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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平州京的清晨,城中百姓早早地就赶往刑场。

      这是最后一日行刑,通敌卖国的奸臣隋阴已经受了三日的千刀万剐,就要在今日了结性命。

      北棠皇帝柴牧刚刚从御驾征讨莫贺部的前线回来,他跟他的宿敌,莫贺绎,血战数回,却也没有讨到便宜,带着一身的杀伐血腥悻悻而回。

      柴牧奔袭疲惫,心里是难以言说的嫉妒与不甘。莫贺绎那个贼羔子,十三岁就把亲手打的狼尾千里迢迢送给阿阴,早就爱慕阿阴觊觎已久。

      “太傅呢,在廷尉诏狱可曾好好反省?”

      柴牧皱着眉头闭着眼睛问身边内侍。

      内侍支吾着不敢回答。

      柴牧久久没能听到回禀,睁开眼睛看时,才发现近身之人全部抖抖索索跪在地上,没有一个人敢回话,气氛死一样压抑。

      “都哑巴了吗,快说,隋太傅呢?”

      柴牧右眼皮啪嗒啪嗒不断在跳,这预兆非常不祥。

      “太傅……已不在廷尉,现在南市……”

      柴牧霍然站起,南市,那是行刑的地方。

      “太傅怎么了,朕没下旨,谁敢给他定罪?”柴牧的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颤抖,死死盯着内侍。

      “陛下忘了,是您在前线传来的口谕,若太傅不招与莫贺部的往来,便着三司会审。”

      “朕……”

      柴牧张口结舌,他那时在前线只是气头上,气阿阴居然跟莫贺绎那个蛮族小子交好,私下里还曾鸿雁传书一叙旧情,他看见那个贼羔子的脸就嫉妒,才想让太傅受点教训,反省反省,并没有想给他心爱的人定罪。

      柴牧瞬间不寒而栗,他完全想象到了,隋阴的政敌们,会怎样曲解和夸大他这份皇帝口谕,挟私报复。隋家,可是得罪过整个北朝的门阀。

      他的太傅隋阴,出身北赵门阀隋氏,举族深受这个异族王朝的重用,却因为末帝苻洛暴虐、也为了身为棠族的大义,而带着全族叛了末帝,灭了北赵,扶持着自己这个出身卑贱的棠族牧马儿登基,开北棠一朝,让他柴牧做了开国皇帝。

      门阀拥立有功,欲瓜分权力和财富土地,力主恢复九品中正制,将利益牢牢攫取在权贵阶层。

      但是隋阴品行过于高洁,心中有家国大义,看到寒门百姓受苦,于心不忍,力主唯才是举的选官任用制度。

      门阀早就对他恨之甚深,隋家已经触及了他们最根本的利益,定会伺机群起而攻之污隋氏清白。

      “一群蠢材,定的什么罪!上的什么刑!太傅现在如何了!”柴牧气急败坏地起身,直奔南市。

      “定的是……通敌叛朝……”

      通敌,偏远苦寒之地的一个小小部落,太傅、隋家,通这样的敌,有什么利益可言。

      百姓是愚夫愚妇没有见识,可满朝文武不是傻子,这样莫须有的罪名,居然也可以定罪,足见世家门阀把持权柄,早已腐烂恶臭不堪。

      “量刑为……夷全族,太傅受三日磔刑,弃市……如今已是……第三日了……”

      内侍低着头颤抖着回答,只听前面大步走着的皇帝,突然踉跄着在丹墀下跌倒,仿佛一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又站立不稳地飞身上马,朝南市狂奔。

      柴牧似乎感受得到自己胸腔里的心脏急剧地、疯狂的痉挛,他不肯相信内侍的话,直到亲眼见到刑台上的隋阴。

      在晨曦清凉的微风、柔和的微光中,简陋的刑台上,一个人垂着头,肩膀下已经几乎化为骷髅。

      从上往下看,支棱突兀的锁骨,白惨惨的十几根胸肋骨,细细的两只臂骨,髋骨连着两条腿骨,都孤零零空荡荡地悬挂在刑架的钩子上,在凌乱破裂的衣衫间随风飘摆,带着骨骼的咯咯声。

      之所以这具骨架还没有散架,是因为骨头上面还残余着断面清晰、已经开始干掉的血红的肉、白色的筋。

      那丰神俊朗、温文儒雅的美男子,已经活活被剐成了一具血肉支离的枯骨——

      一头青丝不堪地委落于地,连发梢都浸饱了鲜血。隋阴腹腔里的内脏已经流在了刑台上,散发着很快消散并凝固的热气,如同牲畜的内脏。

      这景象,就像是一头被献祭的牺牲品,血与肉,灵与魂,都肢解宰杀在屠刀之下,无法反抗,无可挽回。

      柴牧记得隋阴肌肤的温软滑嫩,记得那美人骨的精致漂亮,记得那腰肢的纤细柔韧,记得那十指的修长白皙。

      而呈现在眼前的——红颜白骨,血肉破碎委地,只剩下一张脸。

      是的,只有那张脸,还堪堪保留着原貌,但是却已经失去生气,隋阴已经死了。

      隋阴死前,连开口的机会都不曾有。

      隋阴当然无法说出什么,因为为了防止他无法承受完这千刀万剐,而咬舌自尽,也防止他说出什么蛊动人心的辩解言辞,他的口中被塞了坚硬的西域胡桃,满满塞住了口舌和喉咙,即使一口银牙咬碎,也不可能说出一句话,为自己辩解一句。

