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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歌声高处(一) ...


  •   虽是进士出身,几十年擐甲蹈刃已颠倒其文质之宜。朱瀚坐在徽州府签押房中,花白的络腮胡围着张黝黑的圆脸,层叠的眼皮下瞳光暴射,如两把正要刮去一切虚伪与矫饰的钢刀,“某近日听到些风声,”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你们中有人鼓动停课罢市、抗粮拒捐,甚至要纠集民团,与官府对抗到底,不知可有此事?”
      离知府最近的老乡绅拔座而起,“此乃无稽之谈!我等仰荷天恩,未及涓埃之报,又岂敢徇私害公、坏国家之大法?”
      “如此便好。清查亏空乃朝廷之要策,不可稍为动摇。行之若有不便,本官愿与诸公共商宜民救时之务,但若是尔等中有人乘机妄为、无故生非,”朱瀚的目光扫过座下诸人,“也休怪本官不念旧情,请朝廷重典了!”
      “天生君父以养民,为民者岂敢悖逆父母之命,乱我惶惶旧章,”老乡绅应道,“只是各地风俗殊异,宸衷虽善,然此清查之令行于全国,如种橘于淮南淮北,似未尽惬舆情。以徽州一地而言,催缴之甚,急于星火,抄资掠财,如篦如梳。譬如牵牛以蹊人之田,而夺之牛。牵牛以蹊者,信有罪矣,而夺之牛,其罚无乃过乎(注1)?”
      “朝廷命本官清理徽州积欠,限三年完成。本官今岁只追征隆武四年、五年应缴欠赋,何乃言过?”
      “府尊容禀,”一名儒服方巾的青年起身作揖,“溯之旧唐天宝年间,玄宗西狩,逆贼陷都,一应军械粮饷,皆取之东南。此后藩镇割据、辽金犯边、蒙元内侵,唐宋国计咸仰于是。人视江淮为腴土,曾不知江浙税粮甲天下,东南之民力殚焉,垂及千年而未得稍纾。及至圣朝,太(河蟹)祖高皇帝愤吴中百姓附贼,为张士诚持城不降,乃取诸豪族租簿俾有司加税。故而苏、松、嘉、湖租赋极重,浙直余府亦随而加焉。累朝三百年来,头绪转多,如王府粮、练兵银之类,但有增加,并无宽减(注2)。南迁之后,京城内官监、供用库、光禄寺衙门之白粮,各级官吏并公侯驸马之禄米,修城、造炮、募兵、置械之军费,专仰给于江南。春旱秋霖、西寇东虏,涂泥之土出产日黜,而输纳倍之。廿年以来,乡中富者贫,贫者亡,非有意拖欠,实是民穷财尽、不能堪命,伏祈府尊明察!”
      “府衙乃朝廷重地,不得在此信口开河、摇惑众听!”朱瀚耐着性子听他掉完书袋,反唇相讥道,“吾未见诸位身无分文、家徒四壁,但见尔等笼水陆之利、兼十家之产——纵横阡陌者,非尔等之田欤?连舳蔽江者,非尔等之商船?如今在此张嘴哭穷,一何可笑!”
      青年脸色骤变,定在原地半晌不能一言。一袭深衣替他解了围,“四海纷扰,岂得一室之安?人称徽州殷富,实多为浮靡之物夸诱人财,苟营日给,非内不足,则不暇为,是繁华乃所以为贫也(注3),”那深衣不容朱瀚驳斥,继续说道,“前有神庙开矿采税,后有朝廷征收三饷,执事官敲扑攫掠,无所不为,以致市井萧萧乎无余资,生民岌岌乎无人路。近年水旱频仍,四方多警,一乡困厄,不忍卒视。弘光十二年,萨军入掠扬州,隳城池,屠黔首,徽商居扬者不能幸免,更令新安财用虚竭、民生憔悴——思庙以疲敝之民御剽悍之虏,未几脂膏罄尽,虏未退而民已成贼矣。如今朝廷不哀思庙而鉴之,试问南都之后,又要退守何方?”
      铁似的巴掌将案桌拍得震天响。江颢坐在内室屏风之后,闻声亦收起礼部故牒,侧耳仔细倾听。
      “忠君爱国之言尚绕梁间,一旦语及私利,便百般推诿,转而讪谤朝廷,真乃可恶至极!”朱瀚怒道,“尔等长篇累述,非以乡民福祉为念,实为遮掩自身劣行,要挟朝廷退让——行迹如此,还说不曾鼓煽民意?”
