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驭龙者》闻晓白

82、第 82 章

　　一道银色的闪电穿破黑云，接着是一声炸裂的惊雷。雷声在天空中滚滚而去，几滴稀疏的雨落下，转眼间已成瓢泼之势。
　　罗伊被雷声惊得一颤，放下手中的公文，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暴雨，隐隐感到不安。
　　龙生活在荒原里，是不怕雨的，但是圣光城的战士们不同。雨水会让荒原变得泥泞而湿滑，这会增加他们作战的难度。
　　屠龙的军队已经离开圣光城两天了，罗伊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找到头龙，战况又是如何。荒原太大，他即使站在圣光城最高的瞭望台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这两天，他一直心神不宁，白天有圣光城的事务转移注意倒还好，一到夜晚就会被无边的恐惧吞噬。他无数次被惊醒，恍惚间记不起做过噩梦。惊醒他的似乎只是剧烈的心悸。那是身体上的反应，他没有办法控制。
　　天边又是一声惊雷炸裂，滚滚雷声很快被吞噬在暴雨之中。
　　罗伊耳边回荡起鲁尔伯爵的一句话：“在命运面前，人终究是渺小的，妄图左右历史的人，往往会不得善终。”
　　他被这句话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其实他不怕不得善终，他只怕得不到一个终了，必须独自支撑着走下去。
　　罗伊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披上斗篷出了门。
　　巨大的雨势压得他抬不起头来，他紧了紧身上的斗篷，走进了小圣堂。
　　罗伊的心被不安占据。这么大的雨连走路都困难，如何战斗？他跪在神像前，在记不清多少年后第一次虔诚祈祷。
　　没有人知道，罗伊不喜欢小圣堂。在圣光城的人眼中，诺兰家族受到神明庇护，他们的神圣地位是神明赋予的，所以作为君主，必须是神明虔敬的信徒。罗伊明白这点，所以这些年，他将这份抵触掩饰得很好，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的君主无比虔诚。
　　但事实上，罗伊敬神却不信神。他会在人前摆个样子，但从不真正祈祷，因为他觉得神明是不会护佑他这种人的。
　　为了让自己克服障碍走进小圣堂，他把很多秘密都藏在神龛下的暗格里，这让小圣堂有了点不一样的意义，不再那么难以接受。然而这里终究是他的一场噩梦。
　　罗伊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身世的。那个答案，是小圣堂。当时年幼的他无意间在这听到老国王病重时的忏悔。
　　那些话，每个字都像是一个恶毒的诅咒，附着在罗伊本就不堪的生命上。他终于明白了乔治为什么那么恨他。
　　曾经，他以为只要他顺从乔治，一心一意地对他好，总有一天，他是会接受自己的。然而那一天，他知道了，那绝无可能。他的生命就是他的原罪，他不可能让死者复生，更无法改变发生过的事情，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不会得到宽恕。
　　他默默回了自己的房间，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是当天晚上，他的病就发作了。他的心跳呼吸变得极为不正常，宫廷医生束手无策，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的小王子在被病痛折磨了这些年后，终于输给了病魔。
　　人们把他扔到病床上，不再管他。罗伊也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
　　病中，乔治被老国王逼着来看过他，他停留的时间不长，但是每句话都扎在罗伊的心上。那时的罗伊已经感受不到痛了，他只是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乔治是真的很希望他死去。他大概很快就会称心如意了，罗伊想。那样会让他感到快乐吗？
　　但是罗伊那颗虚弱得似乎随时都要停掉的心脏一直缓慢而微弱地跳动着，那么倔强。也许，他只是太过习惯于坚持。他在这场漫长的折磨中看不到任何希望，不知道坚持的意义是什么，也许那只会无限加长他的痛苦，但是，他还是撑过来了。
　　昏迷两天后，罗伊清醒过来。刚醒来的时候，他的情况一塌糊涂。而侍者也不愿照顾他，把汤药放到桌子上，就不再管他。王宫中的人都很会察言观色，他们很清楚乔治王子厌恶这个弟弟，而储君讨厌的人，谁会想要接近呢？
　　罗伊自己也不敢吃东西，他怕会吐。他不想给那些侍者找麻烦，他不在意那些侍者的冷嘲热讽和粗暴对待，但他天生是个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人。
　　就这样熬了两天，他终于支撑着爬起来，吃了第一口东西。
　　罗伊好了起来。医生惊喜地称那是奇迹，是神明护佑。
　　罗伊听着，心中一片淡漠，神明会护佑他这样的人吗？
　　后来他接过了圣光城的重担，用匹配得上他肮脏身世的肮脏手段妄图给这座陷入绝境的城邦带来一线生机。他不在意他的结局，那是命运该管的事。
　　但是他遇到了费里曼。
　　第一次，他有了圣光城之外的考量，他有了私心。
　　在与费里曼重逢之前，他是圣光城的，但是圣光城从来不属于他，他一无所有。但现在，除了为圣光城谋划之外，他想留住这个人。他开始努力地寻求两全的方法，希望能在原本山穷水尽的死局中留存出一段空间。他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的智慧，也不知道命运有没有这样的慈悲。
　　罗伊跪在神像前，与其说祈祷，其实更像一场自己与自己的拉扯。那些身处无边绝望中的挣扎，让他不再祈求任何人，他习惯了依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
　　这些日子的惶恐不安让他开始感到绝望，过去那些黑暗的回忆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咆哮着想要将他吞没。所以他索性走进了小圣堂，这是他绝望开始的地方。既然逃不掉，不如面对。
　　他不知道费里曼可以陪他多久，但他在他的生命中已经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不论结果如何，他都想要坚持下去。他在费里曼的身上找到了面对未来的勇气。那大概会伴随着长久的痛苦，但那是他的选择。

