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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君臣之契(三) ...


  •   弦月淡隐,晨雾化开的熹光将天幕染成墨蓝,繁星疲惫地坠在空中,如在汪洋中浮荡的点点海灯。正是黎明前最清寂的时刻,整座皇宫在微风中轻吐着安然的气息,唯有乾清宫西暖阁中的灯烛早已点燃。林新梓身着一袭暗龙黄缎便袍,正坐在御案前批阅公文。他登基未久,经验浅薄,对于朝野呈进的奏疏与塘报常需三思审慎、俯身请教。于是各部官员往来不绝宫廷,积案文书终日不见少减。为使政令流转通畅,他只有焚膏继晷,以勤奋裨补一二。
      林新梓搁下朱笔,品了一会浓茶,复从白玉双龙镇尺下取出那本早已熟稔的章疏,“太子少保、文华殿大学士、吏部尚书臣薛青玄谨奏……”
      两声轻笑搅乱了案前的熏香,新梓抬眼望去,见殿门处倏忽变出两个人来。他先惊后喜,立时便要起身相迎,忽而思及如今自己已贵为天子,尊卑之礼不可不明,又重新坐回原位,只是笑道,“皇后,萱儿,你们怎么来了?”
      皇后曾氏今日身穿织金柳绿纻丝袄,外罩藕色半臂,一袭浅紫花卉纹襕裙映着高底花鞋,屈身行礼时神情温婉如水,依稀仍是旧日模样。身边的小姑娘扑闪着剪水双瞳,青色罗裙在她的脚边轻旋,宛如正托起鲜净娇嫩的荷苞。她手里端着的青花盖碗顽皮地左右摇晃,洒出了些米粥在托盘中。曾氏含笑提醒,她便朝父皇漾起慧黠的笑意。林新梓在这一笑中全然忘却了天子仪轨,忙不迭离座接过托盘,宠溺道,“萱儿这是给爹爹端的什么呀?”
      “这是娘亲和我给爹爹煮的银耳百合粥。娘亲说,现在虽已入秋,但暑气还未消散,爹爹整日公务繁忙,用一碗银耳百合粥可以养阴清热、镇静安神,”林萱被搂在爹爹怀中,得意洋洋地冲他邀功道,“所以我们今日半夜便起床,刚煮好粥就盛了一碗给爹爹送来。”
      新梓看向皇后,眼神中半是心疼半是嗔怪,“这些事让宫人去做便好,萱儿还小,你最近身子也不爽利,都应该多多休息才是。”
      “皇上日理万机,无暇驾幸后宫,萱儿想父皇得紧,哭着央求臣妾带她到乾清宫来,”内侍搬来圈椅,扶曾氏缓缓坐下。她捂嘴咳喘了一会,方又