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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君臣之契(四) ...


  •   这是一条大船,原本江泰与几位家丁守在前舱,江颢与江帆在中舱读书习字,沈蔚与华夫人则各自带着女儿住在后舱。江永走过两间舱室,搬运行李的人在他的身边忙碌而喧嚣。他刚在后舱前站定,便听门内传来熟悉的声音,“恒之,是你吗?”
      舱中的说话声、脚步声、衣被折叠声、木箱挪动声皆伴随着这一声问候显著加快,江永忙道,“是我。不着急,慢慢来。”
      说罢蓦然一怔,半晌没有动步。

      三十载韶光飞度,细数天地翻覆间几番悲欣。昨宵的旧梦里,大红喜绸仍扎在沈府的门楣下。江永仍是那一袭喜袍、在锣鼓喧天与亲友簇拥中微略不知所措的少年。
      “出嫁那日,父亲的病情又加重了,”事后沈蔚回忆道,“清早仆人去喊父亲起床,见他僵卧榻上没有回应,忙又将我请去。我卸了凤冠,脱了霞帔,唤他,扶他,熬了参汤喂他,整整一个时辰后父亲才堪堪苏醒。”
      沈仲益靠在女儿怀中,久久凝视着她被丝线绞拔干净的脸庞,一滴浑浊的泪珠滑落至唇边,“女儿,爹爹的身体不争气,这么重要的日子,竟然……”
      他的四肢重又恢复了知觉,但口齿已明显不再清晰。沈蔚看在眼里,急得心如熬煎。吉时已误了太多,门外的鼓乐全像是敲在她的心头,催得人举目不知何措。下人一遍一遍请示起行,身畔踱步的沈容也按捺不住神色中的焦躁,“实在不行,便说家父偶感微恙,婚礼择日再行。江家如今势微力浅,也不容他们不答应!”
      “又说浑话!恒之已经打了花轿站在门外,眼下改定婚期,又与退婚何异?”
      “可如今父亲病重,又该如何?”沈容反问道,“要么你就尽快出阁,将父母兄弟一齐抛闪,要么你就辜负君心,与江恒之重定婚期。针无两头利,你若再犹豫下去,便鱼与熊掌都不能得了!”
      沈容语气极重,沈蔚没有别话答对,只是垂泪涟涟。恰有一小厮打帘入内,捧了枚红色信封递至沈蔚面前,“大小姐,新姑爷送进来一封信。”沈蔚知是自己失礼,江永在门外空等多时,定是羞愤交加、失望异常。她的泪水更加汹涌,接过信,竟一时不敢打开。
      “信上写了什么,难道恒之等得不耐烦了?”沈容伸手去夺信封,被他的妹妹侧身挡下,“你要做什么?”
      “快些打开看啊!”
      “我知道!”两兄妹又孩子气地吵起来。
      沈蔚小心翼翼地打开信封,抽出一张单薄的八行笺纸。江永的字是工整的馆阁体,欠缺颜筋柳骨,却难得有份波澜不惊的静气。“我还在门外,”他写道,“不着急,慢慢来。”

      “易安啊……”他终是将她牵入了漫天风雨。自沈蔚来归,二人生辰及伏腊令节、春秋佳日,常因江永在外而不得相聚。纵然相聚,朝中公务,军事机宜,亲友之往来,儿女之喜忧又耗去大半温存,每每蒿目相对,无欢然握手一笑而为乐者,究竟是结欢至浅,还是用情太深?人生如海,三千尘寰中能有几分顺心遂意?纵有一步百算头脑,七窍玲珑心肠,终究不过斟酒嚼青榄,苦中求甘饴。他从不觉自己有甚幸运,她是上天赐予的唯一远胜旁人的美好。

      “抱歉,我来迟了。”上花轿前,沈蔚向江永隐瞒了父亲的病情,“劳你久等。”
      江永轻轻摇头,眼中的笑意一直渗进了心里。他抬手扶着沈蔚的胳膊,将两颗松子糖偷偷塞进她的帕中。

