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 83 章 ...
-
这场战争，死伤惨重，连约翰·坎布里奇都没能回来。
费里曼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人，但是他必须承认，这个人用生命捍卫了他的忠诚。在战场上他明明有希望脱困，但是他选择了不惜一切代价将龙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回去，为费里曼争取时间。
罗伊看着近千人的死亡名单沉默了许久。面对这样的代价，他很难说服自己这些生命换来的和平是值得的。然而作为一个君主，他不得不做出各种各样的决定，哪怕不作为，也是一种决定。他的每一步都是踏在他人的痛苦乃至生命之上。他躲不开，逃不掉，也并没有打算要逃避。他花了几天时间处理善后事宜，尽最大努力用他所能用的一切资源给所有人最大的补偿和最高的荣誉。他去参加了坎布里奇营长的葬礼。
从葬礼上回来，还没走到卧室，罗伊就倒下了。他陷入了昏迷，一天一夜，毫无知觉，滴水不进。
这情形，让宫廷医生都有些慌了。但是出乎意料地，费里曼没有慌。他知道罗伊一定会好起来。但那之前，他需要先和自己和解。
在刚认识罗伊的时候，费里曼觉得，罗伊是个冷血而残忍的人。他不择手段，不介意牺牲任何人。但后来他才发现，那只是表像，本质上，罗伊是个温和且懦弱的人。他那些冷血的手段，大多时候都不是用来害人的，他只是必须有所取舍。他这些年处心积虑算计那些贵族，夺取他们手中的权力，使用了无数手段，其实大部分的力气都花在了避免大规模的内战上面。是因为他惧怕战争吗？也许是他不想死那么多人。他让辛西娅卷入了一场根本不会发生的婚姻中，但他不肯娶辛西娅真的只是因为他不爱她吗？或许也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会有怎样的结局，不想让她卷入一个死局之中。他用血的事情威胁乔治，是真的那么害怕乔治造反吗？也许更是因为他不想杀死乔治。费里曼觉得，罗伊处事的方式，其实跟他十几年前在外城对待自己时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宁可把一切甚至自己的生命压到赌桌上，去争取一个不用杀戮的机会。
曾经费里曼觉得这是另一种冷酷决绝。但后来他发现，那也许只是一种倔强。是即使在绝境当中，不得不使用冷酷的算计时，也不肯丢掉自己温柔本性的坚持。
费里曼知道，罗伊温柔懦弱的本性让他无法面对自己脚下的这一路血腥，他恐怕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他一定会坚持下去，但是他必须找到一种方式，让自己的本性与自己君主的身份达成某种和解。他选择了这样一个时机。现在内忧外患已解，他想把所有心结留在过去，更加坦然地面对未来。
昏迷了两天后，罗伊终于醒了过来。但他的心跳变得更加不稳定，时常陷在头晕目眩的混沌与浑身无力的疲惫之间，无法保持清醒。他几乎吃不了东西，常常吐得昏天黑地，甚至几度昏厥过去。但是费里曼罕见地没有发怒。他忍下了所有情绪，替罗伊挡下了王宫内外的风风雨雨，给了他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罗伊病了一周多，病情终于有了好转。他也没想到自己能病成这样，想起来都有些后怕。他在一个内忧外患的局势下苦苦支撑了十几年，终于迎来了一个转机。这口气一松，一下子就撑不住了。幸好，费里曼拉了他一把。
罗伊喝了几口汤，靠在费里曼怀中缓神。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拿手去勾费里曼的手指，勾的费里曼忍无可忍，一把按住了他的手。他仰起头，看着费里曼笑起来。
费里曼知道罗伊病中需要一个支撑点，忍下所有情绪没发作，早攒了一肚子火，现在他好了，就该算账了。但是他没发怒，这次他要用罗伊的方法整治罗伊。他看着怀里的人，忽然叹了口气：“我要是没回来，你该怎么办？”
罗伊沉默了许久，忽然说道：“你如果没回来，我不会倒。”
费里曼一怔，发现他在这种事上的段位终究比不过罗伊，他本来想给罗伊个教训，让他记得疼，谁知道轻轻巧巧就被他戳了心窝。
