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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关山难越(三) ...


  •   大宣国势极尊之时,其驭北虏西藩,无汉之和亲,无唐之结盟,无宋之纳岁币,亦无兄弟敌国之体(注11)。抚赏征诛,胥宇内之国而臣之,令其顺天事大,不敢稍起异心。然而盛衰有数,偏安时说太平事,譬如衰逝过旧游、垂老忆新婚,狠不让人肝肠寸断。江永释褐之初,恰逢流寇、东虏内外侵逼,朝廷几经权衡定下乞师之计,远赴东瀛时已舍敕诏而改用国书。咸嘉十六年,江永奉座师杨光中之命北上与博仁议和,其时大宣已尽丧辽东之地,唯剩宁远—山海关一线尚可屏护燕蓟。与昔日俯首帖耳的臣下议和,竟要参照宋辽“澶渊之盟”,许其岁币,约为兄弟之国。及至弘光十一年,吕严贪功冒进,在景军猛烈的反攻下大败亏输。萨人擐甲而来,先斥宣人背盟齐义、自孽难逭,后杀求和通使,宣称只与刚刚平定西南的江永谈判。江永据理力争,以赔款保全半壁江山。这厢衮衮诸公犹耻增币,只知责让臣僚,不知益修武备,那厢景朝君臣已感懊悔,遂加紧厉兵秣马,望一朝踏破江南。不到半年,乘胡元秉叛变之隙,萨军果然举兵南侵,破黄淮、渡长江,兵临金陵城下。若无援军及时赶至,则大宣三百年国祚不能保矣!自此之后,宣景历年所订盟书一概作废,两朝均默认进入交战状态,尚未大兴征伐,却再无化干戈为玉帛的可能。
      待虏既如此,对于起自流寇、僭据西北的大顺政权,宣朝绝不愿再降一分尊名。江永以务实之原则处理内治外交,斗胆向隆武帝提及“联寇平虏”之策,反响甚为平平。所幸天无绝人之路,李组之乱在宣顺之间的厚障壁前撕开一道裂口,令两国结盟之事重新提上议程。
      大顺初立之时,东有宣军攻伐,南有西军攘争,北面还有鞑靼部落不时袭扰。其后萨人占据华北,宣军光复西南,敌方实力愈强而自身处境愈危。顺太(河蟹)祖李翊常年征战在外,将朝内政务全权托付于其弟李飞。李飞才能平庸,对宗室、勋贵百般宽纵,关中沃土昔为林氏亲王所占,如今依旧是公侯连栋数百、奴婢千群的纵逸庄园。西北兵燹不绝,对百姓钱谷、甲械的索取不减反增,兼之籍民为兵,耕种不时,无以聊生之人不是聚啸为乱,便是南下汉中、荆川乞食。李鼎联合旧部发动政变,幽禁李飞、太子李珪后大行改革,打压拥护李飞的勋贵,禁止占田、圈地,将庄园土地全部分予小农。同时推行唐时府兵之制,设折冲府,选身强力壮者于殷实之家,免其租税力役,平时务农,农闲练武,有事出征。人员不足者,再以募兵充之。由于抚训之官与统率之将非属同一职门,将帅不能拥兵自重,朝廷对军队的掌控大大提升。然而这一改革招致军功贵族诸多不满,再思及李鼎上位后对先君旧臣的多番打压,人人惶惶不安,个别官员甚至公开反叛,投入侥幸逃脱长安、在陕南山区筹谋东山再起的李飞次子李组旗下。
