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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山穷水尽(三) ...


  •   一块燃烧殆尽的木炭无力地悬在高空,明晃晃的白光直闪人眼。开春之后的宁远城依旧充斥着砭骨寒意,此地位于辽西走廊正中,是大宣抵御萨族入侵的最重要城市之一。
      城中心挤满了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目光穿过呼出的雾气射向路口跪着的一排囚犯。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挥下屠刀,十几颗人头纷纷落地,人群中立时腾起阵阵惊呼。那些由守备与游击充任的刽子手如同受到了鼓舞,骄傲地从腥血四溅的地面捞起人头,踩着百姓自发避让出的道路,将它们拎到城头挂好。
      那些军户渐行渐远,可人群并未散去,恰恰相反,他们正用更兴奋、更期待的神情向南面张望。场中静了一会,继而又开始骚动——两名衙差架着一个赤身裸体、遍体鳞伤的男人出现在前方路口,铁链拖地发出的“当啷”声逆着刽子手经行之道来到刑场中央。在寒风中游遍全城的重犯已在高烧中神志模糊,却在被缚上木柱的那刻剧烈挣扎起来。
      “张尔研,尔身为参将,不思杀敌卫国,竟与萨族勾结,出卖军事情报,”楼上传来威严的声音,“虽生人形,性同狗彘。悖君叛民,死有余辜。今徇于市凌迟三日,以儆效尤。”
      执行官抱拳称是,在众人的屏息中举起剐刀……
      “第一刀——”一旁的衙差扯着嗓子计数。
      人群随即又喧闹起来。

      “第三百一十二刀——”
      皓月当空,清露薄野。白日间略微化开的空气又逐渐凝固。人群大半散去,仍有点点灯火聚在刑场周围,照出他们好奇、兴奋、唏嘘、麻木的脸庞。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钟鼓楼上,周绪为江永斟满面前杯盏,“你我兄弟各历十载风霜,落得物非人非,今乃知诗中况味。”
      二人将第一盏酒洒向地面,明知赵略再也喝不到它。
      江永将第二盏酒放在唇边轻抿一口,又不动声色地放下,偏过头来,使身体略微背向路口。
      “第三百一十五刀——”
      “是兄的不是,竟忘记恒之是真正的菩萨心肠,见不得人受刑流血,”周绪好整以暇地朝楼下眺望片刻,伸手为他挥散冲鼻的腥气,“若恒之不弃,待兄监刑事毕,再同去舍下畅饮,如何?”
      咸嘉二年的菜市街,如山如海的百姓注目于袁督师惨痛的哀号与刀下喷涌的热血,周绪靠在江永肩头,紧闭双眼,背对刑场,在一声接着一声的报数中轻轻啜泣。
      “弟无妨,”对面的周绪神色自若,江永一时有些恍惚,“只是人非草木,惟物之灵,何劳动以如此酷刑?”
      “若是寻常百姓,或因财迷心窍,或因未经教化,做了萨人门下走狗,一旦检出,所判不过斩首。可张尔研不同,他是保家卫国、捍卫华夏领土的军人!”蓟辽督师激昂的回答回荡在清寒长夜中的街道,“身为军人,理当在遭受外敌侵略时冲在最前,即使手中只有木棍,也要凭己血肉之躯,为身后百姓筑起一道最坚固的长城!如今边事孔棘,此人非但不思精忠报国,反而将极其重要的军事情报出卖给萨人。此举何异于食百姓之粮米,衣百姓之布帛,却挥刀直指百姓?若是让他得逞,来日萨兵攻破宁远,满城百姓皆成刀下亡魂,砍在他们身上的又何止三千六百刀?”
      “禀督师,犯人张尔研已经奄奄一息,恐难撑住后续刑罚,请问我们还要继续吗?”
      “今日便到这里吧,”周绪目光寒凉地瞥向灯火最亮处,“好好看护,若是他撑不到最后,行刑者各打二十军棍。”
      “是!”传信的士兵抱拳行礼,快步奔下钟鼓楼。不多一会,路口完全黑寂下去。
      “延祚兄,弟尊重你的选择,”江永缓缓开口,“如今萨人盘踞于辽沈以东,而关内频现衰世之兆。乱世用重典,亦不失为拨乱反正之道。”
      “恒之,你何曾见过战后遍地尸骸、草间累累白骨?”周绪听出江永话语中的勉强,不由耸眉,“那屠城、掳掠以致城池化为废墟,死者枕藉贮积之象,更是没有见过吧?”
      “这……”
      “恒之,我泱泱华夏赓续万年,仁义之道彰于天地,经国之文盛于古今。多少王朝易姓改号,千里江山壮阔如昔,”周绪重伤未愈,面色如月光惨白,眸中却闪烁着灿烂星辰,“可来日萨族一旦入关,如他们在辽东所为,定会掠我中原,虐我百姓——当彼之世,汉家经史与华夏衣冠不复存焉,纵使遗老遗少能够为奴为婢、苟延残喘,可文脉既绝,成为行尸走肉又有何意义?”
      “国家兴亡,所当者君臣肉食者而已,周绪敬谢不敏。然而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我自当仁不让!”

