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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无自立辟(三) ...


  •   “题本明日再看,先让朕一猜——游鱼迷海月之影,风止则息,对否?”
      “圣明无过皇上。”

      雨花台坐落于金陵南郊,有东、中、西三岗。东岗又称梅岗,乃东晋名将梅赜屯兵御虏之所。事后人们为他建庙记功,遂在此岗广植梅花。近十余年寒热不节,戾疫频发,以致梅树成片枯死,饥民聚啸山冈,原本登高赏花、俯瞰全城的佳所成为刀兵凶险之地,少有游客复来问津。林新梓继位后,下令清剿山中盗匪,随后又命人整理山水花木,修复亭台楼阁。直至隆武六年的冬季,才又见腊梅在新枝的枝头凌寒开放。
      梅林枯草,泉水绮石,相映而成雅趣,北风呼啸,禅院钟声,更衬此间清幽。林新梓令侍从远远跟在身后,自己手策龙杖,一路分花拨草前行,“相传南梁和尚云光在此讲经说法,得六欲诸天供养,乱坠天花触地成石。今日借佛家宝地说话,权也当作天花乱坠,言者便姑妄言之,听者便姑妄听之,何如?”
      “谨遵陛下圣谕。”

      寒风袭来,大病初愈的林新梓轻咳两声,向木末亭中走去。太监们已在亭中备好糕点热茶,三人甫一落座,便被炭盆团团包围。“天下何以有君?” 吃下半个寿桃饼,林新梓开口问道,“了空大师,你说呢?”
      了空大师双手合十,“足下枯草。”
      “语中有语,名为死句;语中无语,名为活句。大师以活句相启发,正欲离我辈于言语之窠臼也。”
      新梓语中作难,了空无可应对,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偏有江永另辟蹊径为之说项,令隆武帝略感不悦,“生民之初,固未尝有君也,众聚而欲滋,情炽而争起,不能自决,于是乎有才智者出而君长之(注9)。君者,立政教以均损益曲平,作礼乐以定上下尊卑,施刑罚以辨是非善恶,顺乎天地之道,补其所不能,安乎生民之性,助其之所不及也,”他率先说道,“或有人君不修其职,天道降灾异以警之,遣天吏以伐之,兴明王以诛之,譬如汤武革命,不言乱也。至于畎亩市廛之氓,其智也庸而其德也平,性每役于物情,不能自明自养。少不慊所欲,则攘袂而起(注10),无赖者倡之,好乱者从之,譬如以燕伐燕(注11),僭尊卑之大分,乱君臣之大经,岂非悖乱狂逆之甚乎?”
      与隆武帝辩经,常需听其言外。他说的是君权君职,却句句不离徽州民乱。“天授大柄于君,非屑屑然相较。日月、星辰、瑞历,是禹、桀之所同也,禹以治,桀以乱,固知治乱非天也(注12),”江永对此早已习惯,他咽下口里的茶,淡笑道,“所相异者,乃如何应之耳。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若以丰庶而废备自盈,征敛调发,只为一人之私欲,敲剥离散,只为一人之淫乐。民生多艰,纵逢风调雨顺之年,其国无安。若以灾异而戒慎恐惧,畜积备豫,令国无捐瘠之人,修举均平,令国有仁圣之教。民心归之,纵罹水旱盗贼之灾,其国无危。”
      “若如恒之所言,则上天目瞽耳聩,不堪为戒,”林新梓有心与他辩论下去,“前宋富文忠公尝言,‘人君所畏惟天,若不畏天,何事不可为者’,今恒之视天如常,其非悖圣人神道设教之意哉?”
      “先圣固有其言,‘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然以区区星文变异,岂可映照千万人之心?”江永道,“庙堂公卿之心,大异于山林隐士之心,高门绅衿之心,大异于市井小民之心,三军将帅之心,大异于四方兵卒之心,君王每求治于公卿、绅衿、将帅,然历朝兴乱竟至亡人之国者,大率皆隐士、小民、兵卒也。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注13),非由上天闻睹,惟明君慎而察之。”
      新梓听罢,神情肃然,“君子之心,常怀敬畏。虽不见闻,亦不敢忽(注14)。元辅识见深远,寡人受教。”
      “君上不以臣迂拙,臣乃敢略布区区之愚,惟高明裁择焉。”
      “若江公之言为愚,则天下儒生合该羞煞,”隆武帝爽朗大笑,“只是朕欲折梅一枝,望祈先生勿要谏止为盼(注15)!”