      “站在外面做什么,难不成在等新娘出阁吗?”一声哂笑将他拉回现实。江永轻揭帘栊走进舱门,一落脚就被妻子怀中那两汪晶亮的秋水攫住了目光。女儿出生没有几日江永便离开了保宁,记忆中的她分明还是个肤红皮皱、双目未启的婴孩,如今竟长成这样一个晶莹剔透的玉团儿模样。江永还未俯下身,眼眶已经红了。他伸出双臂,却见这枚胖嘟嘟的玉团儿将脑袋钻进了娘亲怀中,哼出两声不耐烦的音调。
      “这是爹爹呀。颐儿乖,让爹爹抱一下好不好?”沈蔚一面劝说一面把她往外送,反被她用藕节似的手臂越搂越紧。沈蔚示意丈夫把女儿抱过去,可是江永的手指刚刚触到衣裙,小玉团儿的双脚便开始上下踢腾,涨得通红的脸皱在一起,立时拧出几声哭腔。如此声泪俱下的控诉令江永不得不把手讪讪缩回,他委屈地看向妻子,不知如何是好。
      沈蔚冲他眨了眨眼,从身后寻出一只布老虎。趁女儿不注意,偷偷扔到江永手中。沈蔚竖抱起颐儿轻轻拍抚,等她终于将响亮的嚎啕收作低声的抽噎,方故作惊喜道,“颐儿,这是什么呀?”
      颐儿顺着娘亲的手臂看去,见是自己最喜欢的玩具,当下停止了哭泣,伸出小手想要抓住它。“爹爹把布老虎送给颐儿,颐儿让爹爹抱一下,好不好?”得到了女儿的应允,江永的眼中笑意愈深。他从妻子手中接过女儿,紧紧揽在自己怀中。颐儿喜欢爹爹衣上墨香与熏香混合的气味,遂只象征性地闹了一小会,见他不气不恼反而愈发和蔼,很快又变得乖顺,心安理得地摆弄起手中的布老虎来。

      “易安,我竟不知该如何感激你才好了,”江永轻叹一声,眼中泛起泪花,“自我去年十月离川,家中之事皆赖你悉心照料。颢儿年纪尚幼,颐儿更是须臾离不开娘亲,却偏劳易安亲自打点家用,耐烦一路舟车颠簸。至于权理沈府纷繁缭乱之宅务……易安,你辛苦得紧。”
      “辛苦原是常事,胜在一切顺利,”沈蔚的话既像说自己,又像是在说江永,“栖霞山的枫叶还未红遍,我们便见面了,真好。”
      江永也笑起来,“等到下月休沐,咱们便去山中住上两日——就只有你我,过一段清静安闲、无人打扰的日子。”
      “总得把颢儿和颐儿带上呀。”
      江永俯身亲了亲女儿肉嘟嘟的脸颊,颐儿“嗯嗯”哼了两声,抱着布老虎也没有抗拒。他又掀开窗帘的一角,瞧自己的长子在众人的围簇中举止舒徐、神态谦和,顿时发觉果真都割舍不下。自食其言的江永有些羞赧地辩解道,“我只是想让你松快一阵。”
      沈蔚原本在折叠膝上的衣物,听闻此言,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劳你处处为我着想,”她朝江永移近几寸,靠在他的肩头,缓缓阖上双眼,“不必入山偷闲,让我现在靠一会就好。”
      “还真是累伤了——是因为桐城家事吗?”
      “理家类如小治国,料理区区一府竟已是这般劳力耗神。恒之经邦纬国,处城社之内、石鼓声中(注19),定是更加心力交瘁吧?”