      李鼎闻讯,即封亲弟周洛为汉中卫威武将军,令其率军南下平叛。周洛因得帝王宠信而身居高位,实则昏猜不啻草包,初至前线,便丑态百出——不仅频频指挥失误,败其必胜之局,还纵容手下抢掠百姓,大挫官军声望。顺军内部将帅失和、人心离散,几次出战皆铩羽而归,李组乘机发动反攻,竟一举攻克汉中府城。周洛不顾部下劝阻,抛弃大量军械与粮草,向北逃回关中。李鼎得悉战况后怒不可遏,本已下旨命他返回前线,然而不久后收到四川方面的问询,生怕赵煜阳等人再有什么动作,连忙召回驻守潼关的太子李亨,让他代替周洛继续进剿。
      对于陕西境内的动乱,赵煜阳已经观望许久,尤其是近来李组的部队调动频繁,不时进入四川境内。煜阳上疏朝廷,请示可否以问责越境之名出师汉中。南京以顺军实力尚存、不宜轻启战端为由驳回奏议,却许他移牒顺朝兵政府,视敌国态度临机制变。李亨接掌官军后,追剿叛众势如破竹,及至李组率残部逃入四川,他驻兵边境线上,遣使者向煜阳送来一封书信:“子纠,亲也,请君讨之(注12)。”
      春秋齐国襄公去世,公子小白与公子纠分别由莒、鲁两国返齐争位。公子小白率先入齐,继为国君,大夫鲍叔牙致信鲁君,劝他将庇护的公子纠杀死。李亨写来此信,既非威胁也不是伪善,而是在试探对方的态度——这场试探并没有让他失望,不久之后,叛军彻底覆灭,装在木匣中的李组的人头很快就送到了他的军帐。
      青年人以意气合,赵瞻对此大为不满。在煜阳看来,李组造逆有年,只知烧杀掳掠,令陕南民不聊生,实非圣明之主,而李亨身居储位,却能亲冒矢石,与士兵同甘共苦,确乎值得深交。他早就意识到,联顺御景是驱逐胡虏、光复河山的唯一途径,能通过此事与李亨结好、将己方善意传达给顺朝上层,远比扶植李组势力、伺隙搅乱西北局势要重要得多。赵瞻听罢侄儿的论述,只反问一句,“天下岂有舍亲子而立养子之帝王耶?”
      李鼎亲子年纪尚幼,便有储位之争,也似乎还遥遥无期。历史的轨迹正按照煜阳与李亨的设想延续下去:李亨将叛臣首级带回长安,在父皇前力陈与宣结好,得其准允,即遣使节入川,先与四川总督赵煜阳会谈。煜阳将会谈纪录上报朝廷,在长达一年的争执与权衡之后,隆武帝亲自做出批示,言称若想两国结盟,顺朝需先行遣使觐见。
      正是因顺朝使臣举止有礼、谈吐不俗,林新梓从中看出对方的诚意,才有日后遣赵哲、江颢一行报聘之事。

      江颢抵达成都时已是初秋,天气仍然燠热。总督府内栽着两棵几人合抱的黄桷树,茂密的枝叶遮天蔽日,把高亢的蝉鸣全部关在院中。几个孩童正在树荫下嬉戏打闹,吵嚷声刺破暑气,直将叶片上的日光都摇成碎星。煜阳处理巴中矿难之事未归,江颢便先去拜见阿瑛姐姐。他把爹、娘、妹妹、周琛以及自己准备的礼物一股脑全堆在姐姐面前,亲亲热热地说了好一阵家常后,才走进院中,将路还走不利索的小侄女抱到肩头。
      赵煜阳与周瑛的长女名唤望舒,小名皎皎。还不到一岁半的皎皎靠在江颢怀里,转着两颗圆溜溜的大眼睛,朝小舅舅“咿咿呀呀”地笑。下人端来两盘用井水湃过的瓜果,很快把几个年纪稍长的孩子都吸引过来。他们团团坐在石桌前,一面吃得颊酸嘴满、满手汁液,一面又不住拿余光瞟向江颢。江颢无奈地摇摇头,对其中一个女孩说道,“蕙儿妹妹,我是江颢哥哥呀,你认不出来啦?”
