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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恒之夜奔(二) ...


  •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注1)。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大火。
      赤日惨淡,悲风怒号。冲天火焰舔舐苍蓝的天空,滚滚黑烟向四方逸散。轰耳不绝的辟卜声隐没声声哀嚎,忽而被崩塌的殿梁廊柱打断,哽咽微许,忙又继续吟唱起来。
      街道中塞满了百姓。男人肩上扛着孩子,女人手中搀着老人,皆瞠目张口,引颈朝皇宫的方向观望。他们枯黄的面庞被滚烫的空气灼烧,偶尔漏些细碎的话语,又很快消散在呼啸的热风中。未过多久,人群中突然钻出一声哀啼,立时便有三五道哭声相应。如同投石入水激起层层涟漪,悲伤的情绪也渐次扩散,最后竟由呜咽而悲泣而恸哭了。
      他们之中,未尝没有希望“与日偕亡”的平民,埋怨“赋税咸加”的贩夫,感叹“世风日下”的皂吏,可禁中的炽焰将人心之上丛生的棘刺焚烬,零落成灰处反而有同情的种子萌发,“这世道,连皇上的家里也着火啊……”
      大火似乎烧去了“天渊”之间的藩篱,善良的百姓在这一刻意识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天潢贵胄,也会走投无路,也会万念俱灰,也会身死魂灭——正如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他们。
      然而那些宫中、府中、军中的老爷贵人们,那些动与物迕、心与口违的道学君子们,那些富甲一方、田连阡陌的地主乡绅们,却何曾不视黎庶为蠢蠢,侈然肆于其上(注2)?龙椅上坐上新的圣子龙孙,丹墀下跪下新的文禽武兽,在他们的眼中,芸芸众生不过是脚下的蝼蚁——它们称“我”、称“奴”,又岂能称“朕”、称“孤”?会“死”、会“殇”,又岂会“崩”、会“薨”?国史者,帝王家史也,本纪者,颂家主之功德也,列传者,叙忠仆之勤恳也。煌煌史册上千卷,“民”在其中不过是数行空话、几串数字,却还要蜷缩在帝王将相的传记下为这些人彰显功罪,他们何曾得到真正的看重?
      这一隐秘在城破后的屠掠中得到了可悲的证实。

      数十件铠甲撞上大门,三道木闩皆被折断,顶在门后的桌椅应声飞出,在击中影壁后溅起纷霏木屑。凶悍蛮横的乱兵与街上凄惨的哭喊一齐涌入会馆,槐树下枯坐的老翁还未聚神,屠刀已割开他的脖颈。一股股鲜血从伤口处喷涌,老翁张大了眼睛,惊恐的瞳仁最后一次映上锋利的刀刃。
      “将军有令,鸡犬不留!”那名兵匪暴喝一声,提刀又向库房前的乞儿走去。孩子们立时乱作一团,如同无头苍蝇般嘶嚎着撞在一起,又头破血流地朝不同方向飞奔。受惊的栖鸟尖叫着扑上蓝天,将挂满槐叶的树枝扇得上下颠颤,几枚青碧翩然落下,落地时已是一片血红。
      “咣——”
      “咣——”
      “咣——”
      肉砸到铁门上的“咣”声是沉重的,刀劈在铁门上的“咣”声是清脆的,还有头碰、肘击、脚踢、风吹而发出的高低不一的“咣”声,它们交织在一起,如同败军之际城头擂起的破鼓,敲敲停停,铺陈出一片苍白的绝望。
      老人和数十名孩子的血洋溢在江永身后,他不及调动艰难的视听去探索周遭,不及感到恐惧、愤怒与绝望,不及思考为何即将成为君父的人要将屠刀挥向自己的子民,他的世界只剩眼前的一堵后墙。
      江永用手指紧紧抠住浮雕,伸脚在砖缝间试探,忽然脱力栽下,全身剧痛也不敢闷哼,只能迅速起身,屏息进行下一次尝试……如此屡败屡试,经验未令其愈发娴熟,疼痛反让他更加笨拙。会馆中乱打乱砸的动静提示他兵匪抄掠的进程,越发响亮的甲片摩擦声为他计算与死亡的距离:还有五间房没有搜完,四间,三间……
      当弯刀反射的第一束寒光照进后院,江永终于翻过了后墙。

