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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关山难越(二) ...


  •   严展清楚地意识到,江永不是一位变法者。变法者天真而固执,总认为只需刈除祸根,便可以岁月变化天下——奸臣、权阉当死,便不惜犯阙死谏,翻覆风雨以成大狱;衰俗、坏法需治,亦不惜百事交举,开阖天地以速民困。然而结怨愈广,掣肘愈多,其事往往不成。江永恰正相反,他很早就看穿了世道的无常与自己努力的徒然,亲手打碎虚幻的希望后,仍然怀抱充分的现实感走向生命的尽头。无人不知,华夏不能立足中原而南渡者,未尝能够北返。治一偏安将亡之国譬如负重走索,不仅需要高超的技巧控制平衡,还要同拉绳者保持足够的默契才行:以对巡按陈重之死的不追究,交换对桂王书槿之死的不追究;以对桂粤两省割据自治的默许,交换对隆武帝继位合法性的承认——此何异于疗饥于附子而止渴于鸩毒?只是饥渴将死,也顾不得日后了!
      严展将回信递还江永,“广西擅取捐监之费进购交铳、交枪,此事确然否?”见江永默认,又继续问道,“安南乱局多历年所,天(河蟹)朝两不偏厚,只为内地无讳,贡夷羁縻而已。如何又掺手鹬蚌之争,轻启边域之衅?”
      “余所不闻,实乃桂藩自为之。”
      显是假话。自安南于唐末脱离华夏、自设王廷,几百年来屡为征伐。直至大宣永乐年间,成祖借交州内乱之机悍然行动,调遣二十万大军终于勘定。然而安南僻居缴外,属民非我族类,竭华夏十余年之力勤师远略,不能安塞富国,反疲民伤财,仅得数十郡县之虚名而止。果然,大兵去后,彼地动乱再生。等到击败驻守宣军,叛将宁权求贡请封,宣庙权衡利弊,终于授其权署国事。嘉靖年间,崔荣篡宁,世庙以保护贡臣为由陈兵边境,逼得崔荣束身请降、献国中图籍才肯罢休。此后大宣视之夷獠之地,无论谁为夷长,但只顺天(河蟹)朝、受封号、奉正朔,则易姓改朝,亦不多作过问。万历年间,宁氏卷土重来,崔朝节节败退,撤入三面与华夏接壤的高平府。一面是坠而复兴的宁主绍文款关求通朝贡,一面是大势已去的崔主承泰乞请大宣救援,万历君臣定下“不拒宁,不弃崔”的边策,既接受宁朝勘关,册封其安南都统使一职,又要求宁朝妥善安插崔氏,毋令其宗祀断绝。
      结果是宁氏不满于崔氏之安插,崔氏亦不满于宁氏之封赐。两朝在练军备战方面皆投入大量人财物力,募兵、造舰、铸炮、固城,更聘请佛朗机雇佣军大力改进火器。崔宁之间征伐不休,筛选出的交铳、交枪精度愈高、性能愈佳,甚至在一些方面超过了桂、滇的边防武装。为谋东山再起,崔承泰与广西官员暗中达成协议,以先进的火器技术交换物资与人员的支持,乃至允许己方败退内地以求后图。宁氏知悉个中隐情,意甚不安,屡番致信切问,而有桂藩遮挡在前,南京朝廷便只以“未曾听闻”敷衍了事。
      “昔年平定川滇以驭缅甸,开发闽粤以通南海,如今又建藩黔桂以钳安南,恒之对南方之经营可谓多矣,”严展的眉宇仍未舒展,“唯是交州非我族类,阳为恭顺,实无向化之忱。今冒然插手,若弄巧成拙,使其兴兵戈于内地、播荼毒于边氓,我等又要如何措置?”
      “南政失序,崔氏虽仅穷守一隅,但宗支未尽殓,人心未尽离,假以时日,未妨不能东山再起。宁氏虽得江山大半,但国内朋党倾轧:郑氏挟宁主以令诸军,而阮氏出朝割据广南,隐然有分庭抗礼之势——其乱如此,正利我乘衅获致,”江永解释道,“纵不能重置郡县,改设流官,也当众建君长,以分其力,扶植亲我之朝,以备不测之变。”
      “广西狼兵剽悍骁勇,辅以交州精良之枪炮,励以广东所积之财富,若果有不测之变,皇统恐将再移啊。”
      茶杯停在嘴边,没有沾唇,又被轻轻放下。“社稷本无常奉,而华夏恒存,”江永声音淡然,“板荡之世,只能顾眼下,而不顾长远,顾一隅,而不顾全局,顾百姓,而不顾君王了。”
      严展已记不清杨光中的音容样貌,但此刻突然想起了他。光中仍以某种方式存在于世间,严展想,在性情如水却藏三尺青锋的江永身上,在他泽被万物而不争其利,却恨不焚尽世间不平的正气,在他忍尤攘诟而不移其性,却鄙薄权贵、不避刀镬的傲骨。

      “巡按陈重之死确系他杀,仇家买通苍梧县龙江驿的驿卒,在陈重的饭菜中下了剧毒。如今凶手已经缉拿归案,朝廷亦追赐其官品,抚恤其妻儿,当可告慰陈巡按的在天之灵。”
      “仇家是谁?”
