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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尔惟盐梅(一) ...


  •   离开京城已经很久了。衰黄的枯草,被淹没的无人问津的石桥,两岸的枫桕,被点燃的天边的紫雾与红霜,还有入暝的风烟拨开水中的云影,洒下一片呖呖嘹嘹的雁声。桥上的薛青玄摇动杯中的浮红,“风云俱动色,非复旧江湖(注1)啊。”
      蔡知秋走到他的身侧,“消长盈虚皆气化之自然,人生所值,则为吉凶祸福。天行不可强也。如今未逢危辱而能够全生远害,足可称是幸之又幸。”
      “知秋所言,老夫何尝不知。只是当年歌钟沸天,鞍马照地,如今则门客离散,雀罗空悲(注2)……罢,罢,罢,”西风吹叶向樽前,被人掷入水中,泛泛漂泊远去。薛青玄低头,看见知秋手缝间的草屑,“占筮结果如何?”
      “得《损》之《大畜》。”
      “三人行则损一人,一人行则得其友。此爻果然应景。”
      《损》卦生于《泰》卦,本为阴阳相交而万物亨通之相,然而九三阳爻三往而上,竟至高而无位,极而不返。蔡知秋望向空荡荡的桥面,宽慰道,“好在《损》卦变爻而得《大畜》,‘良马逐,利艰贞,日闲舆卫,利有攸往’,老爷……”
      “老夫已是日薄西山,哪里还有日闲舆卫、知难守贞的机会?且尽此杯酒,停唱行路难吧。”
      话音未落,秋风在他的耳边呜咽起来。两匹白马并辔行近,蹄下的荒草发出清脆的断裂之声。
      抬眼细看处,江永翻身下马,向他款款一拜道,“别事在身,不曾远送,尚祈薛公海涵。”
      薛青玄颔首回礼,又看向江永身后的青年,那人与江永的样貌有五分相似,翠蓝缀玉花飘巾,绿罗绉纱道袍,垂带与衣摆在风中翩飞飘荡,结成一股天然的儒雅风流。薛青玄心念一动,恍然发现江永原也是这副温柔和善的面相,那双青莲花目不仅可以悲悯苍生,亦有可能冁然含笑,“想必这位便是江二公子吧。”
      江流拱手一揖,“晚辈江流拜见薛公。”
      “江氏一门人杰,伯渊兄可含笑于泉台之下矣,”薛青玄感叹道,“恒之日理万机,竟抽暇亲迎兄弟进京,果真是昆仲情深。”
      江永心下微沉。他是个多思多虑近乎多惧的人,方正皇恩泽被,家族鼎盛,心中便惦念起月盈而亏、花开而陨。古语曰“斛满人概之,人满神概之(注3)”,亢极穷高,岂无颠坠之虞?来日欲全身家,不知又是如何一番折损谦抑,“月初高公病逝,江永回浙吊祭。恰逢今上下旨命易之过阙觐见,便一道返京了。”
      巡抚上任,先得天子召见,今上对江流的倚信可谓重也。

      江永来到高府时,高邈已至弥留之际。他为大宣奉献一生,终究没能看到王师北定中原、克复乡土的那一天。“高公,江永来迟,”江永俯下身去,嘴唇贴到他的耳边,“更有以见嘱乎?”
      奄奄一息的高邈强睁双目,喉管吹出的细风微弱而断续,“天下事……尚可为,恒之……勉之!”
      “勉之”是条船,不断催江永往晦暗而浓厚的云雾里闯,然而无人告知这水下有鲸鲵还是恶蛟,云雾的背后是平湖还是悬崖。望着油尽灯枯的高邈,江永猛然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他的喉咙和心头都堵得厉害,想哭叫,发不出声,想求救,寻不见人,想逃离,偏又动弹不得,最后只是平静地颔首,应下高邈的要求,“高公放心,江永死生以之。”
      有些人的逝去是一瞬间,有些人则需要很多年。当摇天撼地的哭声在他的身后响起,江永觉得自己又死去了一些——然而也只是一些,剩下的他仍会在风雨的撕扯与恩怨的裹挟下继续坠落,无人援止,无人相伴,就这样消逝,消逝,消逝……

