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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山穷水尽(二) ...


  •   铅灰色的浓云低垂在京城天空,冻结的空气被寒风撕出悲响,宛如咳疾深重的老人喉中时断时续的轰鸣。惨白的雪粒将前扑后仰的枯蓬连同脚下的土壤完全埋葬。一顶青呢小轿静静停在德胜门外,为寂静有如坟茔的军营带去一方矮小的墓碑。
      “此次瘟疫凶险异常,呼吸间便能致人重病。江侍郎乃国之干城,如何能往京营涉险?更何况侍郎居于内城,频受召见,若是将疠气带入宫闱,朱恺就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朱总督好手段,竟能将军中疫情压下三月不报,”轿内传来一声冷笑,“若非有百姓察觉并告知首辅,总督还想瞒到几时?”
      京营总督朱恺一面示意兵勇将这顶软轿团团围住,一面继续用故作羞愧、为难和恳切的语气为自己开脱,“非朱恺隐瞒不报,实在是京营职责重大,万不敢有一点闪失!江侍郎也知,京营就驻扎在皇城之北,若有一丝风声透入德胜、安定二门,城中百姓必且惧且疑,届时舆论汹汹,陛下与首辅将如何自处?朱恺自知罪大恶极,甘愿引颈就戮,但还请侍郎莫要误会我等一片忠赤之心啊!”
      “我问你,如今京营之中,患病将士共有多少?医师的药方是否有效?采取的措施能否控制疫情的蔓延?物资是否够用?战斗力有无保证?对于病逝的兵勇,尸体如何措置?其家人有无抚恤?”
      “这……”
      “满口忠孝节义,办事却敷衍颟顸,对手下将士全不上心,朱恺,你的确该死,”轿中之人不耐烦地催促身侧的长随,“江泰,入营!”
      江泰俯身应承,却见朱恺快步上前,一把按住轿杠,“前方军事重地,方圆五里内不许外人进入,江侍郎请回吧!”
      “朱恺,你想抗旨不成?”
      “有道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京营虽驻扎城下,可今上幽居深宫,若非杨光中越俎代庖,怎会有此诏令?”朱恺的眸中闪过一丝狠厉,“还请江侍郎回城安歇,对于京营的情况,在下自会亲往宫中请罪!”
      “今日这大营我非去不可!江泰……”
      朱恺挥下右手,四周兵卒纷纷将长矛横举,直指软轿的矛锋在雪中射出刺目寒光,“来人,送江侍郎回城——”
      城门外蓦地卷起一股诡异的东风,将青色的轿帘猛地掀开。轿中之人英俊的眉目在雪色与寒光中格外清晰,竟如一把铜锤重重砸向朱总督的胸口,震得他瞳孔骤然放大,浑身如筛糠般颤抖起来。
      朱恺他的手下未及反应,忽见数百名头戴凤翅盔,身披青棉甲,左配□□袋,右执□□的锦衣卫从德胜门鱼贯而出,命令一众人等卸去甲刃、趴在地上不得挪动。为首的白马在环簇的刀锋前稳稳落蹄,一袭绯袍翻下鞍鞯,向跪在雪中的朱恺匆匆撇下一眼,俯身跪到轿前。
      “臣江永护驾来迟,叩请皇上责罚!”

      “我本是一名游医,因为兵营中的医师染病死了,才被掳来给染上瘟疫的士兵诊治,”说话的男子一袭打满补丁的布衣,枯瘦脏污的面颊看上去十分落魄,“如今营中虽然还有人死于疠气,但感染的人数与日俱降,疫情算是得到了初步控制。”
      林又清定定地看着他,“朕之前见过你。”
      “皇上圣明,”那名男子叩首,“草民卢捷,万历四十五年入太医院供职,在宫中做了十年太医。”
      “为何走?”
      “太医院里庸医尸位素餐,相互之间勾心斗角,草民不愿同流合污,便走了。”
      “只是这样?”