      “据说是位同族兄弟,因田地纷争敢起杀意——具体情形我也不知。”
      方柏紧紧盯着江永,沉默半晌,“我不相信。”
      出乎他意料的是,江永并没有反驳。“方柏,有时个人生死在民族存亡面前,实在是微不足道,” 元辅苦笑道, “陈重之归宿,并非朝廷想要如此,而是只能如此了。”

      江永鲜少在家中谈论公务,尤其是外朝之事。正如他在奏疏中所说,“今蛮夷猾夏,王道衰微。伪顺僭逆之心久矣,国家所以略其衅情者,求掎角之援也(注5)”,固不论人心得失谁之过欤,多少好友同僚惨死于流寇的侵逼之下,他怎能无动于衷?“那你为何还愿接父皇圣旨,前往顺朝请盟结好?”
      “在下不堪学业之苦,只能寻机逃课了。”
      隆武帝极重人才培养,逢五、逢十之日,常驾临翰林院亲自授课,如有要事无法亲临,也会命内阁学士代其讲授。江颢身为今科探花、首辅之子、国朝内定的驸马,每得先生们特殊照料,往往不得不枕典席文以备垂问、焚膏继晷以制程文,又兼受纂修实录、起草诰敕之职,故而总是夙兴夜寐、苦不堪言——以此作为借口,倒也合乎情理。
      “和徽所言,于本宫心有戚戚焉!若某日师傅们忘记上课,父皇忘记考校,那实在是妙哉妙哉!”
      “林世焱,你莫要得意。保不齐来日和徽为父皇看重,派到东宫去做你的讲读官!”
      “长姐,你总是袒护他、排挤我。改天我要告诉父皇去!”色厉内荏的太子殿下一面在嘴上不饶人,一面又从江颢桌上顺走两块茶点,猫到一旁的空座上吃。天色已晚,翰林院中只有勤劳王事的江颢和前来探望的天家姐弟。烛火映红了林萱的双颊,她忙低头去翻捡桌上摊满的书册——那是江颢为出使顺朝收集的资料,既有历年朝中大臣的上疏与皇帝的圣旨,也有锦衣卫和四川在暗中打探到的情报。她饶有兴致地阅览片刻,忽然惊讶道,“李翊竟是被乡民误杀,我一直以为他是旧伤复发、死于败军之中。”
      “当日与萨军潼关一战,李翊大败亏输,领残兵退往商洛一带。萨兵穷追不舍,致使顺军各部伍散。李翊遁入深山,李鼎为挡追兵而与义父分离。后李翊被当地乡民误以为盗匪而惨遭击杀,李鼎亦因此被李飞追责,褫夺皇子之位,改回旧名‘周宁’,”江颢解释道,“李鼎心有不甘,遂纠合军中旧部发动政变。夺取皇位之后,犹惧‘非李氏血胤不可登大位’之辞,一则立养子李亨为储君,二则大行改制,名曰承衰救乱,矫复古化,实则区别李氏王朝,以周代唐,暗合本姓由来。遂举国推广《春秋》,开科取士以之,朝会廷议以之,行军打仗亦以之——若不通《春秋》,恐要在关中举步维艰了!”
      自宋景迁至江永再到江颢,一脉相承,皆治《春秋》,这也是林新梓把江颢安排进使团的原因之一。
      “难怪你桌上有如此多《春秋》著述。却不怕今世之车难合故周之辙,譬如宋襄公硁守旧礼,身殒泓水之畔,楚怀王误信盟约,客死秦庭之下?”
      “欧阳文忠公尝言,‘六经非一世之书,其将与天地无终极而存也’。岂可囿于周礼之末而不识其本,不知背后之王道千古、仁义万年?”江颢辩驳道,“何况有章句之春秋,义理之春秋,有经史之春秋,文学之春秋,有汉唐之春秋,宋元之春秋,有宣之春秋,顺之春秋,世道变易,学者以解经明志。治《春秋》,亦治历朝学问、政见,所涉也博而所论也深,安有穷尽之时?”