事实如此。罗伊这一生，在遇到费里曼之前从来没有任何东西可倚靠，他从来都是自己支撑着自己走过来的。如果费里曼没有回来，他必定会支撑着支离破碎的自己继续往前走。他本来就是个非常能忍痛的人，伤筋动骨，撕心裂肺，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
费里曼忽然有点庆幸，还好他回来了，不用让罗伊面对一个那样惨烈的结局。
罗伊忽然把另一只手覆在费里曼按住他的那只手上，抬头看着费里曼：“谢谢你。”
谢谢你，让我不用再把生命当成一种工具，让我对未来有所期待。
费里曼和罗伊走在工地间。罗伊时不时给他讲一句这一带那一片的规划。
罗伊病刚好就开始马不停蹄地规划，他要在圣光城的老城旁边建一座新城。
费里曼杀死头龙，将剩下的龙赶进了荒原深处。龙有着野兽的本性，恃强凌弱，在费里曼杀死他们的头领过后对费里曼俯首，没怎么反抗就依照费里曼的意思躲进荒原里了。
这一次，费里曼是真的征服了那些龙，它们有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回来了。这样一来，罗伊有了足够的时间做一些大工程。
作为圣光城的君主，他同意打这风险巨大的一战，自然不会是为了完成费里曼的夙愿，甚至不仅仅是为了圣光城短期不受侵扰，他有着更大的野心。
罗伊虽然借着一场暴动，让外城摆脱了贵族统治，逐渐发展起来，但如果恶龙频繁来袭，外城很快就又会衰落下去。圣光城目前的格局和外城的破败都是受龙的侵扰所致，要改变这种格局，就必须保证一段时间内的和平。
这样的和平的确可以帮助外城发展，但是很难打破内外城的屏障，因为贵族在内城的领地不欢迎外城人，他们在内城会受到各种各样的歧视。
罗伊思考再三，决定索性起一座新城，让外城人可以在其中不受限制的发展，不仅外城人，圣光城的商人原本也是处于社会底层，他们更在意他们的贸易发展，不会嫌弃外城人身份低贱，会乐意与他们杂居。
这座新城不受老城原有格局的限制，可以有更合理的布局，更发达的城市，更通畅的街道河渠，当它发展起来时，那些贵族就不得不正视这股力量，无法再维持自己的傲慢。甚至，罗伊可以在新城中做一些老城中无法做的尝试，比如改变管理制度，比如兴建学校，让知识不再掌握在贵族手中。
此外，罗伊还有个考量，他想把圣光城的权力分散开。他要掐住经济命脉，以此控制军队，但是他本身不会掌握军权，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独立发动一场战争。然而这一点对一个君主来说其实有着巨大的风险，君主之外的人一旦有了军权，就可以发动兵变，夺取其他权力。罗伊目前不担心这个问题是因为费里曼不会那样做。但是他要为未来考虑，未来的格局不可能是这样。但是具体要怎样节制每个人手中的权力，他还没有想好，他还在探索。
要建这座新城，最主要的是要有钱。这件事罗伊不愁。新城的规划对于商人们来说太诱人了，他们乐于出这笔钱。但是罗伊必须解决一个问题。圣光城的财富不是无限的，更何况这几年战争消耗巨大，商人们其实也没有那么富有。要出这笔钱，就必须减少军费开支，为了做到这一点，罗伊必须保证圣光城在短期不会受到恶龙的侵袭，才有裁军的底气。这才是他同意打这一仗的最终原因。
罗伊觉得，他本质上可能更像一个商人，所以才能跟那些商人一拍即合。那些荣誉啊，骨气啊，征服强敌啊，都是拿来骗贵族的借口，他真正考虑的，是如何掌握足够的资源做他想做的事情。
他这一生都在受到各种各样的限制，他太熟悉绝望的滋味。他不愿让外城的贫民们长久地生活在这样的绝望中。他要打破等级的界限，他要让那些贫民不用再向任何人低头。更重要的是，他要让他们看得到希望。
曾经，那是他自己都没有看到过的东西。但是他要给圣光城的贫民。这是他作为一个君主的野心。
罗伊的目光扫过工地，他终于在那些还未建成的地基中看到了希望的影子，他希望那些外城的人们也可以看得到。
那些外城人选择抛弃贵族投靠了他，虽然这其中不乏他的手段，但那毕竟是他们的选择。他们向他宣布效忠，是希望他能带给他们和平与安宁的生活。他接受了他们，就是许下了这份承诺。他需要用他的一生去兑现这份承诺。甚至，他想给他们的更多。他要把贵族掌控的权力变成他们手中的权利。
罗伊正出神，身后隆隆的车辙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回头望去，是哈里坐着轮椅过来了。
哈里向他和费里曼行了个礼，依旧十分不像样。但罗伊不会跟他计较。
哈里不大懂规矩，不知道这样盯着君主看是失礼的行为，目光不住地打量着罗伊。
