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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歌声高处(三) ...


  •   “过了函谷关,少马便不许越过多马。我的马比你多,你得往后退。”
      游戏还是江颢教给林萱的,他哪里会不知规则,只是将马钱退至“绝足”,一由对方耀武扬威,“百城阅人如阅马,泛驾亦要知才难。盐车之下有绝足,败群勿纵为民残(注17)。”
      “你这是在怜惜绝足之骏,还是在痛恨害群之马?”林萱嗤笑一声,随手将三枚水晶骰子扔进小碗。
      打马本是宋代流行的一类博戏,以掷骰所得采数挪动马钱,因事赏罚,先抵达终点“尚乘局”者胜。其时分为两种:一将十马者,谓之关西马,无将二十马者,谓之依经马,行移赏罚,互有同异,然皆粗疏简要,并无文采。南渡之后,易安居士对依经马加以改进,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随事附见,取名“命辞打马”,并撰《打马图经》传于后世(注18)。命辞打马今尚传于江南,江颢学自薛素,依《打马图经》等书更正加减后,又将它介绍给林萱。林萱甚爱之,即命人制棋设具,邀江颢时常戏玩——打马可容多人共同参与,但林萱只做了玛瑙、象牙两套马钱。个中深情,两位少年心照不宣。
      “吾目也拙,不识良驽,”江颢想起上午学宫之事,不由感到懊丧,“三、一、三,川七。”
      林萱将马钱前移七格,“太好了,我的马儿入窝了,”入窝者,受赏之外,可请回后骑以避先登。她从官盆中取走一帖两枚赏钱,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前几日朱瀚来请我的旨意,要调新安卫三百驻兵入城巡防——想来今夜就该到了。”
      谈话之时,这些官兵刚巧路过府衙。他们手中的火把连成一条长龙,在整齐而响亮的踏步声中上下翻飞。江颢自后院角门的缝隙间向外窥探,看见刀戟栉密的投影,地面弥漫的尘霾,浓黑街巷中被烫出的斑驳光洞。凉风从洞中呼啸穿过,在他的身上扯起一阵寒颤。
      江颢对此事一无所知,脸色变得突然,座位也离得莽撞。待他重新坐回棋桌,皱紧的眉头依然没有展开,“城中局势已然紧张,为何还要调兵?”
      “自是为维持城中秩序,保卫府衙安全,”林萱对江颢的质问颇为不满,“纵无今早之事,官府与乡绅也已势同水火。彼有团兵、家仆、子侄,若我不预为之备,一朝错失先机,便有满盘落索之患!”
      “固知‘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注19)’,然亦当蹑足缓进,不令事泄于坊间,”江颢缓下语气,“明日朱公不是邀乡绅来府,协商释放学子及重开集市事宜?温言好语,各退三舍,岂不比大动干戈来得稳妥?”
      林萱敲桌催促,江颢连忙掷骰,结果撞到对方的真本采(注20),一步未动不说,还被罚了三帖铜钱。
      “就是要公然调兵,若他们浑然不察,这出戏还唱不下去呢。”
      江颢心有所动,口中仍是问道,“不知此言何解?”
      “自是让他们反抗不得,逃避不得,只能老实见官,该争取的争取,该妥协的妥协。”
      官兵连夜入城,行军、布阵、换防,虽只三百来人,声势却足够浩大。被搅碎一宵清梦的乡绅眼见先机已挫,惊惧之下定会发出疑问:知府何能调动兵马?
      朱瀚不能调兵,但是林萱可以。当初隆武帝得知女儿欲往徽州,名曰为他考察政情,实则与江颢一处游玩。老父亲暗自气闷,不仅对江颢温辞嘱之,厉声恫之,还对林萱匪面命之,提耳言之,最后依然不放心,竟颁下王命旗牌,许女儿便宜调度徽州兵马——此事江颢也不知情。他在两眼迷雾中谨慎分析着局势,见林萱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下愈发忧虑,“却是怕此计不成,反为激将。”
      林萱一语双关,“马已入窝,他们可越不过我去。”
      “若是人家退步抽身,让咱们白忙一场呢?”
      “兀那万人如海,向何处奔逃?”林萱怪声怪气地念出一句唱词,逗得江颢忍俊不禁,“百姓抗粮罢市还未得到说法,如今乡中学子又因闹事被官府羁押,他们若一走了之,来日在徽州又该如何立足?”