      小姑娘害羞地眨了眨眼,躲到男孩身后去了。
      相识与分别都已是七八年前的事情,当时还是个半夜惊醒要在沈蔚怀里哭闹的孩童,哪里还记得许多?江颢又将目光移向另外两个女孩,她们是服侍皎皎的婢女,年纪大些的名叫木兰,小些的名叫筝儿,都穿着青色襦裙,宛若两棵亭亭玉立的碧莲。而坐在她们对面的男孩,正是赵瞻夫妇的独子赵举。当年徐承业在朝争中惨遭陷害而死,江永把他的孤女蕙儿带回成都,回京任职后又将她托付给赵瞻夫妇照料。煜阳独当一面后,赵瞻与妻子长居保宁,经营致知、格物两院外,最爱结伴出游,一则仰观山川形胜,二则俯察市井人情。这几日他们又前往川西考察,途径成都时便将两个孩子寄养在总督府。赵小少爷今年刚满十岁,生得虎头虎脑,最是惹人疼爱。就算在院里摔打得满身泥灰,还一个劲往江颢身边凑,江颢也皱不起一点眉头,“小花猫,一身汗,快去换件衣服,免得再着了凉,”他拍拍赵举湿漉漉的发顶,笑道,“哥哥从南京带了许多玩具,等会让人搬到这儿来,够你们玩好一阵呢!”

      在等待赵瞻、煜阳归来的日子里,江颢一一拜访了父亲在四川结识的旧友故交。他们听闻江颢即将出使顺朝,如见羔羊将入虎口,惊骇万分之余,免不了殷殷嘱托。岳维申早从煜阳处得悉内情,待听罢朝廷划下的条条框框,仍不由眉头微蹙,“听闻仲远同去?”
      江颢点头道,“世叔不忍小子辱命丧身,遂约同去。”
      “三方鼎峙,各有变乱之根,四海汹汹,无缺滋事之众。有仲远在,吾心可稍定矣,”岳维申有些神秘地说道,“尔等进门之前,我刚好占得一卦,云《否》之《观》。看来此番阴阳否闭,百事乖失,小人逞智而得利,君子包羞而道消,然作宾者不失进退之度,可以无咎也。”
      见蒙师依旧保有事前起卦的习惯,江颢心中不经哑然,“承先生贵言,此番出使定能如愿。”
      岳维申饮尽黄芪石斛茶,放下杯盏时已敛了笑容,“近来西北云扰,大批流民涌入川中,不知朝廷可有耳闻?”
      四川天府之国,土富物丰,足够养百万之众,表里山河,可以御虎狼之敌。千百年来,天地几度坼变,唯四川以远战恃险而多能相安。惜乎滔滔江水拦不住攻伐的脚步,巍巍高山阻也不住人心的贪婪。天启末年以来,蜀中死于饥寒疫病者、匪寇之掳掠者、西军之屠戮者、因乱而相残杀者,综之可及全省人口之十三。个别村县罹祸尤甚,到处颓垣败砾,人迹萧然,猛兽白日绕城,毫无惧怕。江永平定西南以来,着力缮城安民,并请奏朝廷,许荆湖两广之贫民迁入四川,以开垦荒地、补充人口——百姓苦兵掠甚于战乱、官欺甚于虏寇久之,不待朝廷催促,纷纷拖家携口而来。官府为他们营建屋舍、分拨土地,经年则蜀中生机渐复。然而沃野千里,终有垦尽之时,四方多事,难有安靖之期。除却不断进入的南方流民外,西北的乱局也将无数百姓推往川中。满城无业之民,遍地异乡之客,岳维申想见背后的隐患,故对江颢出此一问。
      “弟子久在翰林读书,未能详察此事,”江颢有些面红,“只是甘陕流民亦是朝廷赤子,输诚向化,不应舍弃。脱能毕使归京,我当上告家父,乞天子以惠政安民。待宣顺歃盟讨虏,复我煌煌中原,则兆民共沐德泽,自有乐生之所。”
      年纪不大,口气不小。维申嗤笑一声,“来日元辅细加垂问,尔将以何辞相告?”
      “恳请先生赐教。”
      “某比年衰病,不堪问事,偶于坊间市井听几句闲话,也不过如隔窗窥影,难审其详,”维申早岁即患气疾,近来又得消渴之症,索性静养家中,将必要操持的公务都交由方誉、方詧二子,“仲远此去川西,正为处置游惰浮民、铲除倡乱奸党。施刑之重,全省震闻——出使途中,你且去问他。”
      江颢颔首,补充问道,“恐如白教之乱乎?”