      卢先生听出咸嘉帝话中不豫,却不知如何答话,只是将头埋得更低些。
      一名校尉适时端来两碗汤药,江永接过一碗喝下,片刻之后察无异样,才将另一碗递给林又清,“这是卢先生为预防疫病而专门配制的达原饮,请陛下先行服下,再向卢先生询问军中时疫的详细情况吧。”
      “皇上请慢用,草民这就向陛下介绍瘟疫情况,”卢捷向江永投去感激的目光,顺势将话题转移到京营暴发的瘟疫中来,“自咸嘉二年起,陕西、河南、山西等地便已有类似的疫症出现。感染者偶于肢节间生一小瘰,继而饮食不进,目眩作热,烈者甚至会呕血数口,立时毙命。此疫传染性极强,有一家并死者,有一村尽空者。州县长官往往措置无方,兼之贼寇蜂起,此疫又随流贼蔓延全国,而京营此次大疫,正是这种疙瘩瘟。”
      “彼时草民四处游医,见过几例病患。开始时以为不过是普通伤寒,便开伤寒经方,用麻黄桂枝解表,黄芪白术补气,奈何症状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日益加深,草民反复仔细研究这些病患的脉案,发现此病非风、非寒、非暑、非湿,”卢先生被林又清亲自扶起,“非如《伤寒》所言,因四时不正之气而发,乃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此种疠气自口鼻而入,客于半表半里之横连膜原。达原饮中所含槟榔、浓朴、草果仁,正是为了令邪气溃败,速离膜原,故在温疫初起之时,效果极佳。对于急症重症,则需复加大黄,制三消饮以解之。”
      “大黄乃泻下攻积的虎狼之药。患者既已性命垂危,如何能再伤元气?”
      “回陛下,所谓重症用险药,关键时刻不愿一搏,才会痛失最后的生机,”卢先生躬身回答,“草民用三消饮救治沉疴之人,六脉复苏者不过十中五六。草民还在研制新的医方,却尚无太大进展。”
      江永面色微变,插话道,“在下还听闻,卢先生甫入京营,便将其划分为东北、西北、东南、西南四个区域,区域间禁止人员流动,不知这又有何用意?”
      “此乃辨症分治的隔离之法,”卢捷耐心解答,“草民发现,此疠气可入口鼻,抵膜原,亦可从病患的口鼻呼出,弥散在空气中,且更容易传入密切接触者体内。若令康健之人与染疫之人、轻症之人与重症之人混居一处,则疠气会遍布全营,导致瘟疫迅速蔓延。草民将无症状及轻症的患者安置在接近京城的东南、西南二营,而将重症及危重病患安置在北面,既能减缓瘟疫在军中及向城中的传变,又方便草民施药与诊治。”
      “卢先生估计,京营的战斗力最多能恢复几成?何时才能恢复?”
      “回皇上,到目前为止,营中已有四成士兵因感染瘟疫而死。待到疫情完全结束,营中兵马最多能保存半数,”在坐三人皆面色凝重,卢捷轻搔稀疏的白发,“至于何时能恢复战斗力,草民以为,至少还需要半年。”
      林又清将手下的衣料捏得微皱,侧过身去,通过大敞的帐帘眺望东北角的山坡,那里是将所有患病尸体焚烧的地方,因为离得远,此刻只看见一片灰黄,“传朕的旨意,病死军户视同阵亡,所欠赋税,一律免除。”
      “草民代营中全体士兵,叩谢圣上隆恩!”
      “陈副将,务必尽快从京畿招募乡民健仆以补充兵源。京营乃京师安全的根本依仗,半成战斗力如何能抵御萨兵的进犯?”
      “这……”副将陈度一脸为难。
      狂飙的雪粒冲进大帐,九五之尊面色骤变,斥责之语还未出口,便被卢捷截了话头,“陛下,您只道兵力折损京师空虚,殊不知为了保全京师和这半数兵力,京畿的百姓付出了多少代价!”
      “什么?”
      “为了防止疫情向京师蔓延,朱总督不仅向京畿各州、县下达命令,禁止百姓前往京城,还派士兵把守通往京师的各处要道,一旦遇到过境百姓,不论患病与否,一律射杀,”卢先生眼含热泪,伏在地上的身躯在寒风中剧烈颤抖,“拖延至今,那里的疫情根本无法控制。百姓染上了疫病就只能听天由命,能够死里逃生的十中无一,他们还要如何为陛下尽忠?”
