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春照雪明》山有灵犀

17、第十七章

　　那梅树种那儿很久了，在杨辞的记忆中好像一直就在那儿，这个不详的院子里，别的草木都枯得枯死的死，只有那株梅树就像是吸取了冤死者的血液那般生命力顽强，每每冬季雪来，总能开得一树猩红。

　　如今是春季二月，雨水多，昨夜又下了场小雨，梅树黑褐色的枝头挂满了嫩绿的小芽包，沈青就站在院墙边那棵老梅树下，望着天，阴天天色暗淡浑浊，也不知道他在望些什么。

　　杨辞的目光像是触动了沈青的某根警觉的神经，他看向他，他便立即转过了头来，像是随意，又像是有意。

　　“阁老。”沈青背着手，侧身微微朝杨辞低下头。

　　杨辞朝他拱手，“沈大人。”

　　“阁老知道这棵梅树几岁了么？”他问道。

　　“不知道，沈大人问这个做什么？”杨辞说。

　　沈青微微摇头，笑道：“突然想到，随口一问罢了。”

　　杨辞点头，正要离开，沈青又突然问道：“您跟令公子谈得还好吧？供词今夜能送到皇上那儿去么？”

　　杨辞本来收拾好的表情瞬间功亏一篑，怒道：“能，杨启是我亲儿子，我了解他，就算他今天不认，明天也一定会认！”

　　“那就好。”沈青说。“下官也只是为皇上办事，阁老不会因此而记恨下官吧？”

　　“不会！”杨辞双手握拳强忍怒气，胸中热气翻涌，只觉又想吐血。“不过沈大人如此心狠手辣，滥杀无辜，不怕将来断子绝孙么？”

　　沈青轻笑一声，“阁老记性不好啊，皇上曾逼我吃的那种药，我不是早就断子绝孙了吗？虽然我不是很在意这个，可阁老说起来还是有点伤心的，毕竟阁老好像蛮在乎的。”

　　杨辞呼吸微微一窒。

　　“是因为就要死儿子了么？”沈青嗤笑着说。

　　杨辞再也忍不住，扬天喷出一串血，人也站不稳，往后倒去。

　　昏迷前，他又听见了沈青那漫不经心的声音。

　　他说：“快把杨阁老扶起来，赶紧送回去，注意着点儿，别死路上了。”

　　杨辞走后没多久杨启就签下了供词，一个锦衣卫双手捧着，送到依旧站在梅树底下的沈青身边。

　　“备马，进宫。”他说。

　　“是。”他身后的锦衣卫应道。

　　御花园池塘边的凉亭里，宫女太监远远站在外头，各自手捧茶点瓜果等物。

　　皇后一身翠绿织金燕居服，倚在朱色栏杆上，纤手捧着一小盅鱼食往下捻。清澈见底的池子里，五颜六色的锦鲤扭着肥嘟嘟的身子争先恐后地跃出水面抢夺，溅出晶莹的水花。

　　“这案子闹得这么大，最后竟然只杀了一个杨启。皇上还是太偏爱睿王了，想当初太子与睿王只是打闹，他就把你赶去了偃州。”皇后说。“查出是谁下的手么？”

　　李晋阳站在她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没有。”

　　“没有？”皇后语气一转，陡然凌厉，“这都没查到，那你带的那么多暗卫进京有什么用？”

　　“不管是谁下的手，既然他已经动了手，我们应该再添一把火。”李晋阳淡淡道。

　　“怎么添，有皇上这么护着睿王，我们再怎么添也没用，还是另想它法吧。”皇后说。

　　“没说动睿王，是动杨辞。”李晋阳说。

　　“动杨辞？如今他同意让杨启顶罪，皇上正是对他愧疚的时候，怎么动他？”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李晋阳说。“父皇能护得了他，也能动得了他。我们只要把杨启是给睿王顶罪的消息放出去，让锦衣卫查到杨辞头上就行了。”

　　“好计策！”皇后笑着捻了一把鱼食。“可若是皇上怀疑了怎么办？你知道，他一向多疑的。”

　　“怀疑也查不到我们身上，更何况，杨辞本就疼爱这个杨启这个嫡子，他心中有怨言，这是父皇知道的事。”李晋阳说。

　　“那就好，这事你去办，但要办得妥当。”皇后说。

　　“是。”李晋阳说。

　　远远地，御花园的道路尽头出现了另一队宫人，为首的正是皇贵妃与丽妃。

　　看到丽妃那张脸，皇后又道：“这个沈青是真的心狠手辣，我本以为他跟杨辞是一伙的，谁知道，你猜怎么的，让杨启为睿王顶罪竟然是他向皇上提议的，不仅如此，杨启不肯认罪，他竟然还让杨辞亲自去诏狱劝杨启认罪。”

　　“让一个父亲去劝他最疼爱的儿子去死，这个人恐怕早已没有人之常情，心已经比石头还硬了。”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当然是为父皇办事。”李晋阳说。

