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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山穷水尽(一) ...


  •   春耕时节的村庄悄然无声,一望无际的黄茅白草扑灭生机勃勃的青绿,漫天的黄沙从枯死的枝干间穿过,如一群飞蝗向远处散去。零落的农舍稀疏卧在土路两侧,每一间都已破败不堪。他透过洞开的大门向里张望,只见四壁空空如也,徒有大大小小蜘蛛网布满灶台与各个角落。几条骨瘦如柴的野狗拖着残腿在村中游荡,忽而听见人声,立刻眼露凶光,吠叫着朝江永扑去。
      “啊!”江永大叫一声,油盏中的烛火猛然一颤,题本首行的“河南”二字也跟着暗了暗。
      江泰匆匆赶来“大爷,发生什么事了?”
      “没事,我刚刚做了个噩梦,”江永揩去额上冷汗,“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已经丑时三刻了。”
      “江泰,你帮我把官服拿来,”江永将案上题本用夹板夹护,收进黄绞袱匣,“我现在就进宫。”

      “今年入春以来,河南、山西等地雨泽稀微,土焦泉涸,兼之贼寇气焰愈炽,卷挟匪民愈多,不少地区饥荒民乱并出。而中原连年战争天灾,各仓空如悬磬,根本无法赈济,”文渊阁内,江永将黄绞袱匣递给杨首辅,“以前中原物资匮乏,仰赖江南漕运供给。然不久前留都下达命令,停止向北运输一切军火和钱粮。恩师,如今我们应当如何做?”
      “不谷已借皇上的名义颁下诏书,并派厂卫前往晋、鲁、豫,向当地皇亲、士绅、勋戚劝捐筹饷。”
      “这些公侯官绅不知公忠体国,但知便己肥家,若他们真肯慷慨解囊,民乱何以席卷全国,伯韬何以惨死河南?先福王在洛阳坐拥资产百万,河南水灾,竟不肯捐出一分。到头来李翊攻伐豫州,先福王身家不保,财富尽丧。此后唐王、崇王、万安王及豫中豪绅被抄没家产、夺去性命,不过是旧例复现,”江永无奈地反驳,“座师劝捐筹饷是假,强行摊派是真。然厂卫贪酷,学生深恐万历朝矿使之祸再现于今,不止骚乱,反生异变。”
      “国贼禄蠹不除,天下永无宁日。岂能因惧烁金众口,而任凭小丑跳梁? ”杨首辅不以为然,“更何况如今烽火遍地,人心思乱,再生异变又能如何?与其让那些守财奴聚敛民膏以资敌用,不如强令彼辈上缴赃款以济国难。”
      “此乃饮鸩止渴、剜肉补疮之策。矿使之鉴在前,厂卫侵渔,吏胥横索,朝中入银一金,民间有十金动费,至于民生卒役、车马舟楫,所累又不知凡几。座师如何确保奸人不窃弄威福,小民不丧身破家?”
      “朝廷左支右绌,只能先除心腹之患。此次劝捐所得粮饷,我将全部用于辽东之平虏及陕豫之灭寇,”杨光中神色凝重,“不谷拟将蓟辽及河南地区出划为藩镇,分别交由蓟辽督师与河南巡抚全权主理。当地一切兵马钱粮皆听行取——官将听其任命,士兵听其招募,利源听其开采,税赋听其收纳,两年之后,中央不再提供粮米。其收复土地一寸,统辖区域便多一寸,失却土地一寸,势力范围便少一寸。”
      江永舌挢不下——这岂不就是分封?
      “我朝非无猛将,只因兵惰将骄者甚众,且今上指挥盲动,又频遣内官监军滋扰,才会一败再败。贺时彦、周绪皆当世名将,如今将两地交由二人督责,定能收讨贼兴复之效。”
      “贺公?他不是还在诏狱——此事尤可后说,恩师,您这是要废郡县之制,重行分藩之法!蓟、豫两地距京甚近,待来日贺、周坐大,如何保证他们不会威胁中央?”
      “闯献在西,博仁在东,二者来势汹汹,恒之尚不惧其威胁中央,隽泽、延祚力保中原故土而不知可否,贤契却已忧其后患了?”
      “这……”
      “始皇以下,百代皆行郡县之法,然周朝八百年,此后哪朝可与之相较?究其原因,乃君王弃天下公益,以四海为家产也。上既私天下,岂能不疑理家之臣?故撰科条文簿,设督抚监视,虽言利民,实为看护产业之花息。有司之官知其如此,更以乡愿为中庸,以搜刮为要务,安能为民兴利?今日不谷再议分封,正因郡县之弊已极,无妨矫枉之过正,”杨光中草草书就几行公文,“一会恒之拿着我的手信去诏狱,亲自将贺时彦领出来,我会在内阁静候二位。”
      江永没有去接。
      “恒之?”