      新栽的梅树尚且荏弱,零星寒英逞艳枝头,被新梓折下,摆在南宋名臣杨邦乂的墓前。建炎三年,金军渡江南侵,时任建康府通判的杨邦乂奉命拒敌,面对皇帝出逃、长官投降的严峻情势,邦乂力战不屈,终因寡不敌众而兵败被俘。金帅兀术屡次招降,悉为拒绝,最终恼羞成怒,将他剖腹取心杀害。
      “壮哉邦乂!天地正气,古今一人。生而抗节,死不易心(注16),”新梓抚碑而叹,“朕自受命以来,常思前宋靖康之变。徽钦昏聩,倚信群小,以致忠良喋血,社稷芜茀,父子性命亦不可保。今偏安之局复现于大宣,朕夙夜忧叹,深恐为政不明,牵累于百姓黎民,亦添辱于二祖列宗。”
      “夷狄不服王化,畏威而不怀德。弱即卑伏,强必寇盗。逢此异类,唯战可耳,无需辩和与不和。”
      新梓转过头来,惊异地看向江永。他对自己的这位元辅所知甚深,今日作如此强硬之表态,并非江永受先烈气节的感召,不假思索便出此壮语。而是他经过多年的深思熟虑,在权衡朝野舆情与各国形势后终于下定决心。“三思方举步,百折不回头”,唯是此种人物,出言方如斩钉截铁,字字雪亮。“恒之啊,”新梓心头涌起一阵感动,慨叹道,“朕待此言甚久!”

      夜幕降临,万物溶于一片昏黯,渐渐失了轮廓。从高座寺传来悠扬的梵钟,将内侍手中的宫灯渐次点亮。隆武帝领着江永、了空下山,在山麓处止住脚步。他指着残损的墓碑,目光移向了空,“此乃正学先生方孝孺之墓。”
      方孝孺辅弼惠帝四载,成祖靖难后,命其草诏即位诏书。孝孺宁死不从,慷慨就戮于巿,十族八百余条性命并受牵连。“读书种子”既殁,儒家“明道经世”之志愿与王朝“政出一门”之主张凿枘始终。成仁取义之训,为世大禁,士人每袖手妄谈心性,股肱惰而万事荒,徒令乱臣贼子接踵于天下,“此墓修于万历年间,八十载风侵雨蚀,业已坍圮大半。伏乞皇上下旨修葺,并赐追恤,以励天下士子之心。”
      方孝孺身罹奇难,直至万历年间才被平反。弘光帝不愿彰先祖恶名,对大臣屡请旌表的奏疏置若罔闻。等到并非成祖子孙的隆武帝登极,因无祖训遗命之扰,诸公又纷纷旧事重提。“正学方公骨鲠千秋,虽力不足以尊主锄强。国破君亡之日,犹不惜一死,”他心下已经恩准,却不想放过这个借题发挥的机会,“只是朕甚惑焉,欲报故主恩情,一死已足。又何必激怒成祖,以致沉先人之宗,而枉及十族(注17)?”
      “正学先生以伊尹周公自望,以辅明王、树勋业自期,惜乎时命不偶,遂以九死成就一个是,完天下万世之责。至于先生激烈已甚,致十族之酷,”江永斟酌片刻,沉声道,“先生负天下诸儒之望,不为成祖所用,必受殒身湛族之劫。此人主之命,不关先生之甚不甚也(注18)。”
      “好一句‘九死成就一个是’,这天下‘是’字,皆由尔臣述之,”置道统于君统之上,称从道胜于从君。身为帝王,新梓岂会心服?他讥刺道,“方孝孺死,浙东之士殉建文君者独多于天下,足见此地行有劝而德有风矣!”
      方孝孺与江永的经历甚为相似。二人皆为浙东人士——此其一。二人之父皆因乱命枉死:孝孺之父克勤以空印事连,终系死狱中;江永之父江潮以直言速祸,遭阉党惨杀——此其二。二人之师皆为声震朝野的当世儒宗。孝孺之师宋濂,学贯古今,制一代典章文物,江永之师宋景迁,学以慎独为宗,推称孝孺以矫王学空疏之弊。前者坐胡惟庸党,卒于徙途,后者为胡虏所俘,捐身扬州——此其三。有此三者,使江永再为同乡说项,难免惹人起无端之遐想。而新梓自孝孺一人语及浙东文气,便是将话题由旧日转到目前,落在江永身上。“夫治天下犹曳大木然,道者,绋也,君与臣共执之,前者唱邪,后者唱许,方能毕其一功,”江永回应道,“若独人臣致命求‘是’,唱邪者手不执绋,足不履地,便有千钧之力,曳木之职亦荒矣(注19)——此正学先生困于株木而成仁取义者也。浙东先辈教臣以忠直,臣须臾不敢忘怀。惟愿致君尧舜,成丰功著大节,使生民无憔悴之形,社稷无劳扰之忧也。”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注20)’,方正学伏节死义,其情可悯。赐谥‘文忠’,不亦宜乎?”
      “正学先生曾著《正统论》四篇,明礼义之教,辩华夷之分。今蛮夷猾夏,寇贼奸宄,更需正人心而扶世道,植纲常而励士风。伏乞圣上易‘忠’为‘文’,以彰先贤破邪正道之心。”
      “文正”乃谥之极美,非立千古之德、建不世之功者不可得焉。先时江永为宋景迁请之,如今又为方孝孺请之,新梓不以为然,脱口而出道,“无乃太过乎?”
      “谥法之设有美有恶,因人贤否而示劝惩。如今世风浇薄,更需——”
      “还是‘文忠’为佳,”隆武帝打断他的话,意味深长地说道,“‘文正’之谥,朕只留与一人,只看他有无此意。”
      江永指尖一抖,险些把风灯丢到地上。
      “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注21),”新梓笑着帮他扶住木柄,把话说得又明白些,“君其勉之!”