      世焱听罢,嗤笑一声,“一帮泥腿子,懂什么周礼?”
      “太子殿下听过鲁昭公如晋的故事吗?”
      “什么?”
      “鲁昭公如晋,行为举止,概无失礼之处。晋侯称其知礼,却遭手下反对。手下云,鲁公只知其仪,岂知其礼?‘礼所以守其国,行其政令,无失其民者也(注6)’。如今鲁国君臣失位,贤臣遗野,违背大国之盟,侵夺小国之利。民心离散,而不图其终,难将及身,而不恤其所。为君如此,纵使精通程仪,岂可称为‘知礼’?”江颢娓娓说道,“我朝太(河蟹)祖起自淮右,早丧父母,历尽艰危,卒成帝业。非察民苦而悟天道,曷克胜此任乎?今李顺盘踞西北,内抚弱民,外御剧虏,修明典章,兴举废坠,虽无天命,亦有可称之处,万不能鄙其出身、下其才品而等闲视之。”

      自从离开江西、搬进这座宏伟辉煌的皇宫,以前那个宠溺、纵容自己的父王就消失了。为国家焦头烂额的父亲每望向世焱,就要把眼中的焦急倒给他些:立身乱世,天子年高,储君却如此年弱。父亲急儿子不学无术,恨不得把朝中所有饱学之士都送去东宫,轮番授课昼夜不休;父亲急儿子耽于享受,索性撤去东宫一切金银绸缎,只许世焱衣粗布,食淡饭;父亲急儿子不堪承嗣,年满十岁便命其随驾上朝,虽隆寒盛暑,亦不得休息。朝会之后,隆武帝还要在文华殿亲自考校太子功课,小误则训,大错则笞,世焱既恐且惧,每见父皇便如惊弓之鸟,战栗其身,滞涩其口,目光上下飘忽,最终总定在自己的太傅身上。
      “太子殿下天资仁敏,假以时日,必能承绍箕裘、光复中华,”江永知晓他在求救,遂向新梓求情道,“还请陛下谅殿下之勤苦,稍加宽勉,毋令周武唐宗之失复现于今也。”
      北周武帝宇文邕教子甚严,然而一朝驾崩,太子便耽恣声色、丧家亡国。唐太宗李世民爱子有加,然而教养失度,最终父子反目、兵戎相见。新梓听罢,长叹一声,挥手让有如挂钩之鱼的世焱退下。

      林世焱日复一日活在父皇的强压之下,今夜本是和长姐来此散心的,未料江颢引经据典、长篇大论,直令他头皮发紧,“和徽所言甚是,本宫受益匪浅,”他把点心全部塞进口中,一面敷衍,一面向外走去,“本宫有些胸闷,暂往院中透会儿气。长姐,你们继续。”
      江颢察知太子不悦,一时有些尴尬。他转头去看林萱,恰见林萱阖上《春秋孔义》,也笑意盈盈地望向他,“不表自身之功,不隐敌者之善,和徽真可谓‘古之遗爱’也。”
      “万万担当不起!”江颢面颊微红——他怎敢冒领孔子对郑国名臣子产的称颂?他定了定神,又将话题引回出使之事,“顺廷言《胡氏春秋》以义解经,多所附会穿凿,不堪为科举之例,遂弃宋儒,复汉学,以《春秋》三传为纲,兼采别家注疏,释经以文辞而阐义于原经。然而《公羊》、《穀梁》、《左氏》三传各有侧重,非仅传义传事之别。如效武帝独尊《公羊》,则其意在内修法度、外攘夷狄;如效宣帝扶植《穀梁》,则其意在宽大为治、贵礼贱兵;如效刘歆推崇《左氏》,则其意在兴复周政,制礼作乐——如今学者多爱以事解经,所本亦为《左传》。我察伪顺历届科考,则杂采三家之言,曾无主次,未审众说纷纭,不能偏定,抑或学力不济,任其相乖……”
      “那可坏了。若顺君问政于你,和徽是先言仁,还是先言礼呢?”
      这可真是个刁钻的问题。江颢看着林萱狡黠的笑容,急中生智道,“若顺君问仁,我则答仁,若顺君问礼,我则答礼,若顺君问以别事,我则应以八字——朱子之‘据事直说’,及阳明之‘以情为本’。”
      “好一个‘据事直说,以情为本’,”林萱口中称赞,眸中犹带几分不服。她绕桌踱行,忽而拍了下掌,“我且问你,晋周可堪为诸侯之霸?”