      “座师,学生不明白,”江永眉头紧锁,“座师是要扶大厦之将倾,还是要搅天下之大乱?座师不顾清议谣谇诼,不惮青史讥谤,不虑陵庙安危,所求究竟为何?”
      四目相对处,半晌无言。
      “夷狄犯我华夏,我所不欲,闯献欲王中原,我所不欲,大宣统治腐朽,我所不欲。不谷苦心孤诣数十载,所求仅为寻治乱循环的破局之法,富民强兵的根本之道,”杨座师正襟危坐,眸中射出炽热的光芒,“个中真意,吾已确信寻得——”
      “有朝一日,天下无君!”

      碎裂的砖块歪斜铺满狭窄的过道,干涸的黑血将它们的轮廓勾勒得无比清晰。江永贴着高峻阴森的狱墙向里挪动,霉烂朽坏的气味混合血腥污臭涌入他的鼻腔。他的耳边满是此起彼伏的哀嚎与哭声,脚下飞速掠过老鼠与蟑螂。一想到父亲正是在此处被迫害致死,他的心中盈满酸楚,颅内嗡嗡作响。
      “江侍郎,到了。”
      狱中一人,还未到知天命的年纪,须发已经尽白,瘦削的面庞色泽暗淡,其上刻满苦闷的皱纹,昔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褪去光芒,露出眸底的浑浊。他盘腿坐在满是破洞的的草垫上,朽黑的草茬染上曾经素色的衣衫。
      此人便是贺时彦。他曾在咸嘉九年就任陕西巡抚,消灭关中十五股乱军,擒获闯王高迎祥,将李翊及十八残兵逼入商洛山中。他曾在萨军入塞、京师告急时临危履任保定总督,代替身被重创的兵部尚书周绪总督天下援兵,拒敌于畿辅之外。他曾因锋芒毕露被继任本兵猜忌,因性格刚直与监军发生龃龉,最终遭到二人暗中构陷。咸嘉帝不辨是非,令其蒙冤入狱达四年之久。
      “礼部左侍郎江永,拜见贺总督。”
      ……
      “礼部左侍郎江永,拜见贺总督。”
      ……
      “礼部左侍郎江永,拜见贺总督。”见对方没有应答,江永提高声量,再次行礼。
      低沉的声音从石壁反射而来,“江潮公是阁下的什么人?”
      “是晚辈的先父。”
      贺时彦缓缓起身,郑重地向江永拱手回礼,“罪人贺时彦,见过江侍郎。”

      白门一株柳,江南百年春。
      金陵的春日如约而来,轻飏的柳絮飞过庄严肃穆的贡院,雕栏画槛的河房,流金溢粉的秦淮,飞入街头巷尾,被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喝道急奔的软轿冲散,又飞入重门朱户,被醇酒沾湿,贴在金边挑线的百褶裙上。
      当江北的白昼如地府般鬼寂,兵燹远隔的江南良夜依旧纸醉金迷,若论最绮靡浮华之所,则非旧院莫属。旧院乃南曲名姬、上厅行首萃集之地(注1)。妙舞清歌,琴瑟笙箫,闻之有如仙乐,酒中欢场,灯下美人,望之不似凡间。故才子名士常在此开筵设宴,他们纵论诗文,畅谈国事,享尽尘间乐事。有佳人侍奉、红妆侑酒,就连清雅的辞赋、严肃的朝政也变得旖旎起来。
      流寇讧于江北,众多名士渡江避难,他们闲居河房,流连旧院,在国穷民困之时,金陵城反倒愈发热闹。今日李十娘的寒秀斋中也正进行着一场复社雅集,长轩之中帷帐尊彝楚楚有致(注2),珍馐美馔并列纷呈,然而座中之人皆面色凝重,相交数言即扼腕叹息,略尝酒菜便停杯投箸,十娘心下疑惑,却不好出声询问,只能尽力张罗活跃气氛。复社成立于咸嘉二年,是江南最著名的文社,虽以“兴复古学”为名,实则继承了东林党改良政治、开放言路的主张。又因成员大部分为青年学子,他们的姿态比东林党人更加激进,对政治的热情也更加强烈。随着组织的发展,如今的复社已经是朝野不可小觑的政治势力,其中才华最为出色的几位,如并称“复社四公子”的丁启闳、于问泉、沈容、谢秋白,更是成为了众人追捧的对象。
      “冯渊不过一阉党余孽耳,闭阁思过尚不可赎其罪愆,偏要四处交通、纸上谈兵,妄想东山再起。咸嘉十一年,我等复社成员共同起草《留都防乱公揭》,历数其罪状,披露其野心,令其名声扫地、含恨息隐,”说话者是丁启闳,三十出头的年纪,俊秀白皙的脸上,一部美髯随口唇激动地颤抖,“然其贼心不死,先是攀交云老欲与复社和解未果,后是贿赂前首辅周延儒谋职兵部不得。本以为此后他就会安分守己,却未料想薛青玄竟背信弃义,在与程公达成策立桂藩的共识后,暗中抢先一步,联合军队拥立福藩为监国。薛青玄先前因贪污受贿为咸嘉帝裁撤,受冯渊襄助方得重新出山,如今手握定策之功,焉能不对冯渊涌泉相报?”