      “话虽如此,但我总有些不安。譬如一座炉灶,大量添柴,固能将火塞灭,然而一旦砖落灶塌,火势腾起,或恐一发而不可收拾。”
      “凡事哪有十拿九稳的?江和徽,你打小就没出息。”林萱一面冲他娇嗔,一面掷出骰子。三枚骰子“叮当”滑入碗中,其中一枚去势不收,竟越过碗沿落向桌面。江颢眼疾手快把它接住,林萱急问道,“是几?”
      “是四,”江颢半摊开手掌,“三、二、四,妹九,你可以往前走九格。”
      究竟是四还是三,林萱不打算看清楚。她数着格子,将二十枚马钱尽数移至终点,“太好了,我赢了,”她翻倒官盆,将剩余赏钱尽数收入囊中,“这真是个好兆头!”

      隆武帝对唯一的女儿极为爱重,处处与男儿一般教养。到了就学的年纪,便依皇子旧例,为她择翰林院侍读、侍讲学士为师,教授四书五经及史籍经典,担心读书枯燥,又召江颢入宫伴读——此事是隆武元年的亲蚕礼后,曾皇后同沈蔚商议约下的。留子为质与秦晋结好皆近明示,沈蔚心明如镜却无法拒绝,只能委曲迁就,曾后洞幽察微却恍若不知,当即委质定分。江颢与林萱一同长大,学则同窗,食则同席,感情十分深厚。成年以后,更是互通心意,立下蒲苇磐石之誓。只是天子爱女,不愿早行于归之礼,询问江永,也每以“江颢德行未具、学业未精”为由屡请延期。“颢哥儿,你还能多放两年的野。”江永常以戏谑的口吻向儿子告知此事。可江颢看向父亲的眼睛,那里面并没有笑意。
      白日还是响晴的天,入夜竟下起了雨。江颢歪坐在书桌前,昏黄的烛光勾勒出窗外的几杆紫竹。豆大的雨滴被竹叶切碎,随风撒进卧房,江颢伸手接住,心里登时湿凉了一片。
      “儿江颢跪禀父亲大人万安,”他将近日在徽州的所见所闻写成书信,惶惑与苦闷结在字句中,满纸寒雾渐次侵入指间,“‘谁信心火多,多能焚大国(注21)’,今见徽州各方扰攘,足知父上为政之难。幸而火未及燃,尚有曲突徙薪之客,事未大坏,尤存维挽转圜之机。儿等在皖,一切自知谨慎,伏乞堂上大人放心。”
      写罢将信装入函中,用蜡封口。打算来日出府见到江帆,请他帮忙寄出。

      雨越来越大,在檐下挂起斜密的珠帘。江颢全无睡意,随手将范敞的诗集翻过几页,未见太多可读之处,只一句“我与梨花两相泣,俱在剩月零风里”引他拊掌轻叹——彼时范敞离家去乡,所泣者乃良辰好景将晚,半生岁月蹉跎,与眼下的处境全不相干,然哀婉凄恻之情异曲同调,引发于江颢心中,正要形诸笔端。他取出一张崭新的花笺,拟《春江花月夜》之格和道:
      “秋夜秋风可奈何,飘入秋江引秋波。秋雨绵绵愁无尽,更比秋园秋草多。
      秋窗孤影红烛照,泪洒罗衾徒自诮。谁能安享百年身,何须强作千年调。
      调转烛尽罢雕虫,古来离情各难同。秋雨湿花花自落,半随流水半逐空。
      空阶流水洗秋草,秋草如骨骨应槁。槁骨如山怯秋风,秋风过处天地老。
      风息雨咽漏液残,疏竹虚窗觉晓寒。半纸荒唐人不识,诗人和泪袖手看。”
      写罢果真投笔,通读两遍,琢磨不出是因不宁的心绪滞涩了文思,还是被范敞的拙句带累了诗才,只将花笺向灯上烧了。江颢被飞扬的烟烬熏红双眼,眨出几滴泪水后竟有些疲倦。他从怀里取出一方冻石,困了,便在座中瞌睡一阵,醒了,则在石上刻下几刀。他的篆刻师法治印大家何震,侧笔取势,偏锋浅行,纵横直曲间生出一派自然韵致。等到摹刻完“谅无”二字,江颢抬头看向窗外。宿雨初歇,曙色渐分,今宵残梦散尽,又是一日清明。

      院中站满了士兵,头包红巾,身穿棉甲,腿裹行缠,手里握着长(河蟹)枪与火铳,全然一副紧张的战备状态。江颢一看便知波潮已起,奈何拘在后院,连袖手旁观的机会都不得。他的神情愈发焦灼,一同用餐的林萱见了,有意引别事分散他的注意,“先时你说要用三至四年的时间考订《竹书纪年》,目下进展如何?”
