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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无自立辟(一) ...


  •   徽州去京六百余里,快马加鞭,消息一日便呈入禁宫。天子闻讯震怒,龙虎纹歙砚摔碎在地,传到白墙黛瓦间尚有余音。
      遵奉平阳公主殿下的钧令,徽州府及歙县两城即刻戒严。官兵及衙役日夜巡防各处,一则安定民心,平息坊间谣言之嚣,二则把守四门,盘查过路可疑之人,三则督促各商铺民户连环具保,不容窝藏一个匪类。江颢与林萱商定后,又奏请朝廷派遣御史,以期早解徽州之困。奏疏入朝,留中不发,却有不少传言在市井中悄然流布——知府朱瀚身受重创,命有朝夕之忧,一府六县人心骚动,隐有生变之患。御史七品之官,于折冲抚循、征剿戡殄处无从着力,此刻不谴钦差到皖,还要等到何时?口耳相传之际,浮言逐渐变为事实。然而对于奉谕出勘之人的身份,京城始终三缄其口。

      江永是半夜进入的徽州府城,一乘小轿,几名随从,错过了郊外绵延数里的红绸彩幛与接官棚前引颈翘首的官员士绅。他走进空落的府衙,把靠窗篆刻冻石的江颢吓了一跳,“爹爹,您怎么来了?”
      江永负手站在昏黄的烛光里,玄色道袍上的竹叶暗纹闪进江颢的眼中。父亲仍是那样清瘦,竹一般森肃有节,然而蔽天风雨终朝不休,竟将他的背压得有些佝偻了。“大晚上不睡觉,又在做什么,”江永把目光从长子的手心移开,眉间微微蹙起,“明年二月春闱,你是一点都不准备。”

