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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恒之夜奔(一) ...


  •   江泰是在戒严前一天离开京城的。浙东商队的马车中堆满了人,连卷起侧帘的空间都被卖了出去。嘈嘈切切的说话声在车框间来回弹击,将各种气味打散混合,酿成一坛酸败浆水,再被猛力掀翻,溅在每个人的身上。
      层叠人影间,江泰忽地看到一粒亮光。
      “嚷什么嚷?”粗重的声音从车前传来,“东家说了,让你们每人再出一两银子,不然这车就不走了。”
      “为什么?”
      家丁一脚踹在提问者胸口,身后的人如波浪般逐次倒下,攒起的力道将江泰的头颅磕向车框,发出一声清晰的钝响,“你还敢问为什么?要么拿钱,要么滚!别在这耽误老子办事!”
      那道波浪还未平复,暂时安静的湖面又卷起哀号,“老爷你们行行好!我们都是穷苦人,倾家荡产才凑足五两银子上了车,现在到哪再弄一两出来?”
      家丁置若罔闻,只是将手向面前的第一个人伸去。见他翻遍衣衫寻不到两枚孔方兄,便凶神恶煞地将手一翻,如同农夫发现了一只瘟鸡,毫不留情地将它捞出来,扔出去,在惨叫声中把手伸向下一只。
      贫苦的人们将微光与清气一并归还。家丁走到车厢角落,又将二者从江泰那里夺去,“你的钱呢?”
      “你们东家与我家大爷是同乡,说可以免费捎小人一程……”
      “少废话!”家丁唾沫横飞,“我管你是谁,就是天王老子今天来,没钱也别想坐车!”
      江泰从家丁手中扯下自己的后襟,壮起胆子抗辩,“请让小人见你们东家一面,到时候他想起我家大爷,不仅不会找我要钱,还会追究你们的责任哩!”
      “他奶奶的!”家丁嘴上骂着,手上的动作却迟疑起来。
      “诶呀,别闹了……”车厢中抱怨之声蜂起,“就剩你们几个人了,交了钱,我们好赶紧走啊。”
      那些被辱骂、虐打、搜刮的苦命人瞬间成了家丁的帮闲,他们干裂的嘴皮一张一阖,总是木然的眼眸闪动着精光,“就这个世道,人情能值几文钱?尽在这里托大……”“就是就是,真正有本事的,谁会挤这辆马车……”“要我说,就应该把他丢下马车,让他自己找东家去……”
      江泰缩起脖子,将紧贴在怀中的包袱结松开一个小口,一面用左臂遮住旁人视线,一面将右手探进包袱,翻找片刻,摸出两粒碎银,“两……两个人。”
      家丁看也不看,“六成银色,再加钱!”
      江泰不敢言语,只得咬牙又捧起行李……

      江泰的脑袋再次磕上车框,采获颇丰的家丁终于扬起马鞭。
      木轮轧路发出的辘辘声从帘外传来,江泰沮丧地蜷在车厢一隅,只伸出右手按揉青肿的额头。忽然想起什么,忙又取出一块蒸饼,恭敬地奉到身侧的姑娘面前。那名姑娘身着白色的粗裙短衫,不过一副寻常民妇的打扮,曾经精致的面容被泪水浸泡,因啜泣而颤抖的双肩令周围的人皱眉退避,却让江泰的双膝叩上厢底,“夫人莫要哭了,先吃些东西吧。”

      江永将满纸荒唐的邸报收进抽屉,快步走出浙东会馆。
      自沈容举家迁往南京,他就和江泰搬到此处暂居。京城局势江河日下,馆里的人已陆续离开。留守的老翁终日坐在院中的槐树下消磨时光、夏日炎热,蚊虫也多,他就摇起不知从哪寻到的破旧蒲扇,渐渐感觉乏了,便窝在密匝匝的树叶下休憩,任由槐蚕落向他的头颈。
      仓房完全空了,几名乞儿将包铁的大门砸得咣咣作响。城楼上突然传来一连串炮声,惊得他们拔腿就跑。
      老人也猛然惊醒,张皇四顾片刻,又歪头继续睡去。

