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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无自立辟(二) ...


  •   代理府衙庶务的许知县是位忠厚老者。他站在死牢外头,每听刑具从庞迥嘴里掏出一声惨叫,被公服裹着的肥肉就会在寒风中颤抖一次。一盏纸灯曳了两道人影来到许知县面前,他定睛一看,连呼两声“阿弥陀佛”,“江公子,您可来了!夤夜请至,愧何如之——”
      “闲话休提,且问牢中情形如何?”
      “庞迥此贼顽固至极,械、镣、棍、拶诸刑加身,犹未吐露一言,连累妻儿惨受榜掠,心似毫无悔意。直至狱吏砍下其子小指,伤及手足肢体,彼方破口大骂,”许知县擦了擦湿透的额头,“其言粗鄙,不堪入目,激切狂悖之处,竟高呼公子名讳,称非公子前来,宁死也不会道出实情。 ”
      江颢面沉似水。他怨庞迥以势利之心结交,如今大难临头,又唤自己来见惨状——既抱定必死之志,庞迥岂会果真出卖主谋,求取公门垂怜?无非是思度自己良善,请以妻孥之托,委以身后之事。“我去见他,”沉默片刻,江颢又补充道,“还请给他包扎伤口、换件衣裳,在下素爱干净,不愿见人满身血污、衣不蔽体。再送些吃食,免得他口腹癫乱、出言不逊。”
      “是,下官即刻去办,”许知县望向四周,惴惴道,“公子夜半来此,不知元辅可知?”
      “此事江颢一力担之,与家父无干。”
      “下官绝无此意,唯是担心庞迥与公子独处一室,困兽挣扎,再生不虞之变……”
      “妻儿皆在牢中,他不敢轻举妄动,”江颢冷声道,“在下自有分寸。一应布置善后之事,还要有劳许公。”

      短短数日未见,庞迥已是不成人形。他原本有些富态,步履稍急,那张总衔着笑意的黑脸就会添上油光水滑的可爱。如今那抹光润被酷刑刮去,昏暗的烛影狠狠按住撕裂的面皮,勾勒出其下骷髅的轮廓。刚换上的薄衣裹着阴风,将空荡的左袖吹得前后摇摆。红的、黄的液体洇出来,左一道,右一片,逐渐汇成狰狞的血网。江颢看着,心中泛起不忍,然而并不觉庞迥如何狼狈——他将一向佝偻的腰板挺得笔直,从容地坐在自己的对面。
      江颢夹了几口菜,又喝了一杯酒,似要证明无人向他下毒,“吃吧。”
      庞迥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满杯,随即一饮而尽 ,“若非帝女在皖,吾事未必不成。终归是成王败寇,棋差一着,时也命也,非人之所能也。”
      朱瀚遇刺后,刑房官吏昼夜侦查,已略知背后原情。徽州之乱,起自清理亏空之策,官长用事操切,却不销磨党偏,徒惹旁人口舌,士绅铢施两较,宁与公门周旋,不以一毫利物。庞迥一派离间其中,怂恿士绅抗法,煽动百姓罢市,再唆使朱瀚拘押好事学子,严惩跋扈缙绅。待两方鹬蚌相争,驯致局面不可收拾,他们便可以趁势伸张,坐收渔翁之利。江颢暗恨自己识人不明,竟未早些发觉他的异状,如今见他毫无悔意,语气更加冰冷,“庞兄底细,我已尽知。汝本宁国府泾县章家佃仆,曾祖迁居皖南,附居大户之村,佃种章氏之田,殡葬田主之山,遂立文契,入为贱籍,累世纳租应役,不可振拔。汝少读诗书,有志仕宦,却遭同乡绅衿所讦,谓汝出身污贱,不可为官,故只得徙居歙县,以教书作幕谋生,”江颢拍案而起,“不平便激风波险,何管他人命浅深。庞兄为雪雠耻,不惜倒行逆施,置妻儿于斧镬之下,乡党于水火之中。今吾与君决绝,不出恶言相诟,但望佐斗者伤,果报不爽——告辞!”
      “我牛马的日子过够了!”江颢转身之际,忽听庞迥在背后嘶吼,“这天下十九之数的人,牛马的日子都过够了!今吾首事不终,岂乏穷民继之于后?”
      江颢眸中闪过寒意,“你们要做李翊、张全寿吗?”
      “山崩水涌,宣国当沉,任尔筑堤塞壅,也无回挽之力!”
      “庞迥!”
