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一切虚妄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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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述从原路返回了祀堂，在这段时间里，人群仍然聚集在祭台附近，根本没人发现他的离去。
窗外传来夜间的虫鸣声，项述侧着脑袋躺在床榻上，空荡荡的房中挂满经幡，烛火将灭。他想到身边应该有许多人，人是群居动物，他回忆家，爹娘的面孔都融化在猝然涌起的火光里。
如果当初他们没有把高涯送来的香粉点燃，一切都不会发生。
项述爬下床，捡起了先前丢弃的金饰。他在这个世界是囚徒，从出生就注定不能离开房间，否则就会成为被剥夺全部的祭品。可是在另一个世界，他失去的血肉和自我凝成了新的身体，那个身体安然活着，变成了他最期盼的模样。
他正要坐会床上，门开了——
神婆弟子进来，手中又是一壶酒。
项述静静地坐着，等他送上来时轻声道：“帮我一个忙。”
那人总与他保持着距离，项述咬了咬下唇，可怜兮兮地望着他。
弟子往前凑了两步：“什么忙？”
“等会说，可不可以先让我换一件衣服。”项述勾着手里的金饰，“你闭上眼。”
弟子犹豫片刻，微颤着阖眼。
与此同时，乖巧的祭品脸色一冷，露出恶意的笑，出其不意地起身，把那尖锐锋利的金饰猛地刺进弟子的眼中，狠狠发力把人扑倒在地。
项述反手扯下锦被，盖在他的脸上，捂着不让声音冒出。从游戏中出来后，项述一心只想着回去，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把弟子活活摁得没了气息。
他冷傲地看着那具尸体许久，想起来之前对方帮他倒掉的那杯酒，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游戏可以复活死人。项述想，把酒撒到交错的木地板上，取来蜡烛，点燃了地面。
火焰顺着酒液翻滚，绞上挂满整个房间的经幡，祀堂瞬间成了一片火海。项述镇静地立在原地，等待大火吞没自己。他感觉不到痛，身上的皮肉不断地被烧毁又复生，像高温中变色的瓷偶，美得怪异。
祀堂上空火焰冲天，院里院外的香烛和经幡都在燃烧，很快地蔓延到四面八方。项述仿佛在火光中回到了多年前，那时他在被火焰包裹的母亲怀里，呼吸着灼热的空气，连灵魂都在焚烧。他是被保护的未见世面的人偶，不懂祈祷，不会求神，只有出于本能的企盼，他想哪怕有一滴水一个人来救命也好，只要能带他们离开这一片焚身的人间。
母亲不停地对着项述笑，笑得让人很不舒服：“来世不要做我的孩子，我藏不好你，还把自己给搭进去了。”
项述已经忘了她的脸，记忆里只有横梁倒塌前的一片灰暗，是她把一块未烧着的布匹盖到了他身上，项述从倒塌时出现的裂隙钻了出去。
凉夜在项述离开火场的刹那惊醒他，布料滑落，涌动的人群仿佛隔在另一个世界外，看着他，让他仿佛坠入冰窖。
记忆闪回当下，项述带走无数的祭祀用酒，从幸存的那刻开始，他就想要把这片火的海洋引向所有人，把那夜看着他的人群都淹没在不能逃脱的烈焰中。
火光如愿泛滥，许多人在尖叫、灭火。项述仿佛不灭的幽灵，强烈的执念驱使着他游走在村庄中，把每一寸木头点燃，用火围堵人群。没有人控制得住他，他整个人都是一团燃烧的怪物。
子夜时分，本就不大的村庄已经陷入死寂，木材燃烧时发出的声响回荡在街巷间。
项述孤身来到祭台上，烧毁的衣物灰烬在身后翻飞，他原以为火焰蔓延后自己就会安心，不料却感到更加空寂，好像失去了更多。
他看着下方幽深的裂缝，脑中回放着稀少的记忆，他被禁锢的生活千篇一律，几乎没有多少快乐，越是回想，越是空白。项述的目光有些呆滞，像一具被清空的躯壳，他的一切都流动到了另一具身体中——
怪物在另一个世界等着取代他，他们终将合一，新的人将会过着他全然不知的靓丽生活。项述想，新生的人要有最富足的环境，宁可没有爱他的家人，只要没人被连累就好。
他想到这，又想起来不久前爬下裂缝时的经历，他不知道如何回到那个世界。如果爬不进去，就按着最初进入的方式跳下去，最好身边再带上几个人，还原当时的场景。
项述淡漠地回到火场中，寻不到几个看得清面孔的人，他把拖得动的人一个个拖到祭台处，一直搬到了天际线出现光亮，才拉来了四具尸体。
他记得在游戏中的时候，有的人忽然看不见东西，有的人忽然聋了耳朵。项述皱了皱眉，取下手腕上的金饰，拿着尖锐的饰物把他们改成该有的模样——
没有眼睛的盲人，穿破耳膜的聋人，没有舌头的哑巴……
最后是他自己。
项述把四个人推下祭台，下坠的人变小，像一具人偶消失在黑暗中，他闭上眼，决绝地倒了下去。
‘
项述醒来时，边上的四具尸体已经烂得不成人样，摔出来的人体组织流动到四周，他有点不安地爬起身。