      街上骚乱了一阵,很快又恢复了秩序——如同一群鸭子被狗叫吓得四散而逃,又在口哨声中重新聚拢到主人的竹竿下,摇着尾巴朝之前的方向继续前进,丝毫不在意赶鸭人是否更换。
      “真希望仗能早点打完,咱们还得接着过日子不是……”
      “是啊,要我说,管他谁是皇帝,能少死一些人才是最好的……”
      江永听了,苦笑,走了。京营一万羸兵早在一月前便已在沙河覆没,晋王围城二十日有余,城墙上箭矢、炮弹已绝,炮筒里只能填上火药,点燃不过放几声响。兵临城下的林鸿涛终于撕下“清君侧”的伪忠面纱,先是明目张胆地在钓鱼台登基称帝,后将自己的礼部尚书缒入城中,携带“德昌帝”手书劝林又清出城投降,并称若到五月十五日仍无回复,他将“出兵破城,重塑大宣”。
      而今日正是五月十五日。
      沿街的百姓已经设好香案,只等子时一过,便将写了“德昌皇帝万岁”的黄纸牌位供在案前。这本就无可厚非,正如周绪所说,国家兴亡,君臣肉食者谋之,百姓无需为他们殉葬——龙椅上坐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即使没有人,他们也便这么过。
      江永则不同。虽然三省公卿逃亡者多矣,求和者多矣,投诚者多矣,可于他而言,殉君殉国才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
      并不是君辱臣死的坚守气节,也非末路穷途的认命应劫,更非忧惧清算的畏罪自戕。
      林又清与林鸿涛之间,江永也从未做过选择。
      似乎只是本分。
      似乎只是本分而已。

      他想起儿时父亲说过的一个故事:寺庙今日就要被拆除,天色孤白之际,小和尚依然准时去敲钟。
      就像守城之将在弹矢断绝之下依然发空炮以示坚守,通政司与内阁间也依旧文书络绎——勤王之师再不会有,他们仍在召集;战和之辩徒劳无用,他们仍在讨论;粉饰之辞无所济益,他们仍在纷呶。
      诸公皆如昏睡铁屋之中,只等一夕闷死,而咸嘉帝尤甚。咸嘉十七年春末,山西全境已失,京师危如累卵,文华殿的经筵竟如期进行。江永身着元青绣服侍于殿前,默听林又清与衮衮诸公煞有介事地讨论治国之道,只等捱过两三个时辰便有珍馐良酝可享。皆知千里搭长棚,岂有不散之筵席,可近来筵席偏丰盛异于往年,吃不完还能打包带回,又能作他与江泰两日的饭食。
      咸嘉帝之情意兴致,极为冷淡无聊。叛军尚未围城之时,众臣纷请咸嘉帝离京南狩,帝不应,继而奏请太子诸王抚军南京,又被他严辞驳回。彼时江永正奉杨光中之命,主持户籍图册、典籍史料南下迁运。他进宫谒见天子,询问其意见,所得不过“自便”二字。
      五月初一,咸嘉帝深念百姓疾苦,下旨蠲免当年赋役。
      五月初三,为蓟辽督师袁崇焕平反,复其官,追谥“襄愍”。
      五月初十,命翰林院抄缮《永乐大典》。
      五月十三日,为河南巡抚赵略平反,追赠太子太师、户部尚书,追谥“文贞”。
      于悬崖处凝视深渊,自甘向前迈步;于舟楫中迎逆惊涛,索然抛掷木桨,所谓身如槁木,心如死灰,不外乎是。

