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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关山难越(四) ...


  •   九月中旬,大宣使团正式启程,由保宁翻越米仓山脉,进入汉中与顺朝负责接伴的官员相遇后,继续穿过南褒北斜两座山谷,并于十月末抵达凤翔。一路跋山涉水,或辗转于崎岖古道,或蹒跚于石栈天梯,晓行夜宿,迎风冒雨,已是十分艰辛。而导引之官为免赵瞻等人沿途收集山川地理、民物风俗及政策国情等信息,特地绕远道、走僻路,更令行程大幅延长。好在行役虽苦,所到之处皆有当地官员和百姓的盛情迎接。他们游名胜,览古迹,观残阳似血,衰草连天青山暗;长河如怒,风没荒冢水流空。“关中形胜大开大合、气度恢张,如苏学士词,须西北大汉,铜琵琶,铁绰板,高唱‘大江东去’,而江南山水雅致柔媚、气韵轻薄,如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 脚下山崖峭立,黄河翻滚,接伴使孙修看向赵哲,“赵公以为然否?”
      大宣使团以礼部侍郎赵哲为主使,兵部职方员外郎马淳、翰林编修江颢为副使。顺朝右武,派遣的三位接伴使以扬武卫防御使、京山伯陈靖为首,礼政部主客司从事孙修、光禄寺少卿邱池副之。外交最重礼尚往来,孙修以副使之身询问他国主使,其意非仅试探,更在屈抑宣朝。江颢看穿了他的心思,代为答道,“关中几多风沙,塞上江南亦可栽花植柳,譬如豪迈之东坡,也写得‘小轩窗,正梳妆’;东南风轻水暖,石头城下亦有万丈波涛,譬如婉约之柳永,也吟出‘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 他从容应道,“《道德经》中有言,‘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孙公意下如何?”
      “岂不闻老子又云,‘损有余而补不足,天之道也,损不足以奉有余,人之道也’?秦乃帝王之州,势则高屋而建瓴,民则尚朴而劲勇,一朝兵出,谁能直撄其锋!至于南人肤脆骨柔,其风不竞,偏安江左,只合效楚囚堕新亭之泪,便有一二豪壮之士,安能以东南之尾起中原之脊哉?”
      对南朝的轻蔑已尽显于言中,江颢听罢眉头一皱,“好教孙公知晓,山河之固,在德不在险。苻坚据三秦之地,平殄燕代,吞灭梁蜀,九州之地,克占其八。然而穷兵黩武,擅起伐晋之衅,终令宗社迁于他族,身首罄于贼臣。我朝太(河蟹)祖奋起淮右草野,荡涤群雄,戡定东南,乘胜而北,驱逐胡虏而收复诸夏——神州陆沉几及百年,我太(河蟹)祖重光日月,再造河山,所用皆南人也,何谓之江南无人?”
      “高皇帝之好子孙,当以东南驱虎豹,何与我君结盟为?”
      “昔日犯我边境者,贵国之叛臣,修书乞助者,贵国之太子,遣使聘问者,贵国之君王。吾皇上念夏土未脱腥膻,下轸生民犹陷汤火,遂成其使,并令我等北上答之,”江颢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快,“是故两朝歃盟,乃贵朝首倡之。我来报聘,非但为宣也,亦欲为顺也。孙公此番难我,于德于功,将何有利于贵朝乎?”
      孙修不能答。他与同僚目目相觑,脸颊都染上一层夕照。
      “今天降丧乱,胡虏承衅,宣顺同生华夏,理当勠力一心、共讨奸回。有道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孙公以大义相试,不知在下此番作答,尚合诸公心意否?”
      “哈哈哈,好你个孙老鬼,平日里能说会道的,关键时刻咋不灵哩?”陈靖拊掌大笑。行伍之人尚质而不尚文,反倒有种直率的可爱,“既答不上来,还不赶紧服输?”
      上官如此表示,孙修只好就坡下驴,“在下失言,恳请赵侍郎、马员外、江编修宽恕则个。”
      赵哲等人也拱手回礼。天色已晚,陈靖引大家往馆舍走去。身后的黄河依旧奔腾,水汽渗着夜寒,颠簸进垂布的浓云之中。隆隆的雷声从远方传来,似乎将催下一场大雨。