他现在的确身处于裂缝底部，但是不见人骨宫殿，反而发现了一条浅底的细流，从他脚底一直流向裂缝尽头，昏暗中，石壁上镶嵌着一个高大的拱门框架，发着幽光。
拱门之下有人端正地伫立着，纤长的影子投到涓涓细流上，竟是一具骷髅。
项述的呼吸急促起来，踉跄起身，又是那样跌跌撞撞地跑过去，仿佛慢了一秒幻象就会消失。
“慢一点。”
他听到那个轻柔稳重的声音，心跳愈发加快。项述说：“我真的回来了！”
怪物的面孔逐渐在微光中浮现，项述欣喜地跑向叶参朔，人形怪物优雅地站在原地，微笑着向他张开双臂。
“你看，我回来了，我要留在这里！”项述奔上去。
叶参朔又一次确认：“真的要留下吗？”
项述点点头。叶参朔牵住少年的手，把他带向拱门之中。两人脚下的溪流不断涌向前方，越来越快，四周的黑暗也逐渐退散，水声慢慢加强，雾气由黑变白，环形宫殿宏伟的高墙出现在远方，高洁神圣的光芒从天穹落下，项述很安心，紧紧地攥着叶参朔，好像抓住了遗失在大火中的自己，又像重新回到了家人身边，怪物和强健高雅并存，是他永远不能在无穷无尽的祭典中得到的东西。
即将来到宫殿的瀑布前时，项述才想起来那落下的四个人，回头望去，却不见他们的身影。
叶参朔似乎永远明白他的内心想法，柔声道：“只有你能留下。”
项述怔了怔：“那，他们……”
“他们已经变成那样了。”叶参朔无论说什么都是那样温柔的语气，回身指着两人来时的方向。雾气缓缓向两边散开，留出一道缝隙，从亮到暗，从河流到泥土，笔直地通往沟底，四人的尸体依旧黏在血泊中。
项述咽了口气：“这是游戏里，他们会活过来吗？”
叶参朔弯下腰捧着他的脸说：“只有你进来了，这是为你打开的宫殿，游戏只会选择它想要的人，其他人无论用什么方法都没法进来。”
项述静静地垂下头。
“你后悔了吗？”
“没有。”项述也不知道是愧疚还是什么作祟，让他怎么都感觉不到快意。
叶参朔的拇指从项述的下巴蹭上去，擦掉他脸颊边的一滴眼泪道：“外面的世界不只有坏人，也许有一天你就不想留下来了。”
“不会的。”项述坚定道。
“那就留下吧。”叶参朔说着，这个世界忽然和它一同发声，“你不可能再离开了，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
项述坦然等待游戏的话语。
“这里有无数的世界，我要你们不带着现在的记忆进去，用合适的记忆过一遍它们的故事，猎食成功的时候就是你出来的时间点。”
项述想起来他还欠了怪物最后一口，问道：“为什么要去别的世界？”
游戏也问道：“同一个身体换了记忆还会不会是同一个人？”
项述愣了愣。
游戏又问：“人是什么？”
项述拉紧了叶参朔的手，他答应了游戏。环形宫殿再次缓缓变幻起来，长廊展开，雕塑环绕着高大的座钟落到他面前，钟上方的娃娃屋从中线分开。座钟下方，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精巧的瓷偶，几乎复制了他的模样。
游戏说：“把它放进你喜欢的世界里。”
项述把他自己放进了娃娃屋的卡槽里，这个世界是万千世界中的一个，他的时间仿佛静止了，无论多少次出入，这个身体都不再老去，只要回到宫殿中就会恢复原貌。
他无数次见到了叶参朔，它带他领略各种各样的人生，每一次他们都会相遇。它的宿命是吃下他，然后为他完成使命，在无限长的时间里循环往复。
在第一个娃娃屋里，他老去过，回到游戏中时，他又成为了少年。项述问叶参朔：“游戏里的时间更慢吗？我会不会死？”
叶参朔似乎没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反而是游戏回答道：“不会。”
项述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他在第一个娃娃屋中因为年老几近失聪，他老成了一具佝偻的残躯，时时刻刻害怕自己离世，重新恢复的听觉让他一时间难以习惯。项述幡然明白自己和叶参朔彻底不同，它是游戏的一部分，是世界，是万物，是时间和记忆的集合，生死不过是集合部分的更替。
在游戏那里，每一个人，一生，无论是否长命还是早夭，都转瞬即逝。
可叶参朔紧接着说：“我是为你而生的，你会活多久，我就会存在多久。”
“你就是游戏。”项述说，“它分出了你。”
“我不是。因为时间。”叶参朔揽过他。它也不曾经历宏大漫长的时间，它与项述共生，无法度量人的一生。叶参朔说：“我只想要你完整无缺，不管去多少个世界，我们都会相遇，你是我，我是你。”
它正不厌其烦地追逐着自己的猎物，引诱他，吞噬他，成为他，最后幻化成猎物本身。
“我是你造出来的，我的一切都来自于你。”叶参朔说。它使项述完整，项述是它的一部分，于是他们无法自持地寻找丢失的部分，一次又一次地被命定的失物吸引，一遍又一遍地纠缠进被食欲催生的爱。
作者有话说第69章 一切虚妄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