      于问泉脾气火爆,未等丁启闳的话音落下就疾言高呼,“那又如何?君子小人不两立!若是那冯渊胆敢跳梁,我等便再书《防乱公揭》!”
      “正是!”谢秋白连声附和,“薛青玄之所以敢毁约弃盟,无非是倚仗自己手中有兵。宁南伯胡元秉把守武昌,麾下有十万大军,又一向与东林、复社交好。既然薛青玄可以拥兵立非,我们为何不能请宁南伯南下兵谏?”
      沈容眉间微皱,“此事万万不可!如今流寇猖獗,张全寿率领二十万乱民席卷湖广、川蜀,北方还有李翊的部队集聚豫南,宁南伯守土防剿尚且吃力,如何能从武昌抽身?留都初定,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
      沈容在程言身边担任幕僚,几乎是亲身经历了策立监国的全部过程。于问泉怨恨于他们在受欺后一率选择忍气吞声,说话也不再客气,“以燕观兄之见,难道我等就要将留都拱手赠予薛、冯等小人?市井皆知福藩不似人君,若其将来位登九五,朝政必被薛青玄及其党羽把持,届时东林、复社想要一争,亦再无时机!”
      “难道东清兄想要做第二个董卓?”倚在窗边的陈纪则将杯中清酒一饮而尽,冷眼讥讽道。他是咸嘉十四年的榜眼,此前在翰林院担任修撰,后因不满杨光中废帝篡权,毅然辞官南渡,投入程言幕下。
      于问泉定定看向他,“有何不可?”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怎可如此口无遮拦?东清你——”
      “诸位!”于问泉提高声量,悍然将丁启闳的话打断,“大宣三百年江山传承,岂能由区区一介总督左右?福王林又汲既无无今上之谕,又无帝王之才,监国代政,其名不正,其言不顺!值此风雨飘摇、家国颠仆之际,正需东林、复社的君子勠力同心、匡正辅国,安能让那些小人趁乱起势、危乱江南? ”
      “可我等多无功名在身,纵有心拨乱,亦难直预政事。东清兄又打算如何?”角落里传来微弱的质疑。
      于问泉顺着声音望去,认出说话之人,“昔日令尊为倡天下大义,不惜以身横当魏阉爪牙,抗争不屈,最终壮烈而死。如今留都奸佞横行,弘基却不敢振臂一呼。不知尔父于九泉之下又作何感想?”
      徐承业张口结舌,徒将面颊烧得通红。
      谢秋白一向无甚主见,又素与于问泉要好。见问泉盛气凌人,也甘心做个帮闲,“东清兄的尊人曾对宁南伯有提携之功,只需得其手书,十万大军便会立刻东进——”
      “够了!”沈容将酒杯重重砸向红木圆桌,发出“嘭”的一声巨响,“虏寇交相为患,江南已是岌岌可危。列位君子不思安定团结,反倒在这里党同伐异,还妄想再造乾坤,真是贻笑大方!”