      若非钱文斌贪位恋栈、迟迟不愿悬车,凭赵哲三十余年主理外交事务的贡献,他早该晋升尚书、入值内阁。咸嘉年间,朝鲜、安南遣使朝贡,巍巍大国尚能粉饰出宾服四方的假象。其后寇虏内外交侵,朝廷焦头烂额,理藩者非乞师于海外,即求和于夷狄,及至九州幅裂,偏安江南,衰朝险难自立,哪里还作“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之想!数次同萨人媾和,赵哲皆参与其间,王朝之式微、国势之陵替,在与他朝的交涉中暴露无疑。“国犹人也,一旦走了下坡路,脚是收不住的,”江永曾对他说,“今日纳币,来日事大,最后身葬崖山,剩谁来做申包胥,何处又是秦庭呢?”
      若能为国争取一尺一寸,他们都是甘愿屈身之轻的。可那时景朝大臣索取国书不得,刚在鸿胪寺大闹一通。心性坚韧如江永,也不免感到沮丧。“国势如此,非人力所能回挽。我等出使北朝,但尽职尽心而已。”年轻的赵哲安慰道。夜色撞击烛光,分剖出一层轻雾。轻雾在房中流淌、缠绕、交融、弥漫,锁住二十年风雨飘摇与光阴跌宕。迷雾之后,未见天晴月朗,依旧是新一轮的忍辱负重和满目凄凉。

      赵哲与江永交好,待江颢更如自家子侄一般。他看着江颢长成、入仕、随己出使西北,也亲见他在顺朝异常的冷遇下消磨意气、焦躁不安——自使团抵达凤翔,车舆便未再进一步。入住馆舍后,仅陈靖率孙修、邱池探望过一次,既不见当地官员迎劳,也不闻顺廷有何关照,“阻截疏奏,幽禁宣使,尔顺将无他志?”见奏报出使情形的题本没有送往国中,反又被拿回使馆的案头,江颢再也克制不住心头的怒火,“送信之人何在?若敢伤他性命,我大宣兵甲精锐,恐不易当耳!”
      被骂的仆从缄默不语,转身走出房门。
      “南北朝时卢昶使南,逢两国交兵。齐明帝萧鸾待之甚酷,每日只食以腐米臭蒸豆,” 赵略道,“而今之遇尚不至此,贤侄何必大动肝火?”
      “衔命之礼,有死无辱。若彼有嫚侮之心,江颢绝不屈身苟活!”
      “哎呀呀,不想长缨羁贼首,先虑舍生取清名。贤侄赤血丹心、视死如归,却叫大家如何向陛下与元辅交代呢?”
      元辅独子,帝王爱婿,若一朝发生意外,同行之人便是再不想死也活不成了。江颢听出赵瞻揶揄下的劝告,脸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
      “依我朝礼法,凡出使,皆以三月为期。如有别情,两朝俱当使人相告。今时限未至,贤侄无需过虑,”赵哲出声解围道,“何况顺使招待不周,曲在于彼。来日赴阙面君,当直陈其负义犯盟之过,且看他如何应对。”
      江颢听罢,面色稍霁,“伯父所言甚是,”他顺着赵哲的目光,重又坐到棋盘对面,“是晚辈太过心急了。”

      在一个可以用“荒诞”形容的时代,事态发展的乖谬程度是人所无法设想的。
      凤翔节度使邀宴,地点却选在馆舍。宛若黑云压顶之时乍闻一道惊雷,闷热积压已久,合该为将至的暴雨感到庆幸。可是暴雨倾盆便一定好吗,赵哲又感到惴惴不安。
      “事恐有变,”赵瞻对此不报有任何侥幸,“应作鸿门之宴观。”