      江永望向天边,灰白的云絮丝丝缕缕地交织在一起,边缘被夕阳烫成暗金色,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天上剥落下来。“近来琐事冗繁,竟不知立轩谢世,”听闻高邈丧讯,薛青玄先是一怔,随即轻声叹道,“高邈此生为人臣,为人子,始终无愧。能底于是,可谓功德圆满。”
      江永听他如是说,脸上微露讶异,“薛公能出此言,江永无限感佩。”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来如风雨,去似微尘(注4)。这一代一代的人啊,”天色渐渐沉暗下来,庞然的树影向他们扑来。又一名宿敌走了,曾经属于他们的时代正一点点消隐到黑暗中。薛青玄没有感到一丝欣慰,他只觉得悲凉,“曩昔共游一途、同宴一室者,如今已是大半凋零。今日一别,你我恐再无生聚之期——恒之,还有易之,随我到船上坐坐吧。”

      上船后便是良久的沉默。江流不曾与薛青玄打过交道,自是无话可说。江永与薛青玄之间有太多的新仇旧恨与惺惺相惜,只有缄默才令他们感到充实。“世人皆视老夫与冯渊于一类,在恒之眼中却似有不同,”烛光倒满了酒杯,终是薛青玄牵起话头,“敢问江元辅,冯渊既已瘐毙,老夫又是何德何能,可以善其末路?”
      江永饮下一口三白酒,没有回答。
      蔡知秋安静凝视着江永半隐在灯影里的侧脸,苍白,单薄,如同观世音手中圣洁而易碎的瓷瓶。他应在年少时便懂得了言语的分量,知道每说一句话便是将一部分的自己交托出去,若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去伤害,就会有一部分自己因之而死。
      “我有件礼物要送给薛公。”江永放下酒盏,对薛青玄笑道。

      匣中是支短管燧发火铳,另配有药罐、铅弹、木棍与燧石。薛青玄手持铳柄把玩片刻,笑道,“莫不是此物未能装备三军,权且充作赏玩吧?”
      “格物院改良燧发火铳,以燧石击发替代火绳引燃,本欲提高射速、用于雨天并夜间隐藏,然而燧石质量各异,点火效率有限,故无法全军列装,”江永坦然承认,“只请名匠不计工本亲制数柄,经多人试速,优中选优,专供京师皇亲勋贵游猎之用。此铳亦属其列,虽然铳管短小,射程有限,防身则绰绰有余。”
      薛青玄扣动扳机,燧石撞击火镰,擦出耀目的火光。因为药池中没有填放火药,铳管中亦未压入铅弹,故而只是打火而已,“恒之不怕将此物赠予老夫,今晚登岸时遭遇不测?”
      江永淡然摇头,“薛公与冯渊不同。”
      “哈哈哈……”薛青玄仰天大笑,“江恒之,人人说你一生谨慎,孰知尔心比天高?江为尔姓,八风不翔之时固能漂飞云,运艅艎,纳水物丹金,养澄澹汪洸。然而若遇绝岸塞限、巨石积阻,便圆渊悬腾,湓流电激(注5),吞天沃日,如山耸倾。永为尔名,则一心孤往,之死靡它。今方耗尽血泪作茧自缚,又要打碎自己冲破樊笼——人生须臾,你这又是何苦!”
      果然宿敌即知己,薛青玄言语如刀,剜得江永心口生疼。江流见兄长的眸中泛起一抹水色,随即被垂下的眼睑遮蔽,“奈何昔日未曾苦劝先父,将姓名改作‘江止’或‘江停’。”
      不过是一声戏谑。江潮以“永”名长子,岂仅取川流不息之意,江山永固,华夏万年,方是其毕生所愿。然而这份责任于任何人而言都太过沉重,何须时时提点,用言语再逼胁三分?薛青玄等江永一口接一口饮尽酒水,又亲自为他斟满一盏,“恒之赠我名贵火铳,老夫一时无物相酬,便让知秋为君占上三卦,聊作分别前的消遣吧。”
      人生无常,唯命运二字最难看透。蔡知秋早年挟技游于权门之下,一手占筮之术最为出名。然而精于此道者,未妨不会以此道害人,江流心中警铃大作,忙按住兄长的臂膀,“兄长三思!”
      江永向他递去一个安心的眼神,从容从袖中取出三枚铜钱,“薛公、蔡兄厚意,江永却之不恭。”