      咸嘉十一年,萨军破长城入关,京城告急。为父守丧的周绪被夺情起复,率领宣、大、山西驻兵入卫京师。他虽名为督天下援兵,然事事受到兵部尚书杨嗣昌与监军太监高起潜的掣肘,真正能够调动的兵力不足两万。更有甚者,因周绪曾当面驳斥杨嗣昌等人与博仁通款议和的提议,坚定主战,被杨、高怀恨在心,竟在前方战事吃紧之时撤去援军、克扣粮饷,致使军中士气跌落,出现大批畏战潜逃者。周绪一面重责逃兵稳定军心,一面派人到百姓家中筹粮,却被高以失职、扰民二过上报天听,反被今上严辞斥责。
      周绪无暇理会那些龌龊心思,他率领残兵进驻钜鹿贾庄,与萨军展开殊死搏斗。彼时高起潜统率的关宁铁骑距离不到五十里,竟无一人前来援助。战争持续半日,宣军炮尽矢穷,众人进行短兵肉搏,最终一军尽覆。周绪身中四矢三刃,被求援未果愤懑而返的兵部主事发现于成山积尸之中,主事发现他没有气绝,连忙送回京师医治。周绪昏迷整整三月,醒来时生命依旧垂危,首先听闻的却是皇帝将他由兵部的尚书贬为侍郎的消息。若非以次辅杨光中为首的东林党人苦苦求情,他恐怕早已命丧囹圄——这自然与杨、高二人诬他怯懦畏战脱不了干系。
      一年后,周绪终于起坐如常。同年,博仁围困锦州,咸嘉帝将在西北剿匪的陆千乘调往蓟辽,整合宣府、大同、密云、蓟州、玉田、山海关、前屯卫、宁远共十三万兵马御敌。陆督师本欲稳扎稳打徐徐向锦州逼近,然而在兵部尚书陈新甲的蛊惑下,皇帝以兵多饷艰为由催其迅速出兵。皇命难违,他只能在未做充分准备的情况下兵出宁远,与萨军会战于松山。虽屡得小胜,但后方补给线被博仁截断,大军被困,突围过程中又因有人提前率部逃跑而引发动乱,致使全线溃败,就连督师本人也不幸身陨。
      当京城沉浸在宣军占领乳峰山、击退博仁数次进攻的喜悦中时,周绪是第一个发现前线布兵疏漏的人。奏疏被林又清留中后,他毅然独自拖着病体东出山海关,一路收拾残兵败将,再次向博仁发起进攻——他们以极为惨烈的代价驱东虏于大小凌河之外,解救了被围困在松山、杏山的宣军。最终清点人马时,十三万大军十不存一,四万战马只余千匹。