      墙内与墙外,竟是两个世界。
      墙内是白骨如山、血雨腥风,墙外是秩序井然、海晏河清;墙内是“风刀霜剑严相逼”,墙外是“稻米流脂粟米白”,墙内是咸嘉朝的浙东会馆,墙外是德昌朝的全晋会馆。
      这里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汇聚天下富商,网罗四海奇珍,不在民贼盗匪的刀剑下首当其冲已是异事,他们究竟是如何逃脱了惨烈的屠城?
      江永将满腔疑惑搁置一旁,他避开在场人的注意,悄然行至中厅,见确无警讯,正欲登堂求救,一道低语如利剑般穿耳而来,“大将军为救生民之困、解君父之危,一路攻城略地,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注3)。如今京师光复,全仰仗大将军运筹帷幄、折冲千里。区区万两薄礼,难以抒发我等景仰之情!”
      “常老板客气啦,为民除害是我等的职责嘛!再说了,若非常老板将京中情报及时提供于我,我等也不会放弃缓进之策,顺利攻下京城!”厅内传来爽朗的大笑,间或夹杂金锭相撞的脆响,“放心,有我的亲兵在此,那些丘八不敢进来骚扰你们!”
      “将军大德,小人永世不忘!”谄媚之声再次响起,“小人略备薄酒,还请将军赏脸……”
      “我还有事,酒就不喝了,”锁子甲刮到交椅的月牙扶手,椅背“嘭”地一声砸向地面,“听说浙东会馆住了个名叫江永的人,你认识吗?”
      “认识,认识!他是首恶杨光中的门生,攀附座师做到礼部侍郎。平日里气焰嚣张,把谁都不放在眼里哩!如今皇上要拨乱反正,他岂能逃出大宣律法的制裁?……”
      常老板说了许多诋毁的话,生怕让人以为他与江永有什么干系。见他如此张皇,大将军也哭笑不得,“皇上要把江永的脑袋砍了挂城墙,你慌张什么?你既然认识他,就带个路,跟我去隔壁辨认下尸首。”
      “啊,是,是!……”
      微风拂过身旁的长草,惊得江永连忙缩首。他汗如雨下,心如擂鼓,欲吼却喉紧声咽,欲哭而眼枯无泪。待厅前的脚步声消隐,他立刻蹑向后院,避开厢房的数名老妇,潜身穿至后室——成群的驼马将他急促的呼吸扰得大乱,江永只觉天有五色,地旋匪息,身后的脚步声又杂然而起,如今他已是进不得也退不得。江永将心一横,全身伏地,从驼马腹下匍匐前进。污秽之物与浑浊之气已非他所顾及,那些躁动不安的牲畜嘶叫着将蹄扬起又重重落下,许多次都砸在江永的身侧,最近一次离他不过几寸,险些就要将他踩成肉泥。
      “皇上,若您在天有灵……”江永几乎失却全部力气,他的四肢依旧在挪动,眼前的驼马却越来越多。绝境之中,他将仅剩的希望寄托于未安的魂灵,“若您在天有灵,就请保佑微臣逃出生天!”
      辇毂之下生灵涂炭,林又清生前难救,死后更是无能为力。然而发愿本身却赠予江永一份气力,他向光亮伸出手臂,竟幸运地摸到了门槛。江永爬出后室,又接连探寻数间房屋,皆不能找到逃离之路,发现一条通向后门的夹弄,弄门却被长锥钉死。他攥住长钉不断摇撼,木门丝毫未动,正欲另觅他途,一道尖利的女声劈头打来,“那里是什么人?”
      心神离舍的江永再次扑向弄门,他双手死死扣住锥帽,使出平生最大的力气,终于成功将它拔出。门栓久被雨水浸泡难以掣开,江永便直接将门框撞断,闷头朝后门奔去。

