颊,落在那温柔地抚慰着他脸颊的草叶里,无声无息。

      柴牧没哭出一点声音来。

      就在刚刚那电光火石的瞬间,这具小小的身体里,突然填充了一个成熟的灵魂,那是曾为帝王三十年的柴牧的记忆。

      柴牧受到的冲击太过于强烈,他前一刻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腐朽空旷的寝宫,胸腔如同烂风箱一般不甘心地咽了气,下一刻便是掀开帐帘,被那破帐篷里肮脏的气味和昏暗的景象,刺痛了双眼。

      他早已是一个合格的无情帝王,对于寒微时的遭遇,早该有更强的承受力。但却也被巨大的信息量刺激到心神混乱。

      他居然重生了!

      这样灵异玄秘的事情,难以置信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拥有隋阴的时候,柴牧自高自大,也曾自负地认为天下能够落入他手,正是天命。

      而隋阴死后的三十年里,他被残酷的教明白了一个事实,没有什么天命,有的只是隋阴这样的天才给他的运筹帷幄,和隋氏这样的百年门阀的积淀给的无法估量的支持。

      这三十年里,认清了这一点,他便不曾觉得天命在身,只觉得愧对于隋阴,更加痛不欲生。

      可是这无法解释的重生,又让柴牧开始惶恐和迷惑,或许,他真的是天命之子,不然的话,为什么他竟然可以重生,为什么隋阴会选中了他,那样高贵聪明的美人,会瞎了眼睛委身于他这样卑劣而寒微的人?

      这些纷沓而至的情绪,掺杂着重活一世的兴奋,让柴牧衰老的心神在这样年轻的身体里四处冲撞。

      但他高估了自己,养尊处优许多年,乍然回到儿时最无力反抗的年纪,面对这种处境,他的身体本能反应仍旧是感觉无比耻辱,无比怨恨。

      可是却并没有办法切切实实地怨恨某一个人,他不知道该怨恨谁,也许他怨恨的是不知廉耻自甘下贱的阿母,也许怨恨的是无能守卫疆土的北赵的郡守,也许怨恨的是严禁边民内迁的帝国政令,也许他怨恨的是野蛮的异族。

      更也许怨恨的是自己,怨恨这个没用的、弱小的,只能呆在母亲羽翼下苟延残喘的自己。

      柴牧狠狠地捶打着地面,却听见“喀拉”一声,一件东西从怀里掉落了出来。

      他捡起那东西,那是一把带着锈迹的短铁镰。这是他割草喂马的镰刀,平时这些工具都是在收工后统一收缴,因为今天被贵族毒打,百夫长没有顾得及,竟然一直放在了柴牧怀里,在刚才一番跑动中,他的衣带松了,才滑落在地。

      柴牧怔怔地盯着手里的镰刀,血色渐渐蔓延上了他的眼底,他突然记起,这一天,是他第一次遇见隋阴的那天。

      远处有迎接尊贵客人的欢欣的篝火,他心跳如擂鼓,站起身朝着那闪动着火光和人声的地方走去。

      他记得这是一个庆祝征伐莫贺部胜利的庆功宴会,也是戎族可汗为了感谢兴安州隋氏的救助之恩,而设置的招待宴会。

      上辈子,就是在这次的宴会上,隋阴救了两个奴隶,一个是被俘虏的莫贺部的少主莫贺绎,另一个,就是柴牧自己。

      他遇到了年少的隋阴,就此改变了一生的命运。

      席上金碗银碟里是最醇的烈酒、最肥的烤羊,喝到酣处大笑着摔跤的是最勇猛的武士,席间执着镶嵌宝石的金酒壶、唱着劝酒歌的是最美丽的姑娘——

      这是最高规格的宴席,戎族可汗设宴款待的,一定是部落的贵客。

      幕天席地坐在篝火宴席主宾两侧的贵族,族群显然不同。

      左侧是确信无疑的戎族人,他们穿着裘皮的猎衣,散乱的发,戴着雉羽的皮帽子,身体雄壮、嗓门宽阔,大马金刀地乍开腿坐着,举着手里的金碗大口喝酒、拿着自己心爱的匕首大块吃肉。

      而另一列,虽然也穿着戎族衣着,可是一个个斯文沉静、面容白皙、乌发整齐,从吃肉喝酒的动作上看明显是不是戎族,而应是棠族人。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