      林又清嚯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向帐外走去。江永等人连忙跟上,眼见陛下踉跄着向早已备好的乘舆走去,却在中途急急转弯,重新坐进了那顶青呢小轿,“江泰,往北走。”
      守在一旁的江泰惊恐地看向他的家主,“大爷,这……”
      江永连忙上前,“皇上,天色已晚,应当回宫了。”
      帘后无人应答。
      陈度气急败坏,一把扯过站在一旁惶然无措的卢捷,抬脚从身后踢向他的膝盖。卢捷一个趔趄,“扑通”一声跪在雪中。
      “还不向陛下请罪!”陈度骂骂咧咧。
      “江永,让锦衣卫退下,你同朕前往京郊,”轿中的声音略微停顿,又接着发号施令,“卢捷,你近前答话。”
      卢捷迟缓地挪到轿帘跟前。
      青幔被一下揭开,卢捷只觉一股威压笼罩头顶,他小心抬头,正对上咸嘉帝严肃而又哀伤的目光,“卢太医,你同朕说实话,”他用只有两人才能听清的声音问道,“朕的父皇与皇兄离奇死亡,这其中真的没有隐情吗?”
      “皇上垂问,草民不敢不据实禀告,”卢捷再次叩首,“光庙与熹庙,确为正常死亡。”
      “可皇兄只是落水受惊,如何会……”
      “皇上,真的只是正常死亡。”

      “卢先生,你退下吧,”林又清无力地瘫坐轿中,嘴角挂起自嘲的苦笑,“果然,人人皆可欺朕。”

      路旁摆放了许多人,有疫症急发而无人收殓者,有衣不蔽体而冻毙风中者,有铤而走险而被殴惨死者……他们如同不能再使用而被遗弃在路边的家具,毫无章法地层层摞叠,灰败的四肢连同污烂的衣布被掩埋在茫茫大雪之下,只有凛冽的寒风呜呜唱着无情的挽歌。
      “五爷!”
      林又清练过几日武功,轻易甩开了江永的手,失魂落魄地继续朝前行走。
      “此处疫情严重,一副达原饮恐难完全预防感染!五爷万金之躯,切不可深入乡里,”江永从数尺积雪中慌忙爬起,又一次用双手死死拉住皇帝,“五爷,咱们还是回去吧!”
      他的手中再次一空,咸嘉帝固执地越走越快,将三昼夜不曾休息的江永远远扔在身后。
      “五爷,您的安危关乎天下治乱,岂能轻率措置!”
      林又清驻足,等待江永靠近。
      “江永,你放心,”他回头看他,“朕只想亲眼看看治下百姓,并无意放手一搏。”

      雪停风住,周遭复归于沉寂,只有二人行于道中,踩出“吱嘎吱嘎”的细碎声响。
      “咸嘉十二年,河南巡抚赵略上奏,”道边的尸体早已冻硬,咸嘉帝垂眸低语,“河南民力已竭,今又乘以天灾,因以饥馑。暴雪多日,道旁尸横遍野,村落尽为废墟。黎庶烧家私以取暖,趟风雪以觅食。颠连饥寒至此,而追比尤甚,耕牛、余粮皆充赋税,不问明年百姓如何残喘……”
      路边的屋舍一间挨着一间,几乎全都房门大敞,里面的一切早已被抢夺一空,就连屋顶的茅草也不知去向。天色昏暗,整街竟无一盏灯亮起,这些房屋如同大张其口的鬼魅,将郁结的冤气吞吐凝聚,陷为无底深渊。
      “咸嘉十年,陕西临潼县知县许玉衡上奏,”林又清的声音开始颤抖,“数年来,灾患频仍,耕种无获。兼之贼事日棘,哀哀元民再罹凶锋,闾阎凋残,十室九空……”
      他不顾江永的劝阻,朝其中一间房舍走去。
      屋中住着一家四口,母亲趴在灶台旁,锅中的汤水还没有被盛出,清得可照出人影。那名中年女子已经去世多时,腮边凝固黑血,应是疫症突发暴毙。年长的儿子倒在地上,额头磕出血迹,手臂还在伸向母亲……这个家的父亲被卷在角落的草席中,身边用破布裹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已被贪残的老鼠咬得体无完肤的婴孩。
      江永扶在门边狂呕不止。
      “咸嘉四年,监察御史张国治上奏,”林又清泣不成声,“山西疫情大作,死亡塞道,十室九空,竟有阖家丧亡,无收敛者……”
      原来奏折上的文字是这个意思,他们描绘的是这样的末世图景……
      所有气力都在瞬间散去,咸嘉帝瘫跪在屋外,涟涟热泪打在松软的雪中。
      “他们怎么过得这么苦啊,”他抱头痛哭,“怎么这么苦啊……”

      “座师,学生回来了,”已是戌牌时分,忙碌了一天的江永方至内阁。他瞥见首辅手边已经凉却的汤药,不由提醒道,“座师,还是先把达原饮喝下,再继续拟票吧。”
      杨光中摘下眼镜,接过门生端来的药碗,“达原饮分发到各衙各宫了吗?”