      他拐过几道曲巷,确认身后无人追来,又急向通衢奔去。棋盘街上积尸如鳞,兵匪手中的锋刃钝了,依然挥向无辜的百姓;血流成渠,先前的已经凝固,新的赤泉又流淌其上。一名赤身裸体的少女从江永面前跑过,飞身跃入巷口的水井,却因水井堵塞不能就死,又被两名乱兵拖到屋中……
      又一名孩子倒在江永脚下,血水顺着穿胸的箭矢连珠滴落。江永下意识俯身查看,忽有一箭破空而来,瞬间插进他的肩胛。他还未将箭拔出,一把长刀又朝他的面门砍去……
      江永用十两银子躲过一轮追杀,捧着格挡时被砍伤的手臂冲进一间民居。此处腥气浓重,而厅中并无陈尸。他不敢再向前进,见里屋有一张架子床,立刻缘四角立柱而上,屈身躺上仰顶,面向里紧贴墙壁。他不愿见到光影的晃动,于是闭上双眼,又害怕听到任何风吹草动,索性把耳朵也捂起来。“混沌凿七窍而死,足见视听食息可杀人。”他开始歪解起《庄子》中的故事,觉得自己可笑,又暗中自嘲一番。
      江永喘息方定,侧门再被打开。乱军将一名少妇挟持入内,不顾女子如何哀声乞怜,径直将她抛到床上……仰顶剧烈地摇晃起来,江永只觉伤口生疼,早前流的血已经凝固,深蓝直身被染出片片硬结的黑块。新的鲜血很快浸出,在他的身下汇成涓溪。所幸榻上二人担心被人发觉,很快另寻他处。待满室复归于寂,江永揩去额上冷汗,缓慢坐起身来。
      既能有第一个人来,便还有可能有第二个,第三个……仰顶并非隐秘之处,若不是那匪兵被情欲壅蔽,或未再警惕一二,江永定难逃被发现的噩运。他四下寻找新的藏身之所,仰头看见上方竹席制成的仰屏。那本为遮挡梁枋,想来也可用于蔽人。他来不及多想,立刻扳住桁条向上攀爬,当又一群乱兵破门而入,他刚好踩上驼梁。
      竹席将他完全遮挡,梁上漆黑一片。江永坐在顶梁上,猛觉不远处还有一人,霎时心时大骇,身形也不由一晃。那人也同时发现了他,拔出短刀就要取他性命。黑暗中江永躲闪不及,但短刀出鞘的声音被房中匪兵捕捉,匪兵举矛上搠,直接将那人挑落房梁。
      那人的包袱里塞满了金银首饰,乱兵如蝗虫过境般一哄而上,很快就将财宝瓜分殆尽。趁此乱局,江永隐藏到未完全坠落的竹席之后,不意又与榻上的女子四目相对——那名可怜的女子只是将头轻摇,轻轻阖上双目。
      她最终在江永眼前咽了气。
      太阳厌倦了死亡,终于跌回地面。马踏尸骨与刀剑相撞的声音渐渐稀疏了,四近只剩细碎的悲泣。曾经繁华喧嚣的街市如死灭一般荒寂,月光照彻,更显阴凄。江永顺梁而下,跪在床前向她叩首,又匆忙向屋外奔去。

      人间地狱无非如是。
      棋盘街上死者枕藉,几无活人落脚之地。江永从横陈的尸体上爬过,刚至路中,遥见街口出现数点火光,立即将包袱压在身下,头颅埋在尸堆中。战马踩着骨肉奔腾而过,一脚正踏在他的后背。江永只觉肝胆俱裂,痛得几乎要大声尖叫,但如今的他半点力气也无,莫说哭喊,就是呼吸也感疲乏。他枕在死人的手足间,碧赭黄黑的混合液体顺着衣襟丝缕渗入,眼前一黑,竟然昏死过去。
      夜半时分,他被冻醒了。四下寂然,只有寒风涌入街道。一只鸱枭略过天际,张开铁钩似的短喙,发出凄厉的怪叫,如婴啼鬼哭,令人闻之悚然。江永不顾周身的剧痛,手脚并用爬过棋盘街,跌进一道小路。几名幸存者正偷偷收敛亲友的尸身,看到已无人形的江永,先是惊骇,继而漠然,继续去做自己的事情。(注4)
      “恒之?”
      江永循声望去,见一袭孝服半蹲在自己面前,他认出是景从周的长子景修儒,低声应道,“继贤兄,是我。”
      “恒之怎会伤成这样?”景修儒扶住住摇摇欲坠的江永,孝服立时一片殷红,“此地非谈话之所,还请阁下随我小舍一叙。”
      他向身后的小厮交代几句,架起江永向景府走去。