      “府尊何出此言——”
      “尔等若果真坦荡,又何惧官府清查?庞师爷,你即刻带人下乡,挨家清核田产户等,查对缴税印票——”
      “徽人自来刚直,有何不可查?只是公生明,偏生暗,府尊行事,也当讲求‘公允’二字,”老乡绅见情势向坏,忙争辩道,“陛下命府尊清查亏空,则民间错漏讹误之处,公急勘正,而官府幽暗隐僻之处,公可曾调查分毫?昔年公门有借贷于乡绅而不归还者,有勒索于百姓而不问罪者,有篡改账册、中饱私囊者,有包揽税额、盘剥下民者,若得一一算清,则一府之积欠平矣!”
      衙署由来一笔烂账,如何查得……庞师爷向朱瀚频使眼色,却没有被理会,“本官初来徽州,一未贪污受贿,二未害命谋财,有何惧为?曹公既要‘公允’二字,本官便如君所言,将自咸嘉十五年罢废三饷以来州府一切账目,不论官贪、吏侵、民欠、隐田、诡寄、飞洒,不论欠债者是死、是活、是客居此地还是远走他乡,全部查个清清楚楚!届时编审赋税、追索欠款,看你们还有何话说!”
      座中窃窃私语。朱瀚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却看得见他们脸上的惶急、震怒与疾怨,“怎么,又有哪里不便?”
      老乡绅把心一横,竟把话说到十分,“府尊为宦三十余年,坊间不曾闻有廉名,今主府县钱粮之事,纵言公允无偏,又如何取信于民?”他故意把声音提高八度,好叫内室里的江颢听个清楚,“前知府关平治事三载,劝农桑以养民,兴礼乐以教民,百姓额手称庆,人人自贺更生。今关公以无罪罢职,是见忌于朝中贵人也,朱公昼夜奔走权门,宁能不知?江国舅背倚天子圣眷,以直隶要官而市私恩。公采淋漓之血汗、未厚之民膏,欲用之为车马炮舰乎,欲藏之为美酒珍馐乎?纵有首辅上柱国在朝,戚畹秘辛,怕是也无权过问吧!”
      “你!你!来人!来人——”
      “放肆!”一道清丽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你当今上是庸懦易惑的昏君吗?”
      乡绅们只想游说江颢,离间他与朱瀚的关系,何曾想被人曲情诛心,竟上升到讥刺君王、心怀不轨的层面。他们一时乱了阵脚,既不及质问“内言岂出于梱”,也忘记追究女子的身份。庞师爷见乡绅气焰大减,趁机好言劝说几句,将他们打发出府衙。一府长官勉强平抑住心头怒火,转入内室时面色仍青,“殿下安好,”朱瀚向林萱俯身行礼,又转眼看向江颢,“江公子,还请随我至书房一叙。”
      “有什么话就在这里说,”林萱代为拒绝,“怎么,要瞒着本宫不成?”

      朱瀚膝下曾有一女,聪慧乖巧,八岁而殁。乃父悲痛欲绝,至今无法释怀。林萱与朱小姑娘同年而生,朱瀚睹之思人,故待林萱不仅有对公主殿下的敬畏,更有对小女儿的爱怜与疼惜。而这一腔衷臆转注到江颢身上,则又变为不加掩饰的怨嫌,“江公子,可有看过礼部故牒?”
      “此乃南直隶乡试之名榜也,”江颢故作不解,“不知府尊示之在下,有何指教?”
      “你莫在此装傻充愣!徽州文教昌盛,进士及第者累世蝉联,安能缺少区区举人?”朱瀚瞪圆环眼,杀气磅礴而出,“若非上头有意贬黜,徽人岂会无一中举?”
      “考情变化万端,或成或败,皆为常事。何况芝草无根,醴泉无源(注4),钟鸣鼎食之大家,亦有嚣顽愚拙之儿辈——”
      “设若如此,应天府为何迟迟不发桂榜?不选寅、辰大吉之日揭晓,反推至封锁徽州之后;不刻《题名录》、书金花笺以报榜,反以故牒通知官府备变——这般稽延失虚,岂能称之寻常?分明是京中有人欲借此挑起争端,令此间事态不能转圜——江大公子,你以为谁是谋主?”
