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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歌声高处(二) ...


  •   潮涌的人把他们推搡向前,踉跄着跨过门槛、石桥,一直滚到文庙前的空地上——前方堆满了人,脚步已然滞住,后方的人浪又一股一股地涌上来。江颢如浮萍般左右摆荡,额前很快覆上一层薄汗。他的身材并不高大,踮起脚尖也只能从层叠的耳颈间看见半个桌角。“请大家静一静!静一静!”年轻的生员翻上案桌,一下跳入江颢的视野,“唯天之将丧斯文,实系兴衰之运,士亦何负于国,遽罹斥逐之辜(注6)。小子愚顽,擅作卷堂一篇,诸公宽饶,尚祈姑妄一听!”
      生员因故集体罢学,谓之卷堂,书文以明志,即为卷堂文。在场众人拊掌叫好,几乎把那人的慷慨陈词完全淹没。江颢被吵得头脑发昏,心情也随之大坏。他无法骤然走脱,索性且让且退,顺着人墙的外围踅进大成殿中——彼且急掷其身于火聚,我方退避三舍得清凉。如今世降而风微,道衰而日甚,往圣先贤寄食在此落寞得很,自己初来乍到亦不知如何求容,何妨澄心默对,彼此做个伴吧。
      “……慨祖宗之立法,广学校以储材;非惟衍丰芑以贻后人,盖亦隆汉都而尊上国(注7)。方今治道休隆,德化浃洽,圣天子网罗贤才于草泽之中,赐廪稍以养之,选师儒以教之,设职官而委之,治天下而共之,非为一人一家一族之私利,实为万方万民万世之福祉!然而功业未毕,竟有奸险巧佞蒙天蔽日,置圣朝仁政于不顾,敲扑群氓、鱼肉士绅、混淆真伪、颠倒忠奸。催缴逼捐之下,黔黎号寒啼饥,锥心而泣血。谩告诬奏之前,士子蒙冤受辱,忍气而吞声。读书之人,食国家之廪气,当以四维八德为仪范。不料竟出此衣冠禽兽之辈,生员愧色,宗师无光,遂往文庙以哭之(注8)……”
      蚊蝇般的嗡嗡声回荡在大成殿中,江颢已将《礼记·儒行篇》背过一遍。那还是他五岁开蒙时,先生岳维申逐字逐句教他记诵的,无所谓是否懂得,只像是用钻凿把字句刻进了他的脑中:其道“儒有居处齐难,其坐起恭敬,言必先信,行必中正,道涂不争险易之利,冬夏不争阴阳之和,爱其死以有待也,养其身以有为也。其备豫有如此者(注9)”。反观当今“儒者”,宁计生民之命,唯利己而自足,凭一贪婪竞进之心,非钻刺以媚势,即倾轧而相仇,哪里还有“大则如威,小则如愧(注10)”的古君子之风?
      江颢叹了口气,起身走到至圣先师的神位木龛前。他想拈支香,却发现鼎炉已被香灰填满,低头望向供案,见木簋中的米饭也已落了一层浅尘。江颢把脏污的部分扣下放入口中,放久的米粒又干又硬,硌得牙疼,“握粟出卜,自何能穀?”他喃喃道,“温温恭人,如集于木。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注11)。”
      殿外忽又腾起一阵喧嚣,生员举子们听完了演说,正在“请诛贼臣”的请愿书上争先具名。
      青色襕衫翻动、堆叠、推搡、撕扯,江颢望着,耳畔响起蒙师的话语——郑重的,庄肃的,带着凛然不可违逆的循循教诲与殷殷嘱托,继而又被父亲出声打断。无论是浙东新政还是广西捐监,他的态度向来现实:孔孟程朱之道,他崇敬有加,却不拿来济事,官绅士宦之辈,他且用且防,从不与之为伍。“官绅之于朝廷,譬如枝叶之于树木,纵有引蠹集豸枯槁摇落之患,终究归于尘泥,不致伤及百姓根本”——然而若不为争一寸日晖,根本为何生枝叶,若以半世荣华,换得虫穿蚁蚀,枝叶又何有于根本?江颢品出父亲声音中清寂之十一,周遭也渐归于沉静。

      “小子听之!”一道陌生的声音乍然响起,金声玉振一般,携天地万物之浩荡、百代光阴之远缈,不经由耳廓,而直接灌注到江颢的脑海,“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注12)!”