这人是真好看。哈里心里暗想。他曾经觉得费里曼这种人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停留，但出乎意料地，他停在了罗伊身边。哈里一开始不能理解，直到他近距离见过罗伊。
这人是真他娘的好看。哈里忍不住想。如果他身边有这么个人，他肯定也舍不得走。
哈里打量着罗伊，忽然觉得一道锐利得像刀子似的目光盯住了自己。哈里心头一凛，知道自己犯了费里曼的忌讳，连忙把目光收回来。
费里曼冷哼一声，狠狠剜了他一眼。换做别人，他可能没那么轻易放过，但是就凭哈里在这次战争中做过的事，他可以容忍哈里这一回。
哈里在战争中大难不死，但是被炸飞了半个身子。费里曼把他带回圣光城，罗伊找了最好的宫廷医生给他医治。昏迷几天后，哈里终于醒了过来。他醒来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看着自己空荡荡的下半身发呆。
费里曼一向不会安慰人，就站在一旁没说话。
倒是哈里自己，愣了半天以后忽然自嘲似的一笑，调侃道：“老子下半辈子连被妓女骗的机会都没有了。”
费里曼冷不丁被这话噎了一下，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不争气的玩意就是没出息。
费里曼把目光从哈里身上收回来，看向罗伊。
哈里被这目光惊到了。他从来没见过费里曼这样温和地看一个人。这目光不是占有，不是欲望，竟然是呵护和欣赏。
费里曼依旧是那个张扬跋扈的费里曼，但有什么终究不一样了。他还是气势凌人，独断专行，但他从来不做让罗伊为难的事。因为他明白，罗伊在圣光城和他之间永远都会选择圣光城，他如果想和这个人长久地走下去，就不能让自己站在圣光城的对立面。幸好这对他来说不难。
费里曼抬手紧了紧罗伊身上的斗篷：“起风了，回去吧。”
罗伊向他一笑：“好。”
只留下哈里在风中凌乱。
回到王宫，罗伊拉着费里曼登上塔楼，俯视着建设中新城。
费里曼皱起眉头：“这里风更大。”
罗伊往费里曼身侧转了转：“那你帮我挡着。”
费里曼无奈：“来这做什么？”
罗伊满怀笑意道：“这里看得见全局。对你未来的城邦还满意吗？”
费里曼愣住了：“我的？”
罗伊见他怔愣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外城的军队听你指挥，如今不打仗了，他们回归本业，到了新城，也该听你指令。”
所有考量之外，罗伊建这个新城的确也有份私心。
费里曼看着他，欲言又止。
罗伊笑道：“放心，管理的事我会帮你，不用你操心。”他明白，费里曼向往自由，不喜欢束缚，他不忍心用这些琐事绊住费里曼的手脚。但那没关系，他原本也想在新城测试一下新的管理制度，新制度下，各地区会有更多的自治权，没有那么多事情需要费里曼操心。
对于如何处理他与费里曼的关系，他思考了很久。最初他没想过自己不会丢掉这个王位，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活下来。后来他发现了血的秘密，又发现他与费里曼的羁绊比他想象的更深，他就开始思考。他否定了无数方案，终于在费里曼告诉他头龙的情况后想到了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方案。
费里曼不会拥有太多管理权，他也不想要。罗伊也会通过在新城的尝试，一点点把自己手中的权力分散出去。所以他给费里曼的并不是权力。他要给费里曼与他平等的地位。
费里曼看了罗伊良久。罗伊让他信他，他只是以为罗伊会渐渐让圣光城的事务走入正轨，多一点时间与他相处，却没想到，他为自己计划了这么多。这个人总是让他出乎意料。
罗伊见费里曼不说话，又道：“这可能只是我一厢情愿，你如果不想要，也没关系。”
费里曼摇摇头：“我只是觉得意外。”
罗伊抬眼看他：“不生气？”
费里曼忍不住笑道：“你好好的，不病不伤，我为什么生气？”
“嗯。”罗伊低低应了一声：“等新城进入正轨，我就可以缓口气，好好养着了。”
费里曼抬手替他紧了紧斗篷，罗伊便用醉人的温柔目光望着他，满眼笑意。
秋风吹过，不显萧瑟，反倒带着隐隐的麦香。今年，会是一个丰年。
罗伊和费里曼在塔楼上望着不远处的新城，并肩而立。
作者有话说第83章 第 8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