      “彼以毒政虐民,譬之洪水泻地,柔者靡之,固者脱之,犹有山腹为坻,门板为筏。故茹其毒者尚有苟存之机,甘从驱迫,亡命之徒喜见启衅之端,恣为不逞。当是时也,贼势尚孤,民心未散,如能识其几而豫图潜消之,拯罢困之民,诛贪毒之吏,则贼氛可息,而国本可保也,”庞迥缓缓起身,与勃然变色的江颢四目相对,“惜乎为人上者昏聩倦勤,窃国之宦逞私乱政,致使水势益嚣,禾稼殆尽,使饥民坐以待毙,徒为安安饿殍,可乎?宣君自绝于天,结怨于民,非吾之主,乃吾之雠。独夫民贼,当诛之以顺天命。锄耰棘矜固不如钩戟长铩,然趋火赴渊者岂少也哉?”
      “有人度德量力,不求一旦富贵,也有人甘弃性命,情愿放手一搏!我们这些‘贱奴’,”庞迥突然情绪激动起来,他的面色煞白,几乎要晕厥过去,“我们这些‘贱奴’,做小伏低,包羞忍辱了太久,该将这天翻转过来,令尔等来仆事于我!”
      江颢被他的气势镇住,声音不由放低,“你这是螳臂当车、蚍蜉撼树!”
      “此树先遇苔埋菌压,鸟剥虫穿,又遭风摧雨折,兵乱火劫,如今已枯死其半。残喘之地载瘿衔瘤,牵枝萦蔓,运斤翦伐则伤根沥血,留毒裕蛊则旧本就悴。纵见五星聚于奎璧,黄河清于六省,国事之败,卒无可为,”庞迥回应道,“蚍蜉虽小,犹能摇枝晃叶,积千百之数,定会根连株拔!华夏广大,尽可新栽群木,骈植嘉果,子孙千万,必见新荑濯如、枝干长荣(注8)!”
      “尔自以救民水火,却不顾长城毁堕,遍地腥膻!来日中原陆沉,百年丘墟,尔又寻何处种植花木?”
      “和徽,我知你,胜于你知我,”庞迥坐回板凳,仅剩的右臂颤抖着,将壶中之物全部倒了出来。两只瓷杯是那样渺小,鼓起的酒水顺着杯沿滑下,在桌上蜿蜒成暗河,“海啸山崩之日,你将以身阻之。然而驰湍势盛,不能援彼于溺,唯只捐躯国难。身后衣冠褰裳跪道旁,奉金银以全身,弃良知以终年。杂种狗奴辈不知事体,驱纵虎狼以役牛马,儒士名流苟图衣食,俯首屈膝而称奴婢。今之当途,来日投职名于虏,自有法为异族辩经,然而禹甸残破,九州疮痍,生民无骨可敲、无髓可吸之际,究有谁人怜之?”
      “一日高悬比之两日并出,何以异哉!为奴比之为奴之奴,何以异哉!是日何时丧?予与女皆亡!”庞迥仰头大笑,形迹近乎疯癫,“可惜江元辅晚生一运,他救不了这个世道!和徽,我只是先行一步,他日大劫临头,不仅是你,你的父母、亲友,你的公主殿下乃至你们的子女,全都无法逃脱!”
      凶谶一般的话语挑断了江颢最后一线理智。他的脸涨得通红,额角与脖颈处的青筋几乎要挣出皮肤,“混帐!你在胡说什么?”他抓住庞迥的衣领与之滚作一团,一面拉扯,一面口不择言道,“你们究竟有何意图?背后主使是谁?你们做了什么,要做什么,难道非要毁了这个天下才肯罢休吗……”
      待头脑清醒一些,方将烂泥般的庞迥掷到草垫上。江颢坐回烛光前,团起痉挛的双臂大口喘气。
      “士大夫读书,不在仁人与爱物,而在蒙蔽与自欺。和徽,汝生于富贵权要之家,可曾真正见过路边冻死之骨?汝衣锦衣,食玉食,可曾真正受过饥饿冻馁之苦?因之,吾言‘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于尔不过轻易之琐事,吾言‘等贵贱,均贫富’,于尔不过嚣嚣之虚言。既是如此,贤弟之问,吾不能答,”庞迥望着江颢起伏的后背,声音出奇平静,“这便是我想对你说的实情。和徽,我欺你瞒你,是我负你,但论我真心——罢了,天亮了。”
      重狱位于牢房的最深处,在这个冬日的清晨暗冷如冰窖。庞迥辨得出墨色中渗进的一线微熹,但是江颢不能。
      刘镇走进牢房,将一杯毒酒放在庞迥面前,“朱知府今日出殡,你该去给他赔罪了。”
      瓷杯握在手中,冰寒刺骨,庞迥浑身颤抖起来。在刘镇反复的催促下,他的唇齿终于摩擦出了声音,“此酒不堪相劝,”庞迥勉强撑起一抹自嘲的微笑,“江公子,好自为之。”
      江颢离开府狱的同时,庞迥被裹进半卷破席,从死囚洞拖了出去。

      “公主殿下和家父昨夜已离皖归京。”
      “竟如此匆忙?”范敞惊诧道,“令尊昨日清晨来,半夜走,目不交睫,席不暇暖,便是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啊!”