      追溯沈蔚出身之桐城沈氏一脉,足可称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其祖父沈毅于万历十二年举进士第一,官至太子谕德。光宗林原铭继位后念其赞翊之功,加封他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光宗一朝短短四十余日,期间妖诡横行,红丸一案令皇帝暴死而谋主逍遥善终,移宫案发又让皇长子险遭宫妃匿禁。沈毅所在之内阁秉公荩忠、坚持大体,与顾命大臣英国公张惟贤、兵科给事中江潮等通力合作,确保林又深顺利继位。因之,又深对他愈发倚重,不仅加授太子太保,进文渊阁学士,还让其总裁天启年的第一科会试。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大都好物不坚牢。数年之后,魏阉凭借皇帝的宠信揽政窃国,沈毅不愿同流合污,遂以十三疏乞休,从此归乡隐居,再也不问世事。
      沈毅长子早逝,次子沈仲益官至湖广巡抚,其身甚正而其名甚佳。阉党们肆无忌惮的陷害已成绝迹之流云,而两湖的街头巷尾至今仍传唱着他断冤狱、止兵燹、修水利、兴文教的功绩。仲益初取唐氏为妻,生长子沈桥、次子沈珏,后唐氏病故,复又续弦项氏,生三子沈容、幼女沈蔚。仲益一生为善,可惜天不假年,未到知天命的年岁竟匆匆撒手人寰。沈毅白发人送黑发人,心内苦痛万分,不久亦一病不起。破落凌乱之世本无甚可留恋,然终有一事放心不下。临终之时,沈毅将尚在桐城的沈珏、沈容两兄弟叫至榻前,留下遗言,“无论境遇祸福,尔辈不可分爨”,随即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沈毅的顾虑不无道理。沈家子孙蕃茂,惜乎嫡脉凋零。沈毅只有沈仲益一个成年的儿子,孙辈情况稍好,却也只有三名——这还只是数量,若论三兄弟的相貌、才智、品性,竟无一人可及乃父:长子沈桥于咸嘉年间以荫授中书科中书舍人,专司缮写诰、敕、册文之事,后因身体频恙,得恩准回籍做了教谕,俸禄微薄,多赖所荫家业支持生计。次子沈珏是高门大户中最典型的纨绔,自小不肯读书,长大只知纵乐,正娶妻子置之不问,一味同秦楼楚馆的歌姬胡羼,家中银钱作了土泥,填不满他心里的一条欲壑。三子沈容自幼聪慧,及长,则通经史诸子、曲赋诗韵之学。他为人豪爽放达,每与士子、商贾、僧道、西夷往来,往往不计成本慷慨解囊。他潜心西学,益发鄙薄时文之无用,俄延年久,见朝政日非,方才赴考出仕——若论其半生交际、就学、读书、购置西洋图器所费,则较二兄沈珏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府便是在这样的景况下渐渐空了内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使知内情的人去瞧也不免心惊胆战。多年以来,府中事务由沈桥之妻刘氏一力操持,此人资质平庸而性情和顺,虽不能兴利除弊,倒也未铸大错。年初刘氏身染沉疴,将家务交由沈容的夫人谢氏打理。谢氏工诗善画、崖岸自高,平素连算盘戥秤都没拿过,哪里会有管家之才?恰逢沈蔚的车马途经桐城,谢氏便盛情邀请她们归家小住。沈蔚本就有探望长嫂的打算,对此欣然接受,未料探病不成终为吊唁,惊见高门朱户尽成藏污纳垢之所。又逢主母大丧,事务陡增,谢氏料理起来完全不成章法。沈蔚不得不应了她的恳求,留府替她照管一阵,不知不觉已是七月光景。