      朱瀚被捅烂了腹肠,虽得名医全力救治,仍无法从阎罗殿前抢回自己的性命。江永到来时,整日整夜的高烧已熬干了他的气血,一双圆眼陷在青白的面皮里,直勾勾地大睁着,“我……”
      干裂的嘴唇抖了一下,再也没有声响。江永坐到床头,才发现他的眼睛亮得骇人——将尽之烛,其焰尤明。人世间有大悲辛、大眷恋、大不甘者,皆在此回光返照之中。“朱公不必多说,永都省得,”江永握住他伸出被外的右手,温声宽慰道,“徽州之事,某自会料理妥当。朱公之劳,简在帝心,日后封妻荫子,必不令功臣含冤负屈。”
      朱瀚轻轻点头,几颗浊泪划过冰冷的面颊。江永看他眼中光芒逐渐黯淡、熄灭,复又沉沉如将死,“还请朱公善加保重,我去将尊夫人同公子请回榻前。”
      说罢便要起身,忽觉手被握紧,“朱公还有何吩咐?”
      朱瀚使过了力,面色又白几分。江永俯身侧耳,细听他唇齿间的轻颤,“广西……求你……”
      家眷的脚步与呜咽声混响在屋外的长廊。江永眸中一深,把手缓缓抽出,“朱公,”他最后一次对朱瀚说道,“你放心。”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朱瀚就因伤势过重撒手人寰。府中早有准备,一俟恩主咽气,即刻殓衣停床。当日被百姓冲撞的大门一一洞开、斜贴殃榜。成服的上下人等设好灵堂,搭起孝棚,携讣帖分赴各亲朋故旧的家中报丧。得知江永已到徽州的官绅耆老还未及收起彩幛红绸,又带着挽联花圈前往吊唁。他们似是突然念起知府的好来,得知朱瀚的长子、次子尚在奔丧途中,府中料理丧事的只有随任的小妾幼子及一干仆役后,立刻七嘴八舌地替她们张罗开了:开路查七的道士可曾请到,小殓、大殓定在何时?府上可缺置办孝巾茶酒的下人、叫礼迎客的傧相,如有需要,无妨自各宅借与几人,待料理完朱公后事,再归还不迟。至于请吹鼓手吹奏哀乐,禅僧拜大悲忏、做消灾洗业平安水陆道场,道士举行法事,打祈禳度厄送魂解冤醮,都需早做准备,以免到时出现差错……朱姨娘本非管家之人,如今骤失夫君,六神无主,听侍婢将前堂的话传报进来,唯知痛哭流涕,一一点头。直到执事的人来支取用物银两,方觉花销过多,惴惴道,“可有去问过江大公子的意见?”
      江颢受朱瀚多日照护之恩,绝无置身事外的道理。闻知朱瀚的讣讯,他立刻送了赙金,备了奠仪,见厅上一片忙乱,也帮忙搭孝棚、扎素彩。只是一来非亲非故,无由置喙丧事的措办,二来未尝亲历,对各种风俗忌讳概不知情,三来父亲驾临,对自己无事忙的状态颇为不满,索性以催请用饭之名,把他拘在房中温书备考。如今朱姨娘请人来问,江颢虽无照管之方,却也看出她们处境的艰难,“父亲,孩儿去前面看看——”
      “坐下。”
      江颢只得照做。
      江永看了儿子一眼,招手唤来执事,“请代我向姨娘传话,客死异乡,丧仪从简,拜忏建醮诸事,可待灵柩返乡后再行筹备。目下只需依时入殓,接待宾客,就不算失了礼数——这是二百两赙金,你去酒楼包几桌饭席,再请几位茶博士到堂上伺候茶水,外面就料理清楚了。等朱家两位公子赶到,余事自有他们区处。”
      朱瀚宦途屡挫,府中资财正紧。执事接过银票,拱手作揖连声道谢。江永将他打发回前院,不一会又见江帆匆匆走进房间。“老爷万安,”他向江永下跪叩头,起身后仍是亸袖弯腰,不敢稍露骄色,“禀告老爷,唐典史审讯了庞迥三天三夜,至今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口供。典史让小的代问老爷,一则,是否要动用重刑,二则,是否要拿问他的家室?”
      “俱可。”
      江帆垂首称是,随即又走到江颢面前,“少爷,适才在前厅遇见沈公子,他托我问您寿文可有做好?若是得空,还请少爷到府一叙。有些题图记序之事,遣人口传恐不甚便……”
      父亲今日尤为执拗,不仅不许自己离开房间一步,还让江帆行完了拜见恩主的全礼。江颢正自不解,听完转述的沈迈的话,似乎又明白了什么,“近来事务庞杂,文章尚未拟成,”他说了个谎,“还请代我向表兄和丁老尚书致歉,来日做完寿文,定携拙作登门陪罪。”
      江帆点头又是一揖,正要转身离去,突然被江永叫住,“江帆。”
      “老爷有何示下?”
      “这几日你住在何处,在忙些什么?”
      “回老爷的话,近来我都住在一位徽商朋友的家中。城中罢市,无甚生意可做,便只是吃吃饭,说说闲话而已。”
      江永深望了他一眼,端起手中的茶盏,“好,你去吧。”

      江帆走后,房中再次归于沉静。偶有仆役小厮搬桌动椅、提壶捧碟的脚步声,支使埋怨、牢骚拌嘴的吵嚷声,以及前厅传来的哭声和交谈声从门缝漏进,被盆中炭火一烤,便成为细碎的粉屑,在一瞬红光中袅然升起,又寂然飘落,冷却为永远的灰白。
      江颢把写好的习作拿给父亲批阅。江永正在读他几日前的书信,见状放下笺纸,赞许地笑道,“读书甚易,而阅世常难。吾儿尚未及冠,能处逆境不丧心,临大事有静气,着实是难能可贵。”
      “爹爹谬赞。孩儿本想将此信交由阿帆寄出,未料爹爹远劳枉驾、亲至徽州,”江颢斟酌着开口,“阿帆少时备尝艰难险阻,阅尽人情冷暖,成婚后出府别居,则退心性命之学,专意计然之策。混迹江湖、沉浮利场,难免心思纡折,或有欺瞒之处,万望爹爹海涵。”
      “我非待江帆不善,不过考量诸般,难以全顾,只好委屈了他。你与他交久情笃,待之不必以我为虑,但凭自己的心意便是。”
      “是,”江颢舒了口气,随即补充道,“纵使日远日疏,阿帆待父之爱敬忠孝始终不渝。便有异趣别念,还请父亲知其本心,莫要因此动了肝火、伤了肺气。”
      “为父自有判断,你不必替我操心,”江永听后又是一笑,“读了一上午书,去院子里透口气,松快会吧。”
      江颢撒起娇来,“外面太冷了,孩儿还是陪着爹爹吧。”
      “都随你。”