      接过铜钱的蔡知秋有些意外,“竟是永乐通宝,江公好雅兴。”
      “乡中偶得此物,讨个彩头吧。”实则是颢儿近来热衷于收集钱币,江永回浙东时在古玩店寻得此物,特意买下搏小儿一笑。
      大宣已历十六代君王,因避太(河蟹)祖林元乾的名讳,所著铜钱称“通宝”而非“元宝”。在历代通宝中,成祖永乐年间的钱币最为精整划一:既无折二(注6)以上的大钱,又无纪值或标记产地的背文,版别很少,差异细微。比之咸嘉年间文字、制作、大小、轻重、厚薄千变万化的货币,它们的流传更广,声誉更佳(注7)。郑和七下西洋时,还将永乐通宝带往东瀛西涯,成为国际贸易的通用货币——昔日作为财富象征而被东瀛人画在军旗、背旗、盔甲上的钱币转瞬变为咸嘉年间入水不沉、随手破碎的鹅眼劣钱,又如何不让人发出国势日衰,盛世不再的悲叹。
      蔡知秋将三枚铜钱连抛六次,占出静卦《谦》。
      谦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注8)。一卦六爻,下三爻皆吉而无凶,上三爻皆利而无害,是《易》中罕有的纯全吉卦。兄长一向屈躬下物,先人后己,此卦当之无愧。江流面色稍霁,松开了一直攥紧的双拳,看知秋继续占卦。
      随之占出的是《蹇》卦。
      “利西南,不利东北……”江永念着它的卦辞,雪中的林又汲复又在他耳边低语,“如若东南不保,务必保住西南……”
      薛青玄轻笑,“莫非正中恒之所想?”
      江永不置可否。
      蹇者,难也,坎外艮内,山者为岩险,水者为阻难,水积山上,弥益危难,唯至上六才得一线济蹇涉难之机。蔡知秋在江流恚恨的目光中补充道,“江公此卦六二为动爻,当以该爻解之。”
      “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江流接话道。
      王臣处难劬劳,不为己身。无论凶吉,鞠躬尽瘁而已。江永颔首称谢,“多承贵言。”
      当蹇难之时,居王臣之位,则心志愈苦,筋骨益劳,殊不知何谢之有。江流暂搁满心怜惜,屏息观知秋占算第三副卦。
      三枚铜钱连续抛落,依次是三枚反面,三枚正面,三枚反面,三枚正面,三枚正面……不知不觉间江流的额上已冷汗涔涔,两副恰如其分的卦示在前,他对这场“消遣”逐渐当真。而第三卦中前五爻全是动爻,无疑又令这场关乎手足的推演更加难断。三枚通宝最后一次跌落几案,前两枚正面朝上,最后一枚则“骨碌碌”滚下桌,沉闷地砸在薛青玄脚边。青玄弯腰将它拾起,“此枚依然是正面向上。”
      上坤下离,明夷之卦。
      刹那间船舱黑夜漫灌,烛火漂浮,四人的眸光飞鱼一般跃起,透窗的江风鸟羽一样坠落。三枚紫红色的铜币沉没在阴影中,如将尽日火闪现出瑰丽的余晖。日入地中,光明殒伤,实乃大凶,大险,大难之象。得此卦者,世道昏暗不能泽济,君子困穷无法身免,纵能动心忍性、艰贞守正,仍有文王羑里之灾,箕子朝鲜之逐(注9)。江流的面色顷刻煞白,他惴惴看向兄长,却见江永的目光溶解在酒水中,没有慌张、愤怒或不甘,只从“原来如此”的涟漪中分出委命遂志的坦然、无奈与解脱,复又水落波平,累叠为幽深难测的重渊。
      “多谢。”江永淡淡道。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注10)……”
      清丽的歌声泻在江上,与星月的光晕交错着,远远隔开了江氏昆仲远去的背影。船舱之内,新添的灯烛从桌案一端燃至另外一端,凋零了黑夜,徒留浅淡的灰烬落入重斟的杯盏。丰盛的饭菜遮住干涸的酒痕,在扑鼻的肉香鱼鲜中唤回昨日的坠欢。若是还有空虚,便填补上乐伎的烟霭云鬟秋波妙、眉淡春山钿翠小,任莹莹玉指在琵琶弦上拢、捻、抹、挑,嘈嘈切切地托起园转的妙音……
      薛青玄随意吃了几口便投下牙箸,“一向无味。”
      下人们脸上皆是一白,唯蔡知秋明了“无味”究竟指的是何人。他从容笑道,“第三卦上爻本是阳爻,老爷指尖一翻,便给了江恒之一至凶之卦。,”
      “事在人为,何况那枚铜钱落到老夫脚边,难道就不是天意?”