      便是鸿门宴,也当有卮酒、彘肩相酬。凤翔节度使纪晃在馆舍正厅南北开桌四席,备下茶果、小菜、案酒、下饭二十余道。筵宴上杯碟琳琅,冷热荤素杂然而前陈。若无连日冷遇之事在先,江颢恐真要从美酒佳肴中轻信了他的一片盛情。
      众人叙过座次,分宾主相向安席。纪节镇起身,先举杯酬过天地、遥敬过两朝君王,又亲自把盏走到赵哲面前,“赵公鸿才硕德,幸辱来朝。秦人跂引,仰君保全。此敬一盏薄酒,愿公寿考无穷年。”
      赵哲接过杯盏,谦逊道,“敢叨佳誉,愧赧之至!惟愿社稷安乂,生民乐业,华夏永续无断绝也。”
      纪晃又领着执壶的孙修向马淳敬酒,同他酬酢一番,彼此拜毕,旋即走到江颢面前,“早闻江家之玉树,今日一见,乃知传言非虚,”他生得虎背熊腰,一行至桌前,庞然的黑影就如铁山般压倒过来,“近来百事牵扰,屡次捧教,未早修答。我等有失款待,尚祈公子海涵。”
      说出嘉赞与谦敬话语的唇舌掩在繁密的胡须下,正如其主人阴怀着轻蔑心思。“纪公大驾,又兼盛仪,何谓之失礼?昔日归生伍举,班荆道旧,盖无佳肴美馔,唯心意相通耳,”江颢接杯在手,“宣顺修好,公有大德,江颢当先为敬贺!”
      随即江颢便转敬了对方酒,纪晃不动声色地饮下,再次动步,奉酒至赵瞻面前,“久闻先生大名,如雷贯耳。”
      “区区布衣,惭愧惭愧。”
      他回身入席,其余接待的大顺官员也依次起身,与宣使一一奉酒相贺。敬语谦辞宛如钟箸轻击,嗡嗡响成一片。待厨役献完烧割,满厅归于沉寂。江颢在赵瞻的暗示下望向上首,正见赵哲趁无人察觉,向他投来埋怨的目光。
      赵瞻也冲他一挑眉,笑着收回桌下被捏紧的衣袖,“大行不顾细谨,不必在意,”他低声宽慰道,“一巡酒毕,项庄该上场舞剑了。”

      “我等奉命出使,于今已二月有余……”赵哲正要询问谒见顺帝的日期,被纪晃挥手打断。一众伶妓怀抱琵琶筝弦,花枝摇飐般来到堂前。一色的大红对衿袄、点翠缕金裙,齐声道了万福,自去席间承应。目横秋水,宝髻堆云,貌若桃李,声如流莺,拔剑起舞的哪里是欲杀沛公的项庄,分明是霸王帐中的虞姬!江颢正惊异地望向赵瞻,一女子已手执玉壶曳至赵哲席前,笑意盈盈地斟满杯盏,“相公千岁。”
      那头牌嘴上噙着吴侬软语,周旋肆应间是说不出的体态风流。赵哲羞恼至极,将拳头攥得“咯咯”直响。“古时每酒行一终,伶人必唱‘嗺酒’。今人所言‘千岁’,不过‘请嗺’之讹音,绝无僭越之意,”赵瞻出言劝道,“赵侍郎但请饮酒,毋多虑也。”
      孙修也跟着打圆场,“有道是‘入乡随俗’。纪节镇一生不吃哑酒,还请赵公海涵则个。”
      宦海沉浮半生,赵哲岂不知“千岁”何意。赵瞻借此缓和局面,正是提醒他要以国事为重,莫因一时冲动而坏两朝之盟。赵哲吞下不甘,将杯中酒一吸而尽。堂下伶妓当即转轴拨弦,款放娇声,“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情书不来;灾不害,病再不害,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开闷未开!倚定着门儿,手托着腮儿。我想我的人儿。泪珠儿汪汪滴,满了东洋海,满了东洋海(注14)!”
      两道目光在空中交接,随即不动声色地错开。赵瞻心下微动,见那女子继续往下席递酒,二牌放下乐器、执壶上前,再斟美酒应酬主宾。又一声“相公千岁”,第二曲《挂枝儿》穿云裂石而起,“露水荷叶珍珠儿现,是奴家痴心肠把线来穿谁知你水性儿多更变;这边分散了,又向那边圆!没真性的冤家也,随着风儿转(注15)……”

      城里没有一丝风,狗叫得反常。
      苍白如纸的围墙,群鸦投下的黑影一羽一羽漫过,背负的荆棘横斜交织,向馆舍缓缓靠近,只待用力一收,编成罗网将其完全吞噬。
      野狗跑进荆棘丛中,被罗网捕获,很快没了声响。厅上的仙乐仍浮荡在空中,失去应和,忽而衬得街上静极了。静没的余音挑灭门灯,沾湿鲜血的硕大羽翼悄然压近。卫兵从倦怠中清醒过来,匆忙横戟喝问,“什么人?”
      “凤翔附近乡民,有紧急匪情要报告节镇!”
      “不许进,你们——”
      数声金戈相撞,跟着几道闷响。黑影漫过朱门,扑啦啦向厅中涌去。倒地的卫兵捂住被割开的喉管,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4:明代曲词《时尚急催玉》,引自郑振铎《词曲篇》。
    注15:同上。
    注16:引自明代冯梦龙收集民歌《挂枝儿·不希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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