      还不是担心你们大张旗鼓送行,又惹出什么事端?江颢苦笑道,“此间恩怨暂了,京城诸事,也离不开家父。”
      “江公身系社稷生民安危,的确不宜久离阙廷,”出了城门,范敞与江颢都翻身上马,“今早我在丁家的路祭棚中,听闻昨夜元辅与丁老尚书立下要约,许士绅以三百万两白银偿清徽州积欠,而官府则不再追查境内府库。”
      根据朱瀚汇总的信息,三百万两白银将将是徽州历年欠赋的一半。然而由士绅一手交出,既省去官府追征之苦,又掩下更多不可告人之事,官绅颜面皆存,尚能继续融洽相处。朝廷有意息事宁人,索性对他们的心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暂停追征,至于欠赋来源及逃税途径,官府仍要继续清查下去。”
      “听说他们要在城门外立通石碑,上刻士绅商贾姓名及认捐数额,令一府六县无人不知其善举,”范敞迟疑道,“若果真如此,官府还能继续清查吗?”
      一块石碑,只道半数实情。那些士绅商贾成了抵御强权、保护百姓的救世主,而朝廷官府便只是敲剥民财、扰乱治安的守财奴——既成了人人喊打的守财奴,又怎能从救世主老爷的眼皮下抢钱呢?“好一群倾家为国的忠臣孝子!好一群尽瘁桑梓的耆老儒商!” 江颢一时不知应当感到激愤还是悲哀,仰天大笑道,“早该如此!早该如此!主子继续安稳做主子,奴才继续安稳做奴才,待到血色隐去,记忆磨平,石碑宛然如新,仍道天地澄明,万世太平!”
      “和徽,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江颢摇头。寒风乍起,雪粒飞飏,他朝冻得通红的手指呵了口气,重新握紧缰绳,“子高兄,起风了。”
      “是啊,和去年一样,这个冬天应该会很冷。”
      “不一样了,”江颢叹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成于草莽之间,发于林樾水涯,送于市井郊野,或彳亍于穷巷,或徘徊于高轩,或飘忽于陋室,或激飏于梁园。蹶石伐木,难以阻其乘凌;摧城隳都,不能损其赫煊。及其芟良莠,混清浊,屠贫富,杀贵贱,令万物化为虚无,天地遁入长夜,可有新荑生于草泽,神人降于云间?罢!罢!罢!且寻一庐以穷年!”
      他一面浩叹,一面与范敞打马前驰。忽听耳畔响起凄凉的唢呐声,忙又牵马避让道旁。与朱府相比,这支送葬的队伍实在太过寒酸:一名中年人披麻戴孝走在最前,泪水纵横化开满脸寒霜,他果真悲痛极了,悲痛到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魂幡。在他的身后,是三四名面黄肌瘦的抬棺人,两三支呜呜咽咽的竹唢呐。他们穿着单薄,北风一吹,便能看见孝袍下裸露着的麻杆一样的小腿,与他们形成强烈对比的,是队伍中央那口雕满精致花纹的红木棺材。
      棺材尺寸很小,只能容下一两岁的孩童。江颢眉头微蹙,对范敞小声道,“夭折之子,何须厚葬?父母辈一寒如此,合该节哀保重才是。”
      送葬的队伍在枯草间缠成了一条雪线,渐渐缩短,直至消失不见。范敞收回目光,叹出一口沉重的长气,“哪里是为子送葬,棺材里的不过是条恶犬。李四三岁的幼子阿毛,眼下还躺在床上不得收殓呢。”
      “什么?”
      “李四乃歙县潘家的世仆,阿毛随父服役府中,被潘三公子豢养的猎犬撕咬至死。李四悲愤欲绝,一怒之下打杀猎犬,被吊在梁下鞭抽了一天一夜,”范敞声音沉闷,“后经其妻在主母面前磕头求情,潘三才答应留他一命。然而作为报偿,李四全家都要为他的猎犬殓葬送终。”
      “率兽食人,其非仁也!”
      “世仆素贱,本与犬马牛羊无异。先顾主之命,行送殡之事,从来都是这个规矩。”
      “从来如此,便对吗 ”
      “对错又能如何?别人府里的奴仆,凌之不违其法,杀之不偿其命。外人或忠告而善道之,不可则止,又何必自取其辱?”范敞率先走上另一条岔路,回头催促江颢,“和徽,我们什么都改变不了。就算你今日帮了他,来日面临同种境地,你可还能及时相助?就算你帮得了他一人,天下贱民不计其数,你帮得了千千万万的人吗?天寒路滑,快些上路吧,也许你关注他少些,他的心里还能好过一些。”
      江颢点点头,听从了范敞的劝告。

      他沉默着走出半里,突然拨转马头,再次向那支送葬的队伍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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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无自立辟(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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