      晋武帝时,汲郡人发六国时魏安釐王冢,得古竹简书数十车。中有《纪年》十三篇,记夏、商、周三代王事,平王东迁后,以晋事接之,三家分,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注22),乃魏国官史。晋代学者荀勖、和峤、束皙等人奉诏整理、考释,以《竹书纪年》之命传于后世。然而中原饱经丧乱,不仅原简亡佚甚早,便是整理出的传抄本渐也荡然无遗。本朝嘉靖之后,托名沈约附注,实为杂抄百家、辑佚补凑的今本《竹书纪年》又大行民间。诸多硕儒斥其为伪,绝无半分采用价值。而江颢对此却从朱子之言,“虽系伪书,姑存亦无害也”。他有意以此为本,于浩瀚载籍中考辑《纪年》之遗文、佚字,以期正经传脱略错讹之误,明上古王侯将相之德——文渊阁中卷帙浩繁,光是《永乐大典》就有两万多卷,先前头脑发热许下“三至四年”之期,静言思之实在是太过不自量力。何况如今国溃如鼠壤,民乱如蝇虻,自己糜太仓之粟,岂有埋首坟典、不出仕济民的道理?江颢心中更加烦扰,没好气地回应道,“能有什么进展?无非是‘舜放尧,启诛益,太甲杀伊尹,文丁杀季历(注23)’。”
      “江和徽,你的圣贤之道都读狗肚子里了?”
      “若来日天崩地解,那些道理连狗都不吃呢。”
      林萱皱起眉头,与玷渎孔孟无关,实是对江颢的态度大感不满。她正要开口反驳,忽见一名侍女匆匆入内,没有理会林萱,只朝江颢欠身作揖,“江公子,汤师爷请您屋外说话。”
      江颢走出房门,听前院云板三敲,忙问道,“不是请人喝茶议事,怎么审上案子了?”
      “江公子,出大事了!”满脸焦急的庞师爷领江颢快步向前院走去,身侧士兵林立,却无一人阻拦,“南都连发数道密函,因为路上耽搁,昨夜才到府衙——”
      “请慢些说,密函由何人发出,是内阁、六部还是禁宫?”
      “是光禄寺江宰禄(注24)。”
      既是江不疑发出的密函,背后难保没有今上的授意。江颢点点头,“江宰禄如何说?”
      “宰禄斥责府尊优柔寡断、姑息养奸,叫他即刻改悔,对省中闹事者严加惩办。如若奉差不力,朝廷就要将府尊发部议处,”庞师爷走得太急,话语间已带微喘,“府尊急于了结罢市风潮,今日谈话时略操切了些。孰料那些士绅非但没有知晓利害、协谋抚城之策,反而乘间抵隙,妄图非分之利。府尊大怒,竟将他们五花大绑,还传来了刽子手——恳请江公子好言劝劝府尊,让他莫因一时之怒铸成大错啊!”
      江颢闻言大惊,脚下愈发急促。花厅外的走廊上挤满了人,垫脚引颈地干看着,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活像一群被篱笆拦住的家鸭。庞师爷奋力拨开人群,这才让江颢看清花厅外的景象:四周全是士兵,正对花厅的一面更是摆了几层——最外层火铳端举,内一层长刀出鞘,最前方还站着四名壮汉,他们手里的鬼头刀被打磨得透亮,阳光射下,正照清那四位可怜的阶下囚。
      江颢将他们一一认出:面如土色,身如筛糠的是丁家大爷启文,哑声力争,负隅顽抗的是汪家族长、汪典的堂伯士衡,当初在屏风前大谈“国赋独倚东南”的青年今日仍是儒服方巾,两行眼泪划开了满面风尘,那名曾与朱瀚公然叫板的绅襟也在,神情颓然不似往昔,额头闪闪发亮,密密麻麻全是汗水。
      “此皆深孚民望之士,其人身死则士绅不安,士绅不安则歙县不宁,歙县不宁则徽州将乱。恳请府尊以国计民生为念,对四人从轻发落!”