      江颢良久不言,将朱瀚心头的怒火越燎越旺,“先动商人之钱囊,再损士子之功名,徽人闻之,恨不个个食我之肉而寝处吾皮。江颢,你听好——我若死在徽州,一定拉你陪葬,”情急之处,他的言行中又带上浓重的武人习气,“但在此之前,你给我老实待在府衙。胆敢乱跑一步,我就打断你的腿!”

      臣不敢指斥君者,故呼侍从而告之。朱瀚把江颢关进府衙,更是为了林萱的安危。故而当江颢见乡绅数度谒见朱瀚,或枯坐到夜幕低垂,或争论到面红耳赤,终究无功而返,心内索然,不出三日便找到偷跑出去的方法。朱瀚巴不得让他受点教训,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随着官绅冲突加剧,坊间反对清查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最终水决堤溃,演变为农人罢耕、商人罢市、书院罢课的抵制行动。事态急转直下,府衙的看守愈发严密,好在江颢与朱瀚身边的庞师爷以书画交好,隔三差五,仍可借其之力,从侧门悄悄出府。
      范敞每日寅时都会在府衙侧门等候片刻,见到江颢,连忙迎上去,“和徽!”
      “多日不见,范兄家中一切可好?”江颢将包在手绢里的糕点递给范敞,“今早厨房送了些桂花饼,也不知子高兄是否喜欢?”
      范敞连连点头,寻了处台阶坐下,打开手绢大快朵颐起来。江颢谦然一笑,又将一大捧用荷叶包裹的吃食递给他的书童范成,“江颢与范兄相交莫逆,今来歙县,本当携厚礼登门拜望。奈何形势益迫,久囿于官府公门。如今县中物价腾踊,生资不继,唯衙中饭食尚饶。尚祈范兄将这些带回家中,稍安江颢愧怍之心罢。”
      月前范敞往南都参加乡试,久等不见发榜,又携空囊怏怏而归。如今尘埃落定,徽州无一人中举,乡绅煽动起罢耕、罢市、罢课的风潮,作为惩罚,官府亦加强对周边各码头、驿道的封锁,毋令一丝一粒输转入徽。月余对峙,富户衣食仍足,而贫家已陷饥寒之境矣。范敞家境本算殷实,如今也已到断炊前夕。高堂垂泪,儿女饿啼,都不容他拒绝江颢的好意,“和徽既如此说,那愚兄便腆颜收下了,”他感激一拜,又对书童吩咐道,“范成,你把吃食拿回家中,我陪和徽到街上走走。”

      虽言罢市,县中并不荒寂。商铺关了店门,把人们倾倒在街上。他们或坐在阶上,或倚在门边,与左邻右舍大说小讲,脸上浮动着焦躁与不安,“神仙打架,小鬼遭殃,知府老爷和地主老爷顶牛,倒霉的全是我们小老百姓,”轿行停了生意,不知愁的孩子们在空出的街面追逐打闹。欢声笑语的背后,是为父母者深重的忧虑,“再不开门做买卖,一家人就只能去喝西北风了!”
      也有铺子开半扇门偷偷营业,或者卸下几块门板,让学徒在光下做手艺,旁人初而诧焉,久而安焉,不少暗中加入,以致街上的闲人少了一半,但仍维持着罢市的景象。然而这次官府像是铁了心,不仅没有丝毫退让,反而将封锁的范围由消息扩大到实物。莫说不许泊在码头的商船移动卸货、停在驿站的行商进出徽州这等渺远之事,只说城门一连三五日不开,粪车出不去,菜贩进不来,有钱的人家不敢花用,贫苦的饥民无处押当,粮价陡升,多少人顿足兴叹。愈发不便的生活比将至的凛冬更令人沮丧,然而对峙的局面已经酿成,譬诸覆水成舟,不可追挽。士绅官民,所有人都在干耗着,谁也不愿妥协一步。

      “先前见家家在门前设香案、供太(河蟹)祖高皇帝神主,如今尽数收起,却不知有何缘故?”