      五月十五日夜,月色皎洁。
      “太常寺少卿景从周投水自尽,今晨被家仆发现,”杨光中将盖覆罗缎的漆盘推向方几里侧,顺手端起外侧的茶盏,“恒之去探望过了吗?”
      江永摇头,“学生怕去见了,心生眷世畏死之情。”
      丝丝夜风细雨,将茶水都凉彻,杨光中放下青花茶盏,沉声询问弟子,“家中一切可都安排好了?”
      “背井离乡十余载,高堂手足恐早视学生为孤魂野鬼,一应事务皆不由我,又何须我指手画脚?”他艰涩地挤出一抹苦笑,低头摩挲杯沿,“至于内子……我已让江泰带信至沈容处,一俟学生死讯确凿,便将休书转交于她。”
      花厅一阵寂静,院外蝉蜩鸣泣不绝,就连花木也摇晃枝叶嗔恼起来。
      江永不欲沿此话题踯躅,转而问道,“座师,此番天翻地覆,如成祖靖难何?如英宗夺门何?”
      “若视天下为一家一姓之私产,则移位易鼎与我等何干?若视天下为四海万民之公器,则皇位更替又与我等何干?”杨首辅怅然而叹,“吾所深憾者,乃天下仍需一名皇帝,一旦废却,则饱学之士不知向何处奴颜婢膝,耕织之民不知对谁人引颈待戮!”
      “无君主之政府譬如无都城之九州,其果能长存乎?”
      “恒之,你还是不懂啊,”杨首辅轻捋须髯,声音平静而轻渺,“今番日暮道穷,非因无君之制不可长久,实乃天下仁人仍处彀中,尚需吾等以血唤之。五十年后,若恒之在天有灵,且再试看域中。”
      城外炮声又起,这次伴随着炮弹飞行的隆隆声——晋王正式发起了对京城的总攻。
      “天色已晚,恒之早些回去休息吧,”杨光中将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不谷还有事,就不留恒之了。”
      江永立刻起身辞座,拱手不知要说什么,又双膝跪地,朝座师稽首三拜。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跑出杨府。

      “江潮公,有子如此,君当含笑于九泉之下。”见学生的背景在连廊消失,杨光中仰天大笑两声,眼角却泛起泪花。
      棋盘街着了火,火光将夜空烫出一抹脂红,众人提桶打水连声叫嚷,将嚣噪的蝉鸣也盖过去。他悄声掩上厅门,将漆盘移至面前,挑开罗缎,把酒盏握到手中。酒中金屑在灯下浮起粼粼耀光,“山川人物皆属幻影,山川无改,而人生倏忽,又一世矣(注1)。”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乾清宫日精门外的东一长街幽暗凄冷,打更的老太监敲打着木梆,苍哑的嗓音穿过整条永巷。此刻外城七门皆开,满宫齑粉不过是指顾间事。
      一盏羊角宫灯走在江永身前,忽听墙外哭声震天,立刻停下脚步。江永跟着引路太监伏拜叩首,多日后方知是皇后在坤宁宫悬梁自缢。
      君王薄幸换得三尺白绫,一夜之间,所有后宫嫔妃皆被赐死。江永无暇起物伤其类之情,只在催促声中穿过御花园朝玄武门奔去。他的双腿酸痛不已,肺脏快要炸开,可引路的太监依旧让他跑快些,再跑快些。
      他们出玄武门、北上门,过石桥,穿街道,一路来到万岁山脚下。太监止步不前,却让江永继续攀爬。被突然传召入宫的江永再也无法压抑心底的疑惑,忍不住出声,“请问这位公公……”
      “什么都不要问,赶紧上山!”公公直接打断江永的问询,“皇爷在山上等着侍郎您呢!”