      “晋悼公和戎睦华,得安内攘外之法;通吴制楚,行远交近攻之事(注7)。若非天不假年,则养民爱力,薄敛宥罪,足振隳坏之纪纲;用贤任能,治吏驭权,足兴式微之公族;遥控王畿,经略中原,足附仰德之诸侯。虽年未三十而薨,功业半之,然三驾服楚,如操左契,五合六聚,四方思服,堪为春秋一霸。”
      “晋周既霸诸侯,为何墓木未拱而功业速衰?”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何况悼公越职出位,僭天子之礼;贪溺败度,受小国之赂;锐始惰终,功垂成而骤败;姑息宽纵,贻祸患于后王。平公怠政,厚赋为台池而不恤民,诸卿肆欲,争权为养家而不利国。至于昭公之世,戎马不驾,卿无军行。公乘无人,卒列无长(注8)。六卿强,公室卑。瓜分瓦解之势,自此不可回挽。”
      “春秋与晋楚争霸相始终,及至季世,晋君失德,楚君亦无道;晋卿多求,楚臣亦贪奸。然而兴衰存亡相异,何也?”
      “平王恶积,楚国几亡。昭王初不能改纪其政,及奔走流离,始知大道。又有楚人相与追随,忠臣赴秦请兵,故能不失其国,”楚晋两国的权力结构大不相同,骊姬之乱后,晋公子不为卿,秉政者皆为异姓。诸臣携贰,专以弱公室、谋私产为务,故而政出多门,伯业益微。春秋末年,卿族魏、韩、赵氏灭晋后而三分其地。楚则不然。楚以公族治国,令尹皆出王室,赏邑世封功亲,而异姓功臣、宠臣大多二世而爵禄收,罕能长盛不衰。是故楚国虽动乱频生,上位者仍不忘存国保姓——说到底皆是掠天下之公利为一家之私产罢了。江颢无意同林萱深论此事,转而说道,“战国之时,吴起相楚,减爵禄之令,损不急之官,精耕战之士,令政清人和,国富民安,楚国由此危而复安,弱而能强。至于威王,则地方五千余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注9),兵震四方,威服诸侯。虽失合纵之机,不能得天下,然享国八百年,霸业既长且久,非三晋所能匹焉。”
      林萱听出江颢话中的隐晦,冷哼一声,“吴起变楚,着秦卫鞅之先鞭,然楚削乱,秦富强,何也?”
      如今顺居关中,宣守江南,恰似秦楚并立对峙之势。林萱此番刁难,江颢不敢不谨慎作答,“楚以公族为患,大臣太重,上逼主而下虐民,封君太众,糜公帑而侵人力。吴起强楚,然身犯贵宗,殉主而亡,其政兴也勃而亡也忽,所遗德惠难御虎狼之秦,是故楚耗于内而削乱;秦弃礼义而上首功,权使其士,虏使其民。计其赋税,则力役三十倍于古,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商鞅既殁,秦王世师其法,废礼义之教,任贪狼之俗。民辱而贵爵,以刑治民,则乐用;民贫而重赏,以赏战民,则轻死(注10)。是故秦侵于外而富强。”
      “秦失道至斯,又何以混一宇内,南面称帝?”
      “盖取与守不同术也。秦逆取而不能顺守,仁义不施,暴虐不改,其亡可立而待也,”江颢心下略松,“秦律残苛,楚人私好、乡俗之心不变,况秦灭六国,楚最无罪。怀王入秦不反,国人怜之,故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言。陈胜发难于大泽,树‘张楚’之旗,振臂一呼而天下响应,虽首事不成,楚将项氏因之,引兵西屠咸阳,杀降王,烧秦宫,遂亡秦族。惜陵上虐下,自矜功伐,天下之士怨之,汉王乘势而起,登建皇极,廓开大业。汉王者刘邦,亦楚人也。君子不计一时之功,秦灭楚国,不降其民。楚人亡秦,岂非天罚?”
      “好教江编修知道,汉高祖据秦之地以抗楚,方得天下,承秦之制以治民,乃定乾坤。秦暴虐以速亡,何故汉祚竟能长久?”
      “殿下容禀。汉初杂用秦楚而郡国并行,郡县从汉法以治,王国从故俗以安。惠文之时,君臣治以黄老之术、施以德惠之政,黎民无战乱苛政之苦,乃务稼穑,衣食滋殖。景武之际,秦政遗毒犹烈,习俗薄恶,人民嚚顽。识者以非更化不能善治,遂举儒术以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
      一根手指抵在唇前,江颢住了口。他定定看向林萱,听宫外的钟鼓楼传来八下鼓声。
      “探花郎,夜深莫论兴亡事,竞心至此可以休,”林萱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道,“眼下夜市正热闹,我们出去逛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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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关山难越(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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