      “座师放心,学生都安排好了。”
      “怎么用了这么久?”
      “皇上今日巡幸京郊,见百姓倍受疾疫之苦,忧心如焚。奈何内帑空虚,遂命我前往内官监,取万历中所储辽参出外贸易,”江永将桌上茶水一饮而尽,“学生将这些辽参卖与高官,得万余金。皇上以此资太医院疗疫,并遣巡城御史收殡亡者。”
      杨光中不置可否,只是叮嘱江永,“回去告诉你的长随,以后若再遇今上,绝不许从其指令,暗中出巡。”
      “学生会问责他的。”
      杨首辅颔首,将自己的票拟交给江永,“贺时彦已解开封之围,但此次花费巨大。隽泽上书于我,极言河南贼乱之烈,而当地官军畏葸疲玩,见贼则望风奔溃,无一激励约束之法。他提出若要稳住豫中局势、防止流寇东进,则非从头募兵、筹饷、购械、整章不可。”
      随座师学习多月,江永已熟知其中关窍,“贺督师要银多少?”
      “一百万两用作军饷,一百万两购进火炮和兵械。河南连年灾荒,赤地千里,他还需要一百万两购买粮草,”江永览章议论,“若再算上修筑防御工事、安置百姓、招抚部分流寇、设立各级官员等等举措,就是追加一百万两也不见得足够……座师,我们拿不出这么多银钱。”
      江南财路封锁,江北在缓征税饷,蠲免逋赋之后,所依仗者唯各地御史巡按的‘追赃’和乡宦缙绅的‘助饷’,然而官员的虚与委蛇与地方豪绅的手眼通天令二者举步维艰。派出的厂卫办事倒是得力,然而他们贪暴酷烈,搅得地方民不聊生的同时,输入府库的金银不及搜刮的十分之一。杨光中对此心知肚明,却因彼方势大,只能忍气吞声。
      “今年节慎库输银计两千万两……”
      “两千万两?”江永质疑,“学生曾听沈容提及,座师废帝当日抄检京中巨室,所获不下三千万两。”
      “那是厂卫去办的,”杨光中目色寒凉,“趁火打劫的百姓亦夹杂其间。”
      “今年节慎库输银计两千万两,支付九边自天启二年以来拖欠军饷五百万两,购炮、修边、筑堡、抚恤三百万两,赈济河南、陕西、湖广灾荒一百万两,安置就抚流民一百万两,发放百官所欠薪俸三十万两,疏浚河道、加固堤坝、城防等共一百万两,加上此前内库存银,我们手头还剩一千余万两,”座师垂首抚平袖上的每道皱褶,这是他在心烦意乱时的习惯动作,“周绪经略辽东,又找我要了六百万两白银。松锦大战后宣军元气大伤,建奴的金戈铁骑又虎视眈眈,这笔银子无论如何都省不下来。”
      “座师,如今流寇遍及中原,湖广、川蜀亦多有滋扰。他们兵马娴熟、诡计多端,已不可漫然易视,”江永为贺时彦说话,“贺巡抚请饷四百万两,学生以为合情合理。”
      “京营疲弱至此,我如何能把剩下的库银全部予他,”杨首辅支颐长叹,“拨出三百万两,已是朝廷的极限了。”
      江永坐在座师身侧,静静等待下文。他半生所遇,唯座师与咸嘉帝最是刚毅。他们但择一路,便力行之,不问利害是非,亦不顾劝阻质疑,只视驳辩之人为无知庸流,毫不动其坚刚之志。如此人物,自不可能将钱谷要务托付于他。
      “不谷已经决定,”杨光中果然开口,“将湖广郧阳、襄阳、德安、黄州、承天五府划归贺时彦治下。湖广乃鱼米之乡,且大片良田未罹灾患,足以供养河南兵勇。”
      江永点头称善。
      “另有一件棘手之事,需要交给恒之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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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山穷水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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