      父子熙熙,相宁以嬉(注1),奈何俗事纷扰,总不能完全适意。没过多久,又有小厮叩响了房门,“丁家大公子求见江元辅。”
      细腻柔润的开化纸,上写“晚生徽州歙县丁启文顿首百拜”数字。江永瞥去一眼,淡然道,“朱府大丧,岂有拜我之理?退回去吧。”
      说罢,他便不再理会来人,继续草拟起上呈天子的请安疏来。江颢见父亲援笔行文,略无阻滞之处,润色修饰,更令辞达道明——分明初来徽州,未出府衙,却已看清此中局势,各方行止,不越其疏中之语,进退周旋,亦如执左券以待合,靡不能应。俗语称“皇权不下县”,极言绅权对地方掌控之强也。纵是高官显侯,居庙堂之高,于飞湍瀑流中喧争豗击,一朝乘潮入港,潮去不得去,便如龙游浅滩,徒为鱼虾相戏。丁家累世为官,为徽州士绅之首。此前凡有县令知府到任,必先拜其高门,做其门生,方敢接事履职。朱瀚无视此规,令缙绅颇多微词,江永乃一国元辅,固不必屈尊俯就,然昔日江潮典牧桐城,与当时已有文名的丁永年相交甚深。之后二人同朝为官,遇魏客乱政,江潮鸣而死,永年默而生,多历年所,终于位至公卿。如今他赋闲在家,见故人之子衣锦前来,仍想以前辈长者的身份拿乔。惜乎“多虚不如少实”,永年名声再著,资历再高,不害江永将作为缓冲的沈迈同丁启文接连婉拒,在话语间变易攻守之势。江颢想清此间博弈,且敬且愧,忙提出要为父亲誊抄奏疏,以聊表自己的一片孝心。江永欣然应允,索性走下书案,踱入内间打起盹来。

      半个时辰后,小厮再次走进书房。江颢代父收下请帖,将封套去除,信纸展开,只见大红函柬上用颜体赫然写着三行大字:“敬择今日酉时具饭恭请/台驾洁樽候教此呈/上柱国中极殿大学士吏部尚书江永座前”。
      俱出于丁启文之手,唯左下的署名与两行蝇头小楷是丁永年的亲笔,“贤侄:多年未见,曷胜想念。薄具菲酌,同邀汪氏道远拨冗赏光,敢幸不外,毋任感祷。”