      “易安一向持家有方,何况沈府世代簪缨,主仆上下最是谦和有礼。照看此间庶务,料不是什么难事,”江永有些心疼地嗔怪道,“恐怕是易安自己要求太高,凡事亲力亲为大费了心神。所谓‘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注20)’,合乎人情便非失礼。至于细枝末节之务,稍有差池也无妨。”
      “你是‘外明不知里暗’,如今的沈府已非旧时光景了,”沈蔚长叹道,“沈氏子孙官职日下,所积家业渐衰,然而排场费用一如旧例、未尝省俭,主仆上下安富尊荣、 不思后日——衰亡之象已在目前,荣华欢乐还能几时?”
      沈蔚坐正身体,继续说道,“三嫂待人多可而少怪(注21),不知绳束手下,反被蒙在鼓中。府里人浮于事,小厮丫鬟有家生者,有外来者,人口混杂,权责不均,慌乱、推托、偷懒、窃取,败德劣行不一而足。上头的管家婆子自己都立身不正,平日只吃酒聚赌,遇事辄推诿塞责,手中有些权力便上瞒下欺、以公谋私——内宅风气如斯,位居高位要职者皆投机钻营之辈,想用可靠勤勉之人,便只能从卑贱之卑贱处寻,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人至察则无徒,他们虽然各有长短,总归不是一堆朽木——江泰代我打祭归来,还说沈府的丧事办得既体面又整肃呢。”
      “宅邸八处漏风,聊作裱糊罢了,”沈蔚抱过女儿,“祖父遗训在上,使后代免受分家异爨之悲,却未料内有一干不肖子孙颓堕箕裘,终日以追欢逐笑是务,恰如木中巨蠹,噬其所凭竟不知祸将及身。至于沈府旁支,则更是好吃懒做、自甘下流。枝牵蔓萦,瘠人肥己还不够,偏又招来一群乌鸟虫豸,日夜围着院墙哤聒——等哪日内贼招来了外间的伙盗,把家里的东西偷了或是放火烧了,那才真是沈府的好日子呢!”
      恨铁不成钢之意溢出言外,江永一时不知如何劝慰才好,只将她拥进怀中,笑道,“怪不得当初文恪公恨你不为男儿,无法顶门立户、光宗耀祖,反倒让江家小子捡了便宜去,成了别人宅中的珍宝。”
      沈毅逝后,朝廷恤封太傅并赐谥号“文恪”。沈蔚听他提起祖父,斜了江永一眼,“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江永听出她的心情好了一些,也道,“沈家清名奕世,富贵传流,尚不至于运终数尽。若事变果如易安所惧,江永既为沈家儿婿,总不会袖手旁观,纵无法准保长荣,惩凶除恶、供济衣食倒还是能的——其实我瞧燕观兄的两位公子一文一武聪明灵慧,来日定有一番造化。芝兰玉树生于阶前,易安又何须忧虑?”
      “你说沈迈、沈适兄弟俩……”沈蔚正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突然止住了声音。江永惊讶道,“怎么了?”
      “恒之,你今日很奇怪,”沈蔚眉间微蹙,“江泰明明已经备好车马,你却哄我待在船上说了这么多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话不能回到家中再说?”
      江永笑而不语,只松开了一直压在窗框上的指尖。恰有一阵秋风吹过,将岸上的情景尽数展露在二人眼前。

      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转头看向江面,正与船舱中的江永四目相对。他的嘴角牵起一抹微笑,略一点头,便挥动缰绳疾驰远去。在他的身后,两辆精致的翠盖珠缨八宝车簇在鸣锣张伞的仆从当间,在两侧侍卫的护拥下浩荡驶行。莫说岸上百姓纷纷侧目惊叹,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沈蔚也面露不满,“这是谁?”
      “他叫江不疑,曾是今上潜邸的长史,如今任光禄寺少卿,”江永的神色一如往常,一面给女儿盖了件挡风的外衫,一面回答妻子,“从族谱上看,他算是我的远房族兄。”
      “原来是他,”沈蔚道,“马车发出如此大的震响,显然未载人货。他专门为你而来,却不在意是否与你相见——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实则江永与沈蔚在船上作一番交谈,并非全然为拖延时间。观乎今日之大宣,岂非另一个更庞大,更繁复的沈府?大厦将倾则妖孽生,无论庶民,官员,勋贵,皇亲,忠勇者丧于忠勇,投机者成于投机,刚正者因刚正偃蹇,卑劣者因卑劣显达。沈蔚在沈府所看到的,正是他在朝堂所看到的,沈蔚所憎厌与同情的,正是他所憎厌与同情的,沈蔚所夙夜忧惧的,也正是他所夙夜忧惧的。江不疑昔日不过一潦倒书生,依靠妹妹的荣宠攀上林新梓这棵大树,如今虽只官居六品,却一不改其豪纵,二不改其贪酷,三不改其奸黠。他以皇长子母舅的身份在外招摇,四处示好,八方勾结。这样的人,不正是在王朝大木中寄生的蠹虫吗?
      江永本想顺着沈蔚方刚的话语称一句“外来的伙盗”,却又自愧于先入为主、背后道人短长。“又是一招孔子拜阳货嘛,”他淡然道,“看来今后同这位族兄,还有的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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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君臣之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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