      九月十八日,策动“三罢”的揭帖突然出现在大街小巷。始作俑者颇费心机,特地择太(河蟹)祖诞辰之日谋事,意图非常明确:遵高皇帝《御制大诰》之训,复千万年官清民安之国。太(河蟹)祖林元乾出身寒微,于元末饱受动荡之苦。他见过在瘟疫与饥荒中贫病而死的亲人,在田间与道旁累累堆叠的白骨,也见过颐指气使、贪婪暴虐的胥吏,昏聩无用、首鼠两端的官员。他悲悯前者,却凌驾于前者之上,憎恶后者,却无法将后者摆脱。故而在亲自执笔的《大诰》中,林元乾意图用皇权将二者的位置颠倒:他知府、州、县官吏苦民极甚,特不许有司差人或亲自下乡,一应事务,由里甲粮长代为管理。若遇官吏巧立名色、害民取财,百姓即可联名赴京面奏,将他们通通绳之以法……漫长的岁月冲走不切实际的理想,强弱之势仍如霄壤云泥般无可逆转。然而开国之君的影响又是那样深远,他为王朝定下的保守近乎短视的基调、安静近乎僵化的偏好,以及严苛近乎残暴的风格,在被后继之君乃至天下之民奉为真理的同时,也成为他们一生无法走出的牢笼。以至于在三百年后的今天,当人们提及他的名字,仍会在内心深处激荡起无可名状的战栗。
      乡绅们挨家分发高皇帝牌位的原因正在于此,而仓皇又请人撤下的原因也在于此——他们突然察觉,嫉恶如仇的林元乾不仅憎恨贪猥无厌的官吏,也憎恨为富不仁豪民。“民间洒派、包荒诡寄、移丘换段,这等俱是奸顽豪富之家,将次没福受用财赋田产,以自己科差,洒派细民,”太(河蟹)祖圣谕在人们的唇舌间跳跃,“所在富家当体朕意,将田归于己名,照例当差。倘不体朕意,所在被害人户及乡间耿直豪杰,会议将倚恃豪杰之家,捉拿赴京,连家迁发化外,将前项田土给赏被扰群民,的不虚示。”
      民意之水冲垮官府的堤坝,也会将乡绅的膏腴之地变为一片泽国。
      范敞将此中隐情娓娓道来,江颢听罢苦笑,“欺天者,遭天谴,愚民者,受民罚。看来这次,乡绅们是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居之似忠信者,多半媚上而薄下,行之似廉洁者,往往巧取而豪夺。他们一见事败有兆,不是使民抗官,便要以官压民,更有甚者,则遣人赴京打点,倚权贵之势而保其私利,”范敞的言语中带有不屑,“惜乎元辅清正,不令通报便斥逐而出,余阁老代为说项,反增朝廷慊恨,致使徽州之封锁益深,而清查之敕令益急也……”
      “余阁老如何会插手此事?”
      “余公生母乃休宁县人,”范敞解释道,“舅家登门,实难袖手旁观。”
      “原来如此。”

      先是时,歙县附郭为治,无城。嘉靖三十三年倭寇过境,越明年,始建县城于府城东南。两城相隔一壁,以玉屏门互通往来——玉屏门不在官府封禁之列,江颢出府入县,未遇到太多阻碍。他们穿过解元坊,由后横街拐向县衙前门,在八字墙外张望片刻,见无甚大事,又继续东行。汪士毅的宅邸就在附近,江颢本欲登门拜访,一来久未晤面,要向世伯报个平安,二来局势益迫,正需与宏识之人筹谋划策,三来也是借花献佛,顺道邀范敞在汪府小用一餐——范家衣食短缺,如此既能填饱他的饥肠,又能减轻其家中的负担,也算是一举两得。未曾想还没走出多远,就被一群身着青色圆领襕衫的儒生挡住去路,“这是在做什么?”
      歙县学宫坐落于县衙之东,因是程朱阙里,流风所被,区区县学却执一府书院之牛耳。今日学宫内填满了一府五县的学子,自大成殿外,出棂星门、泮池、戟门,一路堆到街上。沈迈本已挤上泮桥,转头看见江颢,忙又退了出来,“和徽,子高,你们也来了?”
      听罢江颢的发问,沈迈脸上显出些许无奈,“本届乡试徽州无一人中举,众人皆以清查屡遭掣肘而朝廷有意惩罚所致。今日各县学子在此集议,正为明崇儒保民之立场,示石赤不夺之决心呢。”
      “官府已封锁徽州路道并府县城门,他们是如何进城的?”
      “岳祖曾邀名儒萧一苇来歙讲学,会期定在昨日。朱知府不愿与学子为难,故而允之,”沈迈提高音量,试图盖住嘈杂的人声,“萧公今早离县,诸生举子却未遽散。祁门倪生综同侪之忧愤,集群辈之所思,率先指斥官府作为。一人倡而众人和,场面驯致不可控制。”
      “萧公来此,我竟不知!”江颢倍感惊诧,随即想起朱瀚的那张黑脸,又如秦将白起在杜邮亭怅恨道,“我固不知(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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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歌声高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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