      “外有丢城失地之辱,内有损兵折将之困,关外存亡旦夕,然吾等必将胜利!”风刀霜剑可炼木石之心,周绪的眉目清朗如昔,“千百年来,无数胡骑海寇翻山跨洋而来,其势也勃焉,然去也忽焉,唯有我华夏延绵百代、生生不息。去留相异,非因吾国强盛不衰、吾民体魄雄健,而因我华夏民族以开放包容之胸襟,谦逊好学之精神、坚韧顽强之品性,足以抵御任何灾祸。”
      “这样的民族,岂是外人能够征服的——非得自杀自灭起来,”周绪垂头感慨,情绪陡然低落,“非叛徒范文程、宁完我之流为博仁出谋划策、改革军政,非降将李永芳、孔有德之辈为萨族刺探情报、改进火器,非晋商范永斗之人突破宣朝经济封锁,为东虏提供粮草铁器,萨族如何会发展壮大?”
      “吾此生有三恨,一恨将士临阵脱逃,二恨文官勾心斗角,至于第三恨,”方几在周绪的拳下开出一道裂缝,瓷盏“嘭”地跳起有摔落,清酒渗入木板,“我最恨贪图富贵、出卖国家的叛徒!兄总督蓟辽半年有余,所做不过延续先师孙承宗的战略主张,筑城、屯田、练兵、构械,若有一点比先师更加看重,那便是——锄奸务尽!”
      江永久久凝视自己的同年,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自咸嘉十六年春从京城出发,江永抵达宁远时已过月余。他此来关外,一是监督押运官将六百万粮饷如数运至军中,防备他们在途中克扣,二是将在京为质的周绪妻女送到辽东,让周督师安心对付萨兵,其三,也是最重要的目的,是与博仁议和。
      周绪督天下援兵之前,咸嘉帝也曾在杨嗣昌的鼓动下起过与萨族议和的念头,然而此议在朝堂一经提出,反对的浪潮便层叠打来。这其中固然有华夷之辩、民族大义的考量,可对文官嘴脸有过深切了解的周绪并不会只做此想——咸嘉帝一向刚愎自许,即使认同此刻和谈迫在眉睫,来日危机解除,定会追究首倡议和之人的卖国之罪。为了保住权势荣华甚至是生命,国家桢干们无视客观情况,一致反对议和,从而间接导致了萨军的入关侵略与京畿民生的再次凋敝。
      “座师一向坚决主张,今再起和谈之议,似有难言之隐,”周绪与江永并辔而行,将亲卫远远甩在身后,“关内难道已衰疲至此?”
      “不瞒兄台,京城的确已是强弩之末,”江永低声说道,“中原赤地千里,流寇遍布,而江南切断物资供给,京畿又现重大疫情,异变恐在呼吸之间。”
      周绪面色微变,口中嗫嚅片刻,终化为一声苦笑,“座师借内官之力废君夺权,注定是不会长久的。”
      “宦官向无大义,遇利则如蚁附膻,遇害则退避三尺,一旦欲壑难填,不免反扑……”
      “座师如何不知?他早已抱定杀身成仁之志,”宁远至锦州一路萧索,荒溪野草间尚有未及收殓的白骨,战场的硝烟已经散去,枯蓬朽木依旧浸着血腥。江永四下打量,见沿路的大小台堡正在修复,崩城败壁尤现于外,不禁黯然,“其身已迟暮,名已狼藉,所做皆如蚊虻负山,商距池河,尽百力而少有一功也。”
      “恒之此言差矣。座师之功绩,兄试言之:虽京中百事凋零,然九边军饷充足,边防固若金汤,河南、关外士气大振,贼寇未能一逞,首辅失于京城,却功在地方。其废帝之举虽令人诟病,然自古帝王皆以黎庶为蠢蠢,侈然肆于其上,又有何仁义可言?愚腐者论天子为万民君父,然万民之安危喜乐又岂能系于一人?秦政已行两千年,如今正是改弦更张之时。纵使座师如填海精卫、泣血杜鹃般慷慨殉道,也只是失于当代,却功在千秋。”
      江永不置可否。他是一个与时代严重脱节的人:当他的同龄人畅论“心外无物”的阳明心学,书写幽深孤峭的竟陵文章,他潜心钻研的是四书五经与朱子的《四书章句集注》。待其释褐入仕,不就便远渡东瀛,而彼处的显学恰是推崇“忠君爱国”与“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他无法理解为何座师与周绪都可以将“君为民贼”如此轻易地说出口,可多年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积聚起在智识与经验上的自卑,令他只能用不示异同的做法默默抗拒。
      “前路渺远,未知吉凶,暂不必论了,”周绪侧身看向沉默的江永,“和议之事,恒之与座师是如何想的?”
      “按照座师的意思,求实不求名,只要萨人同意休兵,称呼、礼节能让则让,博仁称号建国,大宣予以承认,今后约为兄弟之国亦未尝不可。通款、岁赐尚需一争,座师给弟下了死命,每年不可过三十万。若遇裂土、割地之议则谈无可谈。”
      “计划甚妥,只恐座师与贤弟身负卖国之名。”
      “家国含垢,纵死何避,”江永故作轻松地扬起嘴角,“唯是兄台今又兼督登莱、天津军务,克服辽东大业,便要多多拜托了。”