      “两月凋敝民生,争如一夕欢宴,千万饥寒妻儿,怎及几家士绅,”连日来的风波让汪士毅看透了缙绅们虚伪刁滑的嘴脸,自盛筵返回私府,仍难掩一脸不忿,“一口便是三百万两白银,若是已有对策,何不早些拿出?”
      “早先朱瀚还在,便是手握巨款,又去买谁的命呢?”
      “只怕朱瀚一条性命,还值不得这些钱。先时清查亏空,各绅族惧失其利,不惜鼓煽民众,逼挟官府。然而无论请愿、罢市还是集议,看似甚为倨慢,实则如盘中走丸,横斜圆直,必不出于盘也,”士毅分析道,“谁知有人因隙谋奸,一则闻士绅被捕,顷刻鸠集百姓数千,打上衙门闹事,二则见朱瀚执固,当众刺杀朝廷命官,铸成弥天之错。此人玄伏乡里,非官非绅,却能见时知几,一呼百应,其心险谲岂可忽哉?昔日浙东谢家倚势恃强,视细民为弱肉,随意操割之,遇弘基秉公持正,终遭反噬。彼之室庐被焚,家财荡尽,诸绅念之,岂不骇异?三百万两白银,不过阿附官府以自安,市恩黎庶以解怨,欲其幡然悔悟,何异于向烈火中求清凉境——先喝茶吧。”
      打开杯盖,见茶如雀舌,其汤碧亮,馥郁清香,扑鼻而来,“是六安茶?”
      “你来,自是有最好的茶。”
      江永笑着呷下一口,“天下之势,最患于成。浙东之乱势已成,譬如霖涝之时,淡云薄雾皆足致雨,虽日光暂吐,旋即弥覆(注2)。今徽州又现其几,幸而大云蔽日,尚有风吹,官绅斗法,而人心未散,便有不逞之徒乘间而起,倘能应对得法,亦可固根本,安民心,日杀乱势而保图元气。否则堤防一决,虽有智者,无如之何矣(注3)。”
      “既已观变于天地,仍让颢哥儿蹈危行险,你也当真舍得,”士毅嗔怪道,“况有公主殿下鱼服同访,若出半点差池,你要如何向宫里交代?”
      “近来天子不豫,诸般政务需我从宜措置。徽州之事,便只好缓而治之,非弟不愿速来也。”
      “竟是如此,不知目下圣躬安否?”话一出口便觉多余。天子若未痊愈,江永岂敢将他的病况外道于人?
      “已是完全康复。”
      “兴衰之理,虽圣王犹不可免,”汪士毅压低声音道,“长安人事,如置弈然。风云变幻(注4),恐有小人跳梁其间,恒之宜早做打算。”
      “汪兄此话,倒叫我想起一则寓言,”江永面色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常,“宋时某家门前,桃符仰视艾人而骂曰:‘汝何等草芥,辄居我上?’艾人俯而应曰:‘汝已半截入土,犹争高下乎!’二者争执,不可开交。门神见状,解之曰:‘吾辈不肖,方傍人门户,何暇争闲气耶?(注5)’”
      语及宫闱之事,士毅点到即止,江永不愿多谈,便以寓言搪塞。然则言近旨远之处,可见其一片冰心,“世事总难认真,不争闲气,非无暇也,实不必也。弟方知命之年,天下事,尽可知之、命之。兄今耳顺,凡事不过耳之、顺之而已(注6),”士毅苦笑道,“弟是公堂之上醒眼人,兄为山水之间蝴蝶影。今君难得见我,不知此梦还到何时?”
      “我今夜就走。”
      “竟这般着急?”
      “天子思女甚笃,不敢淹留。”
      救时之相难做,君侧之谤难防,归心似箭,岂独因儿女情长?房中安静下来,良久,才响起士毅的一声长叹,“暮年一晤非容易,应作生离死别看(注7),”他握住江永的臂膀,眸中水光闪烁,“乞上苍垂幸,能再见汝于白头之年。”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柳宗元《贞符》,意为:父亲与孩子高高兴兴,在一起相互嬉戏,玩得很开心。
    注2:引自《张居正文集》。
    注3:同上。
    注4:引自明代屠隆《与元美先生》。
    注5:改变自苏轼《东坡先生志林》。古人为了辟邪,会在门板上贴门神,门楣上挂艾人,门槛下钉桃符。这则寓言故事的大意是:宋朝时期,某人门外的桃符抬头骂艾人道:“你是什么东西,一把草叶子,居然爬到我的头上来!”艾人低头回骂桃符:“半截身子都埋到土里去了,还敢同我争高下!”二者吵得不可开交,门神调解道:“你们以为自己是谁?不过是几个给人家看门的,还有工夫在这里争闲气么。”
    注6:借鉴自汤显祖《与丁长孺》:弟传奇多梦语,那堪与兄醒眼人着目。兄今知命,天下事知之而已,命之而已。弟今耳顺,天下事耳之而已,顺之而已。
    注7:引自陈寅恪《赠吴雨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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