      口不能言,冤不能诉。

      隋氏族人一夕之间被屠戮殆尽,隋阴本人,凌迟。

      围观百姓生啖其肉,大骂他是逆国贼子。

      看着、听着,那些百姓的眼睛和嘴里,朝自己迸射出的憎恨和恶言。

      隋阴口不能辩,只是在濒死之际,血泪长流。这泪混着血,在那张俊美的脸上流着。

      那死状过于惨烈,围观的无知百姓唾骂之余,也好奇之极,不知他怎么能撑到现在才死,这泪又为谁而流。

      千刀万剐,隋阴被折磨了三天,几乎流干最后一滴血。

      隋阴的敌人的残忍,超乎想象。

      在生命的最后关头,隋阴在幻觉中看见柴牧的身影,似乎又听到了他粗犷而明亮如阳光般的声音:

      “在下柴牧,见过公子。”

      隋阴的尸体落在柴牧怀中的时候,骨骼在一瞬间“啪啦”散落,那尚可完好的头颅失去了支撑,顺着柴牧的臂膀,顺着宽大的袍子咕噜噜滚下去,他全身的血肉完全散落沾染在柴牧的衣袍之上。

      只剩下一握被血污的青丝,委顿在帝王年轻强壮的臂弯之中,似曾带着昔日的温情旖旎。

      至少,帝王曾感受过爱,感受过温暖,感受过人性中最纯洁美好的东西。

      可是在隋阴死的时候,他感受到的只有背叛,感受着自己被抛弃与未曾被深爱,这比凌迟还要痛。

      他已经气绝了。

      年轻的君王柴牧,死死抱着这具破败的尸骨,暴突了双眼,狂吐数升鲜血,晕倒在刑场之上。

      太傅的尸骨,以帝王之礼逾制下葬,天下哗然。

      有大臣上奏,称于礼不合。憔悴到可怖的帝王阴鸷了脸,下旨凡有异议者,就地斩杀。

      此后三年间,参与审理隋氏一案的官员贵族,先后被治罪腰斩、枭首、车裂。

      此后十年间,太傅生前所定的用人治政方略均得到实现,世家门阀遭到弹压,元气大伤,不复风光,至渐没落,数个名门氏族横死灭族。

      此后十五年间,莫贺部的首领莫贺绎,持续不断率军骚扰扫荡边境,如同狼崽子撕咬天敌,仿似与北棠结下死仇一般,数次奔袭千里,拼着举族之力直捣平州京,不计成本代价,也只为找北棠皇帝柴牧血债血偿。

      三十年后,征战戎马了一生的柴牧垂垂将死,他浑浊的眼睛望着阴森腐朽的宫殿,最后却想起,隋阴没给他留下只言片语的遗言。

      这三十年是荒漠般凄凉的三十年,再没有谁,如同隋阴当年那般,将晶莹剔透的一颗心、珍贵无比的一份情,奉献给他这个狼心狗肺。

      日复一日,反复煎熬了三十年。

      而没有隋阴最后遗言的指引,自己又要去阴曹地府的哪里去寻他。

      柴牧不甘心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一代帝王,驾崩。

      部落的秋到了,天清气爽,马匹肥壮。

      北赵西北的戎族,最喜在这个季节‘打谷草’,也就是去边境劫掠。边境的一些村庄因此遭到劫难,而对于戎族来说,只是他们季节性的军事活动。

      “阿牧,阿牧啊……”

      一个苍老的声音用棠话低低呼唤着,佝偻的身影穿着部落奴隶的烂衣裳,在马场的草料堆间逡巡,寻找着刚才被毒打了一顿的少年。

      阿牧和母亲、弟弟也是戎族部落掳掠而来的棠族奴隶,刚才给贵族少爷准备马匹时一个不慎,阿牧被少爷毒打了一顿鞭子。

      阿牧性子倔,几年前就因为得罪贵族差点被打死,养马的老奴隶救活了他,把他带在身边帮着养马,阿牧的境况才好了些。

      大概因为同是棠人的缘故,老奴隶总是悄悄周济这可怜的母子三人。

      “阿牧呵,你在这里。”

      一匹花色的小马驹在一个草料堆旁吃草,老奴隶辨认出那是阿牧带着的小马驹。

      寻过去,果然看见少年就在草堆上。

      被唤作‘阿牧’的少年听到老奴隶的呼唤,并没有所反映,而是继续仰面朝着天,四仰八叉一动不动地躺在草料堆上,褴褛的衣衫遮不住瘦小的身形,脏污的身上、脸上、手臂上一道一道的,都是鞭子抽打出来的血痕。

      “阿牧,咱们奴隶只是牛羊,贵族们不拿咱们当人看的,你该避着点。”

      老奴隶絮絮叨叨,少年却睁着眼睛神色不动,静静望着天上的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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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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