      议和比江永想象中要轻松得多。蓟辽督师周绪亲赴阵前、与萨军隔河对峙为外因,整肃的军容与高昂的士气令敌方不可等闲而待。江永精通谈判之道为内因,坚决不可行者则百折不回,可以商榷者便示以大度,但也是片言力定,绝不给对方留下狡辩之机。而在和谈前探取到额敌方情报成为了意外之喜:博仁鼻衄不愈,难以统掌军政,权臣亲贵面和心不和,三军士气渐衰,收兵之论甚嚣尘上。江永抓住这一大好时机,成功与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达成和议,以每岁十万之银绢、两国兄弟之称,换得五年休兵之约。
      大家心里都清楚,若无意外发生,两年便是休兵的上限。

      密积的浓云压在宁远上空,虽是晌午时分,天色仍阴沉如夜。辽东总兵守在城门处,一俟周绪与江永出现在视线之内,立刻拍马迎上,将关内的急递交给江永。
      “恒之,出什么事情了?”
      “南京出兵北伐,半月前已经过江,”最坏的设想终于成为现实,江永的心沉到谷底,“京师岌岌可危,弟需立刻返回。”
      “我即刻点兵,随弟一道入援京师……”
      “不。兄当以固卫疆土为要务,萨族兵马强盛,博仁虽然病重,其弟其子皆非善类,”江永打断周绪的话,“至于关内之事,我等尚有宣大、山西、山东多处官军可用,若是不济,畿辅驻军亦能保京师无虞。”
      “弟的想法过于乐观。京师物力已竭,遇此强兵,恐有不可胜讳者,”周绪低声劝道,“恒之手无兵马,回京于事无补,何不留在辽东,助兄一臂之力?”
      “兄的好意,江永心领。但弟身为天子佐官、元辅门生,危机关头,岂能苟且偷生、置君师于不顾?”江永拒绝周绪的挽留,毅然拱手告辞,“吾兄留步,江永先行一步。”

      清脆的马蹄声渐行渐远,乌巾蓝袍在起伏的山岭间时隐时现。云间乍破一线薄亮,为那抹孤寂的身影描上一层金边。
      “真是天字第一号傻瓜,”周绪站在宁远城外的山岗最高处,裹挟着沙石的狂风将他的视线遮蔽、叹息堵在喉中,“一个九死不悔的傻瓜。”

      北伐大军终究未能渡过黄河。薛青玄与程言的矛盾已不可调和,他的亲信郑朗、韩文泰处处以掣肘程公为务,手下兵马皆待饷不进,真正出师北伐的不过两万南京营兵及程言直接统领的八千淮扬驻军。然而江南承平日久,军中早已是将骄兵惰,勇于私斗而怯于公战,稍遇阻击便如惊弓之鸟,丢盔弃甲而逃。程言披肝沥胆、夙夜忧叹,换来的却是亲营被部下劫掠、监国和薛青玄命他停止北伐。进退维谷之下,他只能仓皇退兵。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咸嘉十六年四月,封藩于山西太原的晋王林鸿涛突然发难,率三千家丁以“清君侧”的名义起兵,并且散尽家财,广募晋、冀、鲁、豫乡兵。被杨光中追赃剥索的富商豪绅纷纷相应,不仅出兵出饷,还利用自己的影响力策反当地的官府与守军。朝廷立刻调动兵马镇压反叛,数次将晋王与后续加入的西河王及代王逼入绝境,然而真定巡抚与大同总兵的反水令局面发生根本性逆转。官军的节节败退暴露出他们战斗力的低下,越来越多的府、县在巨大的权钱诱惑下扯起反旗,而江南诸君却只是冷眼旁观。次年元月,林鸿涛兵分两路,一路南下辽州,沿邢台、河间攻取保定,一路则北上进攻宁武,经大同、宣府直逼京师。
      三月十五日,晋王的二十万大军抵达居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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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山穷水尽(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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