      岳维申本是江永的幕僚,赵煜阳接任四川总督,他又以西席的身份伴其左右,名为传道受业,实则协理府事。临行之前,维申拜访江府,江永邀他在书房促膝长谈,又命江颢侍茶,在一旁洗耳恭听。
      他们从魏晋乱世说开去,细数佛老之学如何灭裂君子之教。永嘉之后,五胡乱华,南渡衣冠以玄虚害国,反是北方醇儒立身虎狼丛中,自立纲维而传道不辍。于是拓跋氏革面而袭先王之文物,宇文氏承之,而隋以一统天下。苏绰、李谔定隋之治具,关朗、王通开唐之文教(注13),及至韩愈,则辟异端,明道统,阐先圣之说而为后学之阶,“儒者之统,与帝王之统并行于天下而互为兴替。其合也,天下以道而治,道以天子而明;及其衰,而帝王之统绝,儒者犹保其道以孤行而无所待(注14),”岳维申总结道,“一姓兴亡,仅治统之继绝,道存乎人,亘天垂地而不可亡者,勿忧也。”
      “崧翰,你知我治学未粹,不敢与君论道。只是孔孟为万世之师表,犹需周游列国,待善贾而沽。朱子集诸儒之大成,诬为伪学罪首,竟愤郁而亡。秦有焚书之灾,汉有党锢之祸,唐时清流被屠,宋时朋党相争,至于圣朝,则有南北榜案,方孝孺案,左顺门案,魏忠贤案……道存乎人,道统不曾断绝,皆以人未尽亡。然人之存亡,乃人主决之,非道佑之也。”
      “恒之兄此言差矣。道之传也,如火之燎原,水之就下,不可驭御逆拂。人主纵得一时之势,岂有万世之权?荣辱褒贬,终难逃史笔人心。”
      江永没有当即回应,只是侧身看向好友。他的眸中跌宕,浓密的悲寂一层裹着一层,叠至中心,化为一声疲惫的长叹,“为政者,不敢稍有侥幸。火之燎原,固然煊赫也,然悍虏刈禾芟草如维扬者,即可扑之于白地;水之就下,固然澎湃也,然贼寇截水断流如西北者,便可止之于空崖——好一个伏尸百万,血流成河啊,”他蹙起眉间,“前宋有靖康之耻、崖山之难,固知道德文章不敌金戈铁马,峨冠博带难为万里长城。道学也,礼教也,譬如鼎俎之雕镂,华裳之黼黻,非有烹食御寒之用,不过附丽皇极,以彰金瓯之盛也。”
      “儒者于道德教化、彝伦理叙功不可没,岂是‘附丽’二字可以掩障的?”
      “孔子之前,便无道德彝伦否?”
      “尧舜亦是道统!”
      “此乃后世儒生之言也。尧舜乃上古圣王,所行人主之道,非儒非法。后人尊之为道统之始,譬如开国之君奉其祖先为帝,有其名也,而无其实也,”江永不以为然,“至于道统,起于圣王为君之时,不过治统之一脉。仲尼师文王、兴周道而未果,明其旨归而传及后世,汉儒承之,故高祖以礼乐别尊卑上下,孝武以崇儒息百家之言。至于韩、程、朱、王,无非君王用而赳赳如腾骥之骏,君王弃而累累若丧家之犬。虽言‘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亦不过如孟子之善独,箕子之待访,何曾违君王之命而力挽狂澜,舍治统之轨而独擎青天?”
      座师杨光中终不能行废君操柄之事,或许根源正在于此。江永沉吟片刻,没有将此话说出。
      岳维申一生笃信仁义之学,万无法接受江永如此黩圣叛道。他曾以为天下所极重而不可窃者二:天子之位也,是谓治统;圣人之教也,是谓道统(注15)。二统合而治,二统分而乱。读史日深,又索出周召共和与“王与马,共天下”的旧事,兼及本朝万历年间涉川摄政,揽权于帝侧,咸嘉年间光中废帝,专断于内阁,便开始细思君主是否为治统所必需——然而无论如何,道统是无可否认的,“秦汉以下,江山几易而道统不绝,其明伦、察物、敷教、施仁之功,明明赫赫,安能抹杀?”
      “不敢忘也。然而若无黎庶生生,便无明伦察物之用,若无君主建国,亦无敷教施仁之所,”江永又把话说得明白些,“说到底,只是不能独立成事罢了。”
      “便是只能从君?”
      江永垂下眼眸。
      “若夫天子之位,窃之者非小人、奸佞,即盗贼、夷狄,得国不正,又岂能永世而全身。何况传之子孙,欲以一姓之私利夺天下之公义,再穿凿先王之至教,譬如沐猴而冠,唯沾沾而自喜,不知将获罪于天——王朝无三百之数,胡虏无百年之运,道理正在于此,”岳维申将自己的思考坦诚相告,“当有一人掀翻此溷浊天地,或黜昏君而择贤秀之人,世代禅让以杜私图,或废帝座而设执事之署,诸事共议以行善政——此皆合道、治二统而济国长民之道也,江公意下如何?”