      万岁山多年不曾打理,如今林木茂密,百草遍布,向时山路已不可辨认。江永一面拨草分枝,一面寻找前人踩踏的痕迹。惊栖的白鹤扑啦啦飞过他的头顶,朝北海长鸣而去。无法辨清的鸟虫蛇鼠也将草窠翻得沙沙作响。明月将落,灯烛燃尽,四下里黑得吓人。乍然而起的山风吹进直裰的每一丝缝隙,江永在寒露微雨中冷得发抖。他攀过石阶,翻过枯树,跨过荒池,终于在天色微明之际来到山顶。
      山顶平地不过两丈见方,建有一亭,名曰“万春”。亭中闪烁方寸之光,隐约照出林又清身上的云间通袖龙襕直身。咸嘉帝一向注重仪表,今日却发丝披散,衣冠不整,就连鞋袜也丢失了一只,着实狼狈如丧家之犬。江永连忙移开视线,恭敬地伏地叩拜,“微臣江永参见陛下。”
      “江永,你不要死,”沙哑的声音随风吹来,“朕还有事要托付于你。”
      “臣万死不辞。”
      “朕刚说过,你不要死,”林又清轻笑,“具体的事情,王化德会细细同你到来,他会在山脚处等你。”
      江永的额头重重磕在崎岖不平的山地上,“臣遵旨。”
      浑圆的朝阳染红一线长天,缓慢却坚定地向上攀登,忽而奋力一跃,彻底摆脱地平线的束缚。它继续上升,衔上皇宫的金色屋脊,穿越连绵云海,挂在万仞高天。
      耀日之下,即是恢弘壮阔的煌煌宫城。

      良久沉默后,林又清忽然开口:
      “朕四岁丧母,十岁丧父,十七岁时,唯一的皇兄也撒手人寰。朕所依恋者,皆抛弃朕。”
      “朕起复袁崇焕,博仁坐大,重用杨嗣昌,流寇势张。朕所倚仗者,皆辜负朕。”
      “朕拜周延儒、温体仁为首辅,二人结党营私、罔恤国事,延请杨光中出山,光中勾结内侍、篡政乱权。朕所信赖者,皆背叛朕。”
      “朕欲与博仁议和,诸臣言不可,欲加征于商,诸臣言不可,而诸臣投诚、卖国、贪贿、腐败者如恒河沙数,不胜枚举。朕所共事者,皆贻误朕。”
      “天下不直林氏久矣。嘉万以来,贤良蒙冤,奸佞作祟,以致社稷危如累卵,生民急如倒悬……写得好啊,写得极好!”地面咸嘉帝的身影被朝阳拉长,双肩的轻颤也变得清晰,“以杨光中之言,朕之祖先为独夫,为民贼。朕所敬拜者,皆困杀朕!”
      林又清将阑干拍遍,纵目遥望即将不属于自己的大好河山,“然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是朕薄德匪躬,上干天怒,下误苍生,死后亦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他指向金碧辉煌的琉璃瓦,它们组成大小不一的殿顶,对称码放在朱红宫墙之中,“恒之,你看这……你看这千重山!”
      他哽咽着吟哦道,“千重山,万重山,万山阻我望乡关。世道羊肠多歧路,路尽途穷回头难!”
      林又清掩面“呜呜”哭了两声,转身离开万春亭,从东面下山去了。

      江永连忙跟在他身后,随他搬石开路、衣袖沾泥,随他踉跄磕绊、打滑跌倒,随他来到一棵古槐树下。
      “恒之,你下山吧。”
      “皇上!您……”
      “若恒之还认朕这个皇上,就下山吧。”
      江永匍匐在地良久不起,待心情终于恢复平静,一连叩首三拜,起身便向山下走去,未行三步,又陡然停下。
      “恒之,不要回头,”身后传来林又清最后的话语,“不要回头,一直往前走!”

      江永向山下飞奔。
      他不断地摔倒,不断地爬起,疾风冲进他的肺脏,树枝击刺他的双腿,山石阻拦他,飞禽恐吓他,他仍不顾一切地向山下飞奔。
      远远的,他看到在山脚下等候他的王化德。
      此刻天光大亮,风止息,鸟停鸣。
      槐树的树梢也安静下来。

      江永下山后两个时辰,内城告破。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祁彪佳临终绝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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