      “江颢,谁许你过来的?”朱瀚威喝道,“这些鼠辈阻挠善政,干犯国法,若不施之重刑,难道要鼓励百姓争相效仿?”
      “我朝自有法度,齿于衣冠者不可非礼相加。若不待请奏圣上、夺其功名便擅行诛戮,一朝京中问罪,府尊安能身免?”
      “见彼谋逆之徒,诛之不俟终日——来人,把江公子送回后院!”
      江颢甩开被挟制的臂膀,冲到朱瀚面前,“‘谋逆’二字非轻,岂由府尊一言定夺?来日学生将实情禀明朝廷,不知圣上是何明断?”
      朱瀚听他话中隐有以势压人之意,心头怒火腾烧,当即拍案而起,“小兔崽子!你老子为徽州之事操碎了心,你不心疼他,却还要为这些人说话吗?”
      听他提及父亲,江颢气势陡弱。他咬咬牙,依旧强项道,“人命关天,非同儿戏,万望府尊慎之再慎!”
      “怕什么?几个老儒臭腐,还翻不过天去!”
      话音未落,忽听得院外一阵嘈嚷。“谁在外面说话?”朱瀚愠怒道,“衙门里也有人要造反吗?”
      一名役吏慌张来报,“禀府尊,不是咱们的人在吵闹,是一大群百姓往衙门里来了!他们听说府尊要砍几位先生的脑袋,都上这来鸣冤哩!”
      府衙的花厅与街道间隔着几重房屋,声音不但传得进来,还一浪高过一浪,可见这名役吏所言非虚。朱瀚瞪大了眼睛,“巡防兵呢,还不将他们赶走!”
      “百姓太多,怕是连拦都拦不住啊!”
      四名乡绅的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落在朱瀚眼里,不啻刀锯斧钺。“给我滚回后院!”他把江颢往阶下一搡,自顾往公堂走去,“再加派一队兵马,若是殿——大小姐有什么意外,仔细你的狗命!”
      “不,我和你一起去见他们!”
      “你少碍事!”朱瀚对江颢恶语相加,却未再有行动上的阻拦。

      汹涌的人潮冲散了官兵,挟浩大的声势涌进辕门。新安卫指挥使崔和手里握着长(河蟹)枪,却不敢伤及百姓,只领手下且拦且退,自辕门至头门、仪门,途径府衙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一路退到公堂阶下。从几道前门、六房檐下、后院花厅赶来的官兵在堂外结成人墙,刀锋所指之处,成群结队的百姓失却无所顾忌之气焰,重新漫上心头的对公门高官的敬畏将他们制于阶下。“放肆!”朱瀚走出公堂,“冲犯官府,迹同谋反。再不退出仪门,休怪本府不念桑梓之情!”
      人潮迟疑着向后退去,犹翻起不甘承顺的浪涛。“放了丁先生!”“放了汪先生!”……挥举的臂膀振起周围的拳头,奋力的高呼荡起激切的回响,江颢一眼望去,看见不少襕衫儒巾的书生,更多的则是布裤青袄的平民。他们既不如言听计从般严整,也并非随波逐流般松散。“怪哉!怪哉!”他在心中暗叹,恰听见朱瀚在耳边怒喝,“该死的,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然而话一出口就被淹没在人声之中,百姓仿若聩翁瞽叟,仍是一个劲地往前冲。
      “砰!”朱知府的贴身护卫刘镇朝天放了一枪,又将滚烫的枪管指向人群,身后的十几名火枪兵依样照做,终于让众人安静下来。“大家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庞师爷走到朱瀚身边,哑着嗓子劝慰道,“从九月十八日算起,全县已经罢市四十多天了!这四十多天里乡亲们不种地,不读书,不做生意,挨饿的挨饿,受冻的受冻,荒废学业的荒废学业,亏蚀本钱的亏蚀本钱,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关了,谁不想早点结束罢市,舒舒心心地过个春节?”
      “大家的日子不好过,衙门里的日子也不好过啊,”庞师爷话风一转,继续诉起苦来,“这不,昨夜府尊才收到京里的旨意,要求妥善解决争端、尽快平息民怨。府尊请丁、汪、曹、程四位先生来府衙商议重新开市、减缓追征的事情,又怎么会砍他们的脑袋呢?各位冷静一下,都回家去等好消息吧!”