      下到山底,法驾卤簿皆已就位。新梓又与江永商讨了几句政事,嘱咐他早些回府休息,随即便登上御辇,在内官和卫尉的护拥下浩荡返宫。直到簇烈的灯火消失在夜色尽头,江永与了空才直起身来,“陪我去南岗看看吧,”江永松下口气,额头全是汗水,“该如何称呼您,大师,还是殿下?”
      “江先生唤我书桐便是。”
      “好,书桐,”江永将灯笼举到林书桐的颊边,端详片刻,在眸中蓄上泪水,“多年不见,你与令尊愈发肖像了。”
      饶是常伴青灯,四大皆空,了空大师也不由湿了眼眶。

      夜寒路滑,书桐搀扶江永上山。二人的身体贴得很紧,气息相连着,许久都没有说话。
      “从何而来?”快到半山腰时,江永突然发问。
      “自北方来。”
      “住寺还是游方?”
      “行云流水,四处挂单。”
      “可曾遇险?”
      “都是修行。”
      江永嘴角微颤,还想问些什么,终于闭口不言。反倒是书桐又启了话端,“下午初到南都,在江府谒过尊眷。惜乎因缘尚未成熟,不能结识令郎。只留书一封,尚祈公子惠阅。”
      搀扶的双手微微用力,江永明白那封信是写给他的。四周布满天子的眼线,他们无法尽用实言,“待江颢回府,定为书桐转达——用过斋饭了吗?”
      “只用一半。”
      “为何?”
      “来拜现世佛。”
      沈蔚留书桐在府上用斋时,前太子林书桐、如今的了空大师现身南京的消息传入隆武帝的耳中。他不觉此人有甚威胁,然其先前在留都掀起两场风潮,走投无路之际,皆由江永回挽。如今再度拜谒江府,孰知又有什么心思?他本打算在南郊迎候江永。有了这一变数,索性遣内官登门催请,将书桐也召到自己身边。
      “《五灯会元》有言,‘路逢剑客须呈剑,不是诗人莫献诗’,”凤凰落难,傲骨难折。江永听出书桐话中的不满,柔声告诫道,“卷舒之道,犹需学也。”

      康平公主与驸马周濬的墓园就坐落在中岗。当日周濬赔上自己与侍女的性命,将南都搅得满城风雨,只是为了让康平公主能够以应有的规格入土为安。弘光帝对此事耿耿于怀,对公主丧礼多有降杀。隆武帝继位后,主张革故鼎新,凡先帝幸昵之人,今上即刻汰斥,凡先帝罢废之事,今上即刻施行。而康平公主作为思宗之女,蒙冤之身,理应为新帝“天恩泽被,彰于后世”。于是钦天监重选吉壤,工部重造坟园,建五间享殿矗立墓前,又附设燎炉、石碑、神厨诸所。墓园之中夜色如潮,枯蓬折殒,残花憔悴,刺骨的寒风穿过枝叶,叫者、嚎者、宎者、咬者(注22),前者唱哀而随者唱和,令园中万物一瞬接一瞬地凉寂下去。
      “令姐之事,江永愧恨至今,然所能为者,只此而已。”
      时非霜降、冬至,未设素羞小祭。公主的神主前仅有香炉一鼎,花瓶一对,烛台两座,以及蔬果脯醢若干碟。书桐从护坟内官手中接过三支线香,焚燃,举到眉前,“世事是幻非真,惟冀长姐与驸马宿障消灭,永离劳尘,来日往生极乐,早证菩提。”他以俗世之身三揖上香,随即坐上苫席,合掌念诵起《无常经》来。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
      江永佛缘不深,勉强默写出一篇偈文,搁进燎炉烧成灰烬。书桐走出享殿,在他身后鞠躬长拜。
      “金陵居大不易,今后还是向北,”江永转过身,将他郑重扶起,“一切诸行无常。聚沫之身,千万珍摄。”
      他仰头看向天际。疏落的星光,裹在云翳里,被枯枝摇落进疲惫的双眸。隆武帝的那句“游鱼迷海月之影”在耳畔响起,江永皱紧眉头,将满腔腷臆化为一声长叹,“恐非游鱼迷眩于海月之影,而是波旬要来灭涅槃之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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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无自立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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