      “此枚依然是正面向上。”
      江永轻咳一声,杯盏在他指间转了半圈,悄然落在案上。
      “多谢。”他说。

      蔡知秋就着江永用过的酒杯抿下一口佳酿,顷刻被丝丝缕缕的咸腥扯住舌尖。他忙端起瓷盏,背光查看酒水的色泽,“江永早年受过严重肺伤,不时咳些鲜血,倒也平常。”薛青玄知晓他心中所惑,解释道。
      料是伤在弘光元年的上元之后,被冯渊陷害入狱之时,蔡知秋的声音被心脏坠得发沉,“其实第三卦中已有五个变爻,纵使最后为阳爻,也当用变卦的静爻爻辞解卦——‘初登于天,后入于地’,他逃不掉的。”
      “可老夫偏要让他外卦全阴,”薛青玄推开面前的小割烧鹅,手指沾酒在案上画出卦象,“□□为寇,六五为虏,上六为君——”
      “方今君非甚暗,何至于与奸寇强虏同列?老先生此言可有失偏颇。”
      “凡为君者,无一不暗。待来日攘除奸凶,中原定有场地覆天翻,”薛青玄将指尖移向内卦,那是一团蛰伏在地下的心火,“被宋景迁孵育,从杨光中巢里飞出的凤凰,岂会永远垂翼低飞?”
      明夷至危至难,于是变罔不吉。此卦六爻皆变,原是薛青玄刻意赠予的绝处逢生。知秋释然一笑,“明夷之时用大矣哉!恒之上上人物,变一爻而为《谦》,卑以自牧,用涉大川,艰贞是也,变二爻而为《泰》,用心弘大,无所遐弃,用拯是也,变三爻而为《复》,出入无疾,反复其道,南狩是也,变四爻而为日中之《丰》,变五爻而为事成之《既济》,变六爻而为修明之《贲》。君子居明夷之世,有责必有以塞之,无责必有以全身而不失其正。时世虽暗,大道未坠,唯需守正不移,定有日出东方,去蔽昭明的那天——”
      不知是因说中家主的心思还是夸耀宿敌太过放肆,知秋见薛青玄的面色渐渐不豫,忙小心试探道,“只是……江恒之早岁甚艰,释褐后又东奔西走、昼夜兼劳,今夜观其面相,则气血兼病,似非能否极泰来的享寿之人。”
      “过刚则易折,多病反寿长,”薛青玄冷哼一声,目光移往江永离去时的方向,“江湖为釜,且让他熬着呢。”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司马光《送冯状元归鄂州》。
    注2:引自岑参《感旧赋》。
    注3:引自宋代宋祁《宋景文公笔记》,概,刮平、削平的意思。
    注4:引自《增广贤文》。
    注5:借鉴自汉代郭璞《江赋》。八风:来自各方向的风。翔:吹。飞云、艅艎:船名。圆渊:漩涡。悬腾:向空中腾涌。湓流:声响很大的急流。电激:如闪电般急猛。
    注6:折二:指铜币的重量及价值,如小钱重一钱,折二重二钱,当三重三钱,当五重五钱,当十重一两。
    注7:参考自彭信威《中国货币史(校订版)》
    注8:引自《周易·谦卦·彖传》。
    注9:文王羑里之灾:指周文王被纣幽囚羑里之事,箕子朝鲜之逐:指周灭商后,身为殷商移民的箕子远渡朝鲜之事。 
    注10:引自白居易《长相思·汴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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