　　雨大得令人窒息。扑向恶龙的步兵们一次一次地滑倒在烂泥中，沾了水的兵器很容易脱手，这让本来就因暴雨变得迟缓的攻击更加薄弱。
　　骑士兵团那边的情况更糟，战马不知何时就会陷入泥潭中，这让他们无法冲锋。不能冲锋的骑士就像被折断了利爪的猛兽，只能通过咆哮来掩盖自己的虚弱。
　　鲜血混在泥水里流遍了荒野。
　　费里曼单膝跪地，一手支撑在剑上，粗重地喘息着。
　　他的剑还没有出鞘。
　　费里曼不肯轻易拔剑，他在寻找时机。那不是普通的剑，那是罗伊用鲜血为他铸的剑，全世界仅此一把。当然，他也希望全世界仅此一把。这是整个荒野上唯一能杀死龙的剑，他必须保护好这把剑，不能让其折损。
　　他想护好这把剑还有其他原因。他知道，以罗伊的性格，但凡承受得住，都不会在这样的局势中只有这一把剑。所以，他只让这把剑出过一次鞘，就是罗伊让他做实验的那次。今天，大概会是第二次。
　　费里曼想过，乔治的血其实也有相同的功效，但是他没有那样做。因为他知道，这是罗伊牵制乔治的方法，这一步迈了出去，很可能会把乔治逼反。罗伊说是不择手段，其实一直都守住了某根底线，他不想去触碰这根底线。
　　费里曼借着跟头龙的对峙，恢复了一点力气。在雨里这样作战消耗实在太大了，连他都觉得有点吃不消。幸好这场雨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龙的火球威力也减弱了不少。
　　让费里曼都吃不消的体力消耗对于骑士们来说更是难以承受，更何况他们身上还穿着厚重的铠甲，他们战马的马蹄陷在泥地里，几乎动弹不得。由于攻势减弱，骑士们渐渐缠不住龙的脚步，它们开始往头龙这边聚集。
　　这对于原本就陷入苦战的步兵军团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费里曼知道他必须速战速决，但他没有办法，他的力量被头龙压制着，他找不到绝杀的机会。
　　费里曼隐隐约约听到一声大喝，那内容被掩盖在了雨声中。但他很快明白了那是什么命令。约翰让骑士们下了马，徒步和巨龙作战。
　　这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这些骑士都受过严格训练，他们在地上的作战能力并不差，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但是在这样的泥地里，他们身上的铠甲会大大限制他们的行动。动作迟缓的他们很难躲避攻击，几乎就是龙的活靶子。
　　事实比费里曼预料得更糟。头盔原本就会影响一部分视线，在滂沱的大雨里，很多骑士看不清攻击对象，甚至冲错了方向。战场上一片兵荒马乱。
　　费里曼皱起眉头。他觉得以约翰的经验，不会下这样愚蠢的命令。他忽然有了个猜测。
　　骑士们虽然死伤惨重，但也绊住了龙的脚步。费里曼这边战场上压力稍减。
　　费里曼握着剑柄，正在寻找进攻机会，忽然有团什么东西朝他骨碌碌滚了过来。
　　那团东西在他面前停住，舒展开来，是一个人。费里曼不敢分神去看。
　　“撤不撤？这么打下去大伙儿要支撑不住了。”那个浑身是泥的家伙开口，是哈里的声音。
　　费里曼没有看他，神色不动，低声道：“去它背后。”
　　多年培养的默契让哈里一瞬间明白费里曼要做什么。他一个骨碌滚出去，头龙的眼神动了一下。
　　费里曼一直紧盯着头龙的动静，他知道时机来了，也不等哈里就位，纵身而起，玄铁剑铮然出鞘，直逼头龙而去。玄铁剑刺进了头龙的身体。
　　糟了。费里曼只来得及冒出这一个念头，就被头龙一下打飞出去。
　　头龙的鳞片比一般龙坚硬得多，加上地滑费里曼借不上力，这一击只进去了个剑尖，虽然刺透了头龙的鳞片，却伤不到它的内脏。
　　哈里见费里曼被打飞出去，立刻停在原地，举起□□，向头龙射了一箭。他知道这一箭伤不到头龙，但可以给费里曼一个喘息的机会。
　　费里曼在地上一个翻滚，起身半跪在地上，朝着泥潭里吐了一口血水，把剑柄握得更紧。
　　头龙的目光又转回费里曼。哈里知道要给费里曼制造时机，搭上箭，准备再次射击。费里曼见头龙眼神一动，嘴巴缓缓张开，心道不好，大叫道：“躲开！”这一叫把头龙的目光吸引回来，费里曼看到了它口中的火光。
　　正在这时，哈里的一箭已经发了出来，头龙陡然转头，火球喷射而出，轰然一声，把哈里刚才站的地方炸出一个深坑。
　　费里曼也顾不得看，咬着一嘴的血腥气，发狠向头龙冲了过去。头龙怒吼一声，扇着翅膀要把费里曼掀飞出去，谁料发了狠的费里曼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剑划破了头龙的翅膀。玄铁剑径直没入龙的腹中。
　　他这一击冲得那样猛，整个剑身都刺进去了依然停不住攻势，一下子撞在头龙身上，随着它倒在地上。
　　费里曼翻身起来，仍不放心，一把抽出剑，照着龙的心脏狠狠刺了进去。龙血喷了他一身。
　　头龙的一声怒吼吸引了巨龙的注意力，它们看到了自己头领被击杀的全过程，也看到了一身鲜血，杀神一般的费里曼。
　　几只巨龙仰颈朝天长啸一声，剩下的巨龙纷纷效仿，荒野里回荡起令人心惊胆战的凄厉龙啸。
　　圣光城的战士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不由身体紧绷，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着与巨龙决一死战。