　　“对，你说得对，他不过就是你父皇身边的一条狗，其他人，他逮谁都咬的。”皇后瞧见皇贵妃，丽妃等人走近，忙换上了一副笑容。

　　“既然你是来向容嫔请安的，那就赶紧去吧，别让她等急了。”皇后放下鱼食，端庄道。

　　“是。”李晋阳说，此时皇贵妃等人已经靠近了，他是皇子，不用行礼，于是朝她们微微点头，就离开了。

　　“这偃王可真是个大孝子啊，日日进宫请安都不嫌烦。”皇贵妃看着李晋阳离开的身影说。

　　她身边的丽妃笑笑，意味深长道：“六殿下回来，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沈青这边，供词交上去后案子也就差不多该结了，建文帝判了杨启七天后问斩。以杨启换了睿王，杨启是高门贵子，出身高贵，也算是堵上了百姓的悠悠之口。

　　按说这时候就能结束了，可偏偏不知从哪儿传出来的，杨启是冤枉的，是给睿王挡了灾。一时间，各种内幕小道消息又是闹得沸沸扬扬。

　　精心掩饰的东西被人偷偷揭开，朝堂上，建文帝大怒，下令锦衣卫彻查消息来源，锦衣卫却查到消息是杨辞放出去的。

　　此事结果虽未公开，但下场却是杨辞引咎辞官。

　　杨辞摘下乌纱帽，换下了官服，缓缓走出衙门，坐上轿子回府。

　　回去的路上，杨辞望着熟悉的街巷，想到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还以为能风光告老还乡，心中凄楚。

　　刚回到府里，一小厮就跑来告诉他，老夫人知道外头传的消息后病倒了，他匆匆赶去了母亲的院子，却被阻拦在外，并被痛骂是不孝子孙。

　　回到自己的院子，杨夫人已经侯在中堂了，瞧见他进来，直接摔了茶盏。

　　“杨辞！你好狠的心啊！为了自己的前途，竟然送我启儿去死！让他去给睿王顶罪！”杨夫人哭着怒骂道。“你知不知道他是冤枉的！你知不知道他心中会有多委屈！你怎么能做得出这种事来呢！你这个畜生呀！”

　　杨辞站在原地，身形顿时又佝偻了许多。

　　“你去！你去告诉皇上，我们杨启不会帮睿王顶罪！你去，你去呀！”杨夫人大哭着扑到杨辞身上。“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为什么，杨辞！”

　　杨辞悲痛道：“死他一个，和死全家，孰轻孰重？”

　　“我不管！我不管呀！你去把我的启儿换回来，你这个天打雷劈的畜生！你怎么能送自己儿子去死呢！”杨夫人又哭又闹地大喊。“你把我的启儿还给我！你还给我呀！”

　　杨辞猛地推开她，大吼：“你以为我不想吗？你们以为我想这样做吗？可谁让他要带睿王去妓院呢！为什么偏偏是他带睿王去妓院呢！你说啊！”

　　杨夫人钗发凌乱，瘫倒在地。

　　杨辞又吼道：“他不死我们全家都要死！你还不能理解吗？”

　　“我只要我的启儿，我只要他！”杨夫人满目仇恨地望着杨辞。

　　杨辞看着她仇恨的眼神，不住后退了一步。

　　“你们全家死了跟我的启儿有什么关系！我只要我的启儿回来！”杨夫人说。

　　杨辞惊惧道：“你疯了。”

　　“我没疯！”杨夫人大声道。“疯的是你！是你啊！”

　　杨辞后退着，快步走出了院子，宛如躲避什么洪水猛兽，身后，杨夫人的叫喊声还在不断传来。

　　深夜，杨辞一人呆坐在书房的坐榻上，管家突然冲了进来，大喊着，“不好了，不好了！老爷！夫人上吊了！”

　　杨辞瞬间弹站了起来，接着眼前一昏，耳朵轰隆作响，好一会儿，他才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你说什么？”

　　“夫人上吊了！”管家哭着说。“老夫人，老夫人……”

　　“老夫人怎么了？”他问。

　　“老夫人听到这个消息，晕死过去了。”

　　杨辞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栽倒，管家赶紧上来搀扶住他，“老爷，您可不能再倒下了，您若是倒下了，这个家可就真的散了了呀！”

　　杨辞感觉自己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想起自己身处高位意气风发的模样，一会儿想起杨启在狱中哭着喊冤，以及杨夫人仇恨地望着他的场景，他思索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落得如此下场，耳边却是管家不断的催促声。

　　“你先过去。”杨辞说。

　　“老爷？”管家不理解。

　　“我叫你先过去！”杨辞双目赤红，大喊着，双手一挥，把书案上的文房四宝，玉器摆件全扫落了地，砸了个西稀巴碎。

　　管家吓得松开了手，惊恐地望着他。

　　杨辞泪流满面，跌坐在满目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