      朱瀚听师爷代他许诺,面色愈发不善。
      “庞师爷既如此说,不妨将四位先生请出公堂。见他们安然无恙,我等再离去不迟!”一位书生出言道。
      “你在向本官下令吗?”朱瀚气急败坏,正要发作,被师爷及时拉住,“你又要说什么?”

      庞师爷忽从袖中抽出匕首,揕进朱瀚的腹中。他一开始只觉得凉,寒冰一般,裹在血里也化不开,冰锋在脏腑间搅动,搅得身体都痉挛起来。朱瀚眼前发黑,意识空滞,全身的力气正沿右腹的伤口有形地流逝,忽然扑倒在地,剧烈的疼痛方射进每一个毛孔……
      回过神来的江颢扑到朱瀚身边,发现他已经昏厥过去。绯红的官袍被染得发暗、发深,伸手一抹全是黏腻的液体。“不要拔匕首!”刘镇抽出佩刀砍向师爷,手下士兵慨然从之。庞师爷左躲右闪,很快在众人的痛殴下失却还手之力。“留他性命!”江颢大声吩咐,刘镇将刀高高举过头顶,闻言手腕一转,只砍断了他的左臂。
      突生的变故吓呆了阶下的百姓,不知是谁喊了声“快把先生们救出来啊”,那些大张着却没有发声的嘴巴闭上了,灰白的脸上重又浮现几许血色,他们像是忽然又有了主心骨,不唯再次冲破了官兵的阻拦,还公然闯过大堂、二堂,一路逼近内衙。内衙是知府会客理事、生活休憩的私人空间,平时百姓绝不敢冒犯。但今日大事迭出,乱局已不可收拾,人人在极度的惊恐中似醉如狂,又有谁还尚存顾忌之心?他们来至内衙阶前,正要用拳脚的冲击取代声浪的冲击,却见大门顿然开启。

      林萱站在众人面前,身着真红大袖云纹衫,头戴九翚四凤流苏冠,披肩深青霞帔,腰束金饰玉带。顾盼神飞,犹如洛川神女,光润玉颜,宛若月上飞仙。今则风蹙墨画之眉,微露怫怒,霜覆桃花之面,更添威仪。百姓哪里见过这般人物,各各屏气敛声、停步顿足。一名兵官上前喝道,“公主驾前,谁敢造次!”
      江颢赶来时正看见此幕,连忙趋至门侧,双膝下跪行觐见之礼。见相府公子如此虔敬,其余人等皆不疑有他,收刀者收刀,伏拜者伏拜,在“殿下万福”的祝颂声中,溷乱局面一时整肃。林萱垂眸看向江颢,见他的飘巾歪了,道袍破了,袖口沾染了血渍,后襟则铺满皱褶。“今日之事,本宫已经知晓,”她将担忧的目光收起,神情又恢复庄毅,“大家都是朝廷赤子,大闹府衙,实是受人蒙蔽,知府遇刺,也与众位无关。眼下官府正在抓捕要犯,你们务必积极配合,不得聚众生事。至于清查亏空之事,本宫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百姓千恩万谢,纷纷散去了。林萱心下一松,这才感受到凤冠的沉重,“你可有受伤?”
      “我没事,朱知府——”
      “多说无益,不如换件干净衣服,陪我去前面看看,”林萱摘下凤冠递给江颢,“此事处处透着蹊跷,我们怕是落到别人的堑中了。”

      打马中所谓落堑者,终点在望却无法行棋,掷骰救之,仍有失势落后之忧。江颢怜她,可以耍小心思让她取胜,目下徽州这盘棋局,又是谁握住了最后的骰子?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7:引自黄庭坚《送曹子方福建路运判兼简运使张仲谋》。
    注18:参考自李清照《打马图经序》及《打马赋》。
    注19:引自《孙子兵法》。
    注20:打马游戏中,每一位玩家首次掷出的骰子花色组合称做本采。若别的玩家掷出同样的花色组合(即撞上某人的真本采),则需受到相应的惩罚。
    注21:引自唐代贯休《偶作五首》。
    注22:引自杜预《春秋左传集解后序》,一说魏襄王。
    注23:引自唐代刘知几《史通》:《汲冢书》云:“舜放尧于平阳”,“益为启所诛”,又曰:“太甲杀伊尹”, “文丁杀季历”,凡此数事,语异正经。其书近出,世人多不之信也。
    注24:宰禄:明朝光禄寺卿的别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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