　　罗伊跪在小圣堂里，彩色玻璃花窗渐渐透进来五彩斑斓的光，罗伊侧耳去听，雨好像停了。
　　门外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侍卫冲了进来：“陛下！”
　　侍卫慌张到连礼仪都忘了，径直冲进小圣堂才发觉不对，立刻停住脚步。
　　罗伊转过身，看向慌张的侍卫，勉强平复了一下心情：“什么事？”
　　“胜利了！”
　　瞭望塔看到荒野里发射了一枚信号弹，是胜利的信号。
　　罗伊松了一口气，没有喜悦的感觉，只剩疲惫。
　　这些年来，一直是这样。他很少为任何结果感到喜悦。他原本就对胜利没有太多渴望。况且，一件事如果准备的过程太长，太消磨人，等到结果的那一瞬间，是很难感到喜悦的。因为所有的感情与期待都已经在漫长的准备中被消耗尽了。

　　屠龙大军第二天才回到圣光城。罗伊站在城外，在地平线上看到了王室的旗帜。当他看清走在最前面的人时，终于再次感觉到了自己心脏的跳动。
　　那个信号弹只是战争结果，但他不知道自己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不敢问。
　　此刻，他终于相信了命运的仁慈。它把这个人又送回了他的身边。
　　费里曼在距离罗伊十几米的地方翻身下马，摘下头盔，向他走了过来。
　　罗伊迎着阳光，仰头看向他，让笑容在脸上绽放。他用此生最温柔的声音说道：“欢迎凯旋，我的英雄。”

　　还有一章，下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