      京中死者如山,景少卿是最体面的那个:一对告丧的蓝字灯笼悬在高大华丽的门楼下,从府门至内宅门扇扇大开,皆被糊上白纸。夜来晚风吹动灵幡,堂中的孝帘也随之晃动。江永向那副楠木棺材叩首致哀,景修儒也向他磕头回礼。棺底长明灯忽然一闪,孝子贤孙们大惊失色,齐齐围拢过来,生怕烛焰化烟,让他们的先人在黄泉路上迷了路。
      “晋王手下的第一谋士黄俟曾是先父的学生,因着这层关系,景家上下才能在这场浩劫中保全,”景修儒将江永搀到后堂,低声向他解释,“若恒之不弃,不若在舍下调养数日,待晋王入主宫禁、下令封刀,继贤再送恒之出城?”
      “景府治丧,本就忙乱。恒之一介外人,如何能这般打扰?”江永婉言推辞,一面简单处理伤口,一面出言询问,“继贤兄可知,晋王为何要大肆屠城?”
      “君王心事向难揣测。或因京城反抗激烈,或因先帝拒不投降,或因手下不服约束,或因自身贪鄙成性,继贤也不得而知,”景修儒看到江永臂、肩、背上的伤口,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恒之受此严重之伤,不可再出门冒险!府上虽在治丧,可余出两三名侍女的能力还是有的。恒之完全可以……”
      “贤兄好意,恒之心领。可恒之要事在身,务必赶紧离开京师,”江永打断景修儒的邀请,起身俯首作揖,“恳请继贤兄为愚弟寻一良法,让在下尽快出城!”

      “谁!”
      “是我,景修儒。”
      在永定门周围巡逻的将军将倭刀收回剑鞘,脸上浮现恭敬的微笑,“啊,原来是景大爷!不知大爷为何要深夜出城?”
      “家父驾鹤西去,府上一片忙乱,不意竟死了几个下人。家母一向仁慈,为了不让老人家忧心,只能带到郊外偷偷埋了。”
      “令尊仙逝,干这些下人何事——难不成真有勾魂索命之说?”
      “他们想在置办祭仪时吃些回扣,结果分赃不均,互相把对方打死了,”板车推着三五具路边的尸体,上面盖床崭新的白布,景修儒面不改色,“家丑外扬,让军爷笑话了。”
      那名军爷掀开白布,用刀挨个戳下,果真见上面躺着的都是死人,“区区几名下人,还劳大爷亲自处理?”
      “这几日城中兵荒马乱,劳军爷和黄先生挂念,景府上下未被侵扰,继贤铭感五内,”景修儒向那人一揖,顺势在他手心放上一枚十两银锭,“只是府上仆从众多,若在下不跟来,恐他们被认成乱党。家父尸骨未寒,弟实不想再添无妄杀孽。”
      “既是如此,那大爷赶紧去忙吧,”将军心领神会,脸上笑容更甚,“需要小弟派两名亲兵随同保护吗?”
      “愚弟也带了小厮,便不麻烦军爷了,”景修儒拱手道谢,向身后的推车人催促道,“阿恒,还不快跟上?”

      江永推着板车,一声不响地离开了这座地狱。
      原先平整的路面被炮弹砸出深浅不一的凹坑,挖的两道壕沟皆被尸体填平,发出刺鼻的腥秽。江永摇晃着将车推出三四十步,突然不再前进。毫无缘由的,他向城头望去。
      昏黄的灯光下,座师杨光中一家五口的头颅在风中摆动。杨首辅的脸上鲜血淋漓,双目并未阖上,他的眼仁苍白,仍依依望向南方。
      江永的眼眶干涸了十年,今日再次涌出泪水。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恒之夜奔(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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