      “白教之乱,多出乡野,上以虚言邪说蛊惑人心,下因走投无路托身缁流,使非末世,黎民安土重迁,必不愿流徙作乱。流民则不然,彼等无田地以自业,无储积以苟生,遂委穷巷,或担负引车,以谋旦暮之食,或变诈巧伪,以图不义之财。其人利合而相资,纠党逞奸,妖讹百出,”维申轻叹一声,“倘不能逐之有术、复之有业,蜂虿之祸,岂可得免!所幸蜀中方历大难,百姓无遗力助之羽翼,无余财供其勒索……”
      “然而米珠薪桂,正可以利驱之……”
      维申投来深邃的目光,江颢止住无心之言,蹙眉沉思。

      徽州之案结得潦草,迷雾一般遮在江颢背后,稍有思量,寒气便会袭身而上。“偌大事体,绝非庞迥一人所为,”方柏受江永嘱托,前往徽州继续调查此案前,曾对江颢分析道,“缙绅与官府百虑不同,倚势凌民则一也。袭扰官衙、刺杀知府,其事必不自彼出。大闹县学、鼓吹罢市,未妨无外人乘隙——徽州富庶,民乏异志。首谋于月余间搅弄风云,勾连朋党之外,当有重金驱使愚氓——钱庄、当铺、各色商号,漕帮、打行、脚夫、牙人,访之定有所获。”

      “颢哥儿,你在想什么?”
      江颢遂将方柏之言如实相告。
      “此正我日夜忧惧之处!”维申从躺椅上折身坐起,“今战火频仍,百业疲敝,庙堂宿藏尽没,故兴‘工商皆本,圣王所来’之语,然而历代重农抑商,非是无因。商贾者,于小人之类为巧,而蔑人之性、贼人之生为已亟者也(注13)。其奢用僭服,荒淫越制;累资斥地,戕民害公;示民以利,薄朴醇之俗而兴贪惰之风;教人以巧,诱诈伪之心而张险躁之志。使其通物振贫则可,与闻朝政、干涉兵甲粮草之事,则万万不能!”
      江颢面色煞白,俯首嗫嚅道,“先生之意,弟子定当转达……只是千百年来官征商营,各有轻重。今公门腐堕,难堪要任,朝廷谨选身家清白之商户承办军资,实属万不得已……”
      不久前厂卫至各省检查仓储,见闻呈于御前,惹隆武帝怒极大病一场。此番东厂一无所隐,将地方官府如何侵贪公款、中饱私囊的伎俩尽数报来:百姓之征粮,实官衙之货源。出仓廪而入米肆,遇丰则大举括籴,俟物价之腾踊,遇荒则囤积居奇,侔放贷之暴利,百姓卖田鬻妻,举倍称之息犹弗能给。及至朝廷用兵,行札调粮,则托以虫蚀鼠咬、火龙烧仓。长江沉舟,亦载千张空粮袋……
      “运粮之船半道触礁,船夫大难不死告上门来,我等方知其中隐情。”
      江永扫过陈公明的那一眼凌厉如刀,落到纸面时已沉敛如往常,“亡羊补牢,未为晚也。官既无能,只好托之于商。”
      两句轻叹很快消散于空中,当事之人尚不知晓,来日将翻起多少惊涛骇浪。

      “以恒之之谨慎,凡可虑者,皆已斟酌千遍万遍,又何须闻草莽所言,”岳维申摆手打断江颢的分辩,转过头去,将目光投向被竹帘切碎的夕阳,“只可叹创其业者罕见其成,筹其始者难虑其终。事已穷极,非圣人能变而通之。来日之祸福,难料啊。”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1:引自明代敖英《东谷赘言》。
    注12:引自《左传·庄公九年》。
    注13:引自明末王夫之《读通鉴论·卷十四》,意为:从事经商的人,和小人相似,都是靠投机取巧来从中获利,乃至泯灭人的本性、依靠损害他人的生计来极端利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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