      “若如崧翰所言,所谓道统者,在朝存乎公卿,在野存乎士绅。今观庙堂之党争,府县之民乱,见彼等以陆王任情、程朱牟利、孔孟杀人,仍觉其可济国而长民乎?”
      “彼乃道贼,不可承家国之重。”
      “却是遍地道贼,戕害多少仁义,”江永应道,“千载疏解,何物不成名相。崧翰却迟迟不肯勘破,一何可悲。”
      “可悲”二字带上些许嘲讽与自嘲,听得岳维申脸上火辣。是啊,天理渺远,人欲却近,世之熙攘,终归是背前者多而忘后者少。贞莹内精者,众人是之,却贫病饥寒,软诡歊欹者,后世非之,却光烂门闼,世事由来颠倒如此,而儒者哺糟啜醨,恍若未察。前者亡而后者存,历经千淘万漉,终于更易高卑,“还请江公教我,华夏之前路,更在何方?”
      “近来观史,从陈涉世家读至太(河蟹)祖实录,”江永略一停顿,又道,“再览全寿、李翊之文档。某之愚见,许是应向下求。”
      江颢见岳先生的茶杯长久地悬停在空中,又随叹息一同落下。“恒之兄,”他敛起眸中惊畏与犹疑的光芒,低声告诫道,“你走得太远了。”
      至于是偏离太远还是超前太甚,他却没有说清。

      腾起的喧闹霍然摇动黄色幔帐。江颢从回忆里抽出身来,抬眼看向木龛。至圣先师在画中双手交叉端举胸前,神情温而厉、恭而安,回答却被无来由的寒风吹散了。“嘭——”殿外的案桌翻倒在地,砸出汹涌嘈乱的嘶吼与哭嚎。江颢快步走出大殿,正看见一众身着窄袖、手持棍棒的皂吏在学子间扑打。他们的脸上夹杂着官对民、贫对富、贱对贵、自己人对自己人的独特的凶神恶煞,棍下衣冠零落、斯文扫地,更有惨呼连连。他急忙上前制止,却被人抢先拉住了手臂,“江公子,可算找到您了!”
      江颢回头望去,“庞师爷,你快让他们停手!”
      “依着太(河蟹)祖定下的学规,一切军民利病,工农商贾皆可言之,惟生员不可进言,更何况聚众为乱,”庞师爷无动于衷,“这些相公们心火太炽,听不下小老儿的肺腑之劝,也只好以热治热,看能否逆取而得了。”
      这哪里是无能为力,分明是有意报复,江颢大感不悦,“彼皆功名在身,岂可受棍杖之辱?学子再有不是,大成殿前,也不容尔等这般放肆!”
      往日里温文尔雅的公子忽然言语激切,宛如玉树结霜,显出少有的峥嵘来。庞师爷一愣,待缓过神来,朝院中挥了挥手。正在穷追猛打的役吏纷纷停下脚步,放那些鼻青脸肿的儒生逃出学宫。
      “江公子,城中纷乱,还请随下官返回府衙——暖轿早已备好,现就停在学宫外。”
      “那他们呢?”江颢指着墙边一排五花大绑的士子问道。他们中有人眼眶青肿得厉害,几乎不能视物,有人满脸血污,原是被砸破了头皮、打断了鼻骨,在青色的襕衫上染出点点红梅,还有人折了胳膊或小腿,正倒在地上痛呼哀嚎……江颢走近,认出当初桌案上慷慨陈词、人群中分发卷堂文的青年,至于那些面生的学子,想来在面对役吏时曾反抗得最为激切。他来回辨识数遍,确认其中并无表兄沈迈与汪典、范敞两位好友,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此皆纠党闹事的首犯,需带回府衙详加审问。”
      事体无有不明,轻重却由心证。“诸生为萧公而来,听讲问学,不能称为纠党,足迹未出学宫,亦非算作闹事,”江颢辩白道,“亲民官者,不可令读书种子断绝。还请朱公与庞老网开一面,莫要革其功名。”
      具功名者,既免于编氓之役,不受侵于里胥,又得于礼见官长,而无笞捶之辱(注16)。庞师爷看穿他的心思,只是微笑,“全府刑名之事,一凭府尊察断,非小老儿所能过问。幸而江公子袖手在旁,不曾受人蛊惑,不然兴府尊雷霆之怒,恐要令彼罪加一等了。”
      话中隐有威胁之意,江颢不好再争,只请求为身受重伤的学子松绑疗治。在庞师爷勉强答应并履行承诺之后,他才搀起那名视物有碍的青年,沉默着跨过棂星门和泮池,又向等在戟门边的范敞拱手告辞,随师爷缓缓走出学宫。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8章 歌声高处(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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