      他没有给于问泉等人反驳的机会,又继续责问道,“尔等只在意薛青玄的背后有阉党冯渊的支援,却不知薛青玄久驻淮水,早已与江南勋贵打成一片。操江提督刘孔昭,南京提督赵之龙,还有南京守备徐耀祖,他们皆为开国及靖难的功臣后代,世代镇守金陵,根系错综复杂。东林可主大事者不过一个程公,如何与之抗衡?尔等只说胡元秉麾下有十万人马,可你们知道他们曾经的作为吗?对贼则如见鹯之雀,寇未至而人已逃,对民则如见羊之虎,兵未过而城已荒,虽言官军,实与匪兵无疑。尔等请胡兵东进留都,欲得民心耶?欲丧民心耶? ”
      “既少兵马,又无根基,东林、复社于留都已难立足,却偏要以清议左右朝局,令程公前跋后疐。宗社礼法在上,福藩监国本无可非议。然因万历朝国本之争及梃击、移宫旧案,某些东林党人提出‘立君以贤’的口号,主张迎立璐王——璐王之贤,何人见过?既不能服众,徒令自身立于下乘。而后程公与薛青玄商议,折中定策桂王。然而桂王远居广西,正当兵部筹备乘舆法驾之时,薛、冯趁机迎福王至凤,联络总兵郑朗、韩文泰即行拥立。我等与其怨恨薛青玄一干人等投机背约,不如质问自己,当初为何那般愚蠢!”
      沈容落落起身,环顾社友羞恼、气愤、震惊、若有所思的面庞后,将杯中物仰头饮尽,拱手致歉道,“沈容无意冒犯诸位,今日口不择言,实在是忧虑填膺,不吐不快。弟今晚还有别事,失陪了!”
      “奴家送送相公吧!”李十娘从琴后走出,见沈容没有拒绝,遂携过他的衣袖,款款走出长轩。

      “今日众位社兄在寒秀斋所言,尚祈十娘莫要外传。”
      “妾本丝萝,唯依乔木,若相公们真同薛总督闹将起来,于奴家又有什么好处?”十娘莞尔一笑,“这些道理,儿还是懂的。”
      沈容微微睁大了眼睛,又听十娘捂嘴谑笑道,“怎么,沈相公难不成以为十娘只会‘隔江犹唱后庭花’吧?”
      “常听人说风尘山野多奇士,今日才知诚不我欺,”沈容苦笑着摇头,“十娘如此冰雪聪明,竟比复社的那些君子还要通透。”
      “相公谬赞,”十娘双颊飞红,敛衽盈盈而拜,“今后金陵城的安稳与否,还要多多倚仗相公们呢。”
      “倚仗谁?于东清吗?”沈容嗤笑,“一介书生,读了几本儒经、听过几日心学便觉世事皆在掌握,殊不知个中利益纠葛瞬息万变,稍有错失便会一败涂地。将兴复大宣的希望寄予轩中诸位,与缘木求鱼、水中捞月又有何异?”
      月色皎洁,洒在院中如空明积水。轩外的十余竿翠竹倒映其间,恰似交横的藻荇。
      沈容望向透着亮光的花格窗,轻声叹了口气。
      “有程公在……”
      “程公乃忠义死节之士,却非力挽狂澜之人——近日的策立风波便是明证。”
      “那薛总督……”
      “薛青玄?小人一枚。”沈容转身向院门走去,李十娘挽上他的手臂,黯然垂眸不语。
      “难道大宣真的无药可救了?”就在沈容踏出院门的前一刻,十娘突然问道。
      “咸嘉二年的会试所取进士才华绝艳远超往年,当年的金榜也被誉为龙虎榜。而在这之中,最为当年主考官,即当今首辅杨光中青眼相看的有三人:赵略赵伯韬、江永江恒之和周绪周延祚。杨首辅逢人说项,极言称赞他们是未来的宰辅之才,”他停下脚步,“时过境迁,如今赵略冤死河南,周绪投笔从戎,尚有登阁拜相可能的唯江永一人。然而江永出使东瀛,十年求归不得。迨至年初终于归国,却又留在京师,甘愿为其座师驱驰。”
      “我这个妹夫极为忠孝,他既不忍恩师讥谤满身,又不忍今上困于囚笼,到最后只能苦了自己,”沈容听身后传来脚步声,不由回头张望,“弘基?”
      “燕观兄,”徐承业快步上前作揖,一张清秀的脸上还印着几道泪痕,“听说恒之兄已经回到大宣,不知他在京城一切可好?”
      “有劳弘基挂念,恒之一切都好,”沈容知晓江永在东林遗孤中的地位,故而回答徐承业的问询时只报喜不报忧,“比起十年前,恒之更高,也更英俊了些。”
      咸嘉初年徐承业为父颂冤,一路颇得江永照顾,兼之江永治学严谨、博览群书,他对这位只比自己大三岁的兄长十分崇敬。听到他一切安好的消息,徐承业立刻转悲为喜,“那恒之兄何时到金陵来?”
      “他很快就会到的。”沈容淡淡地说。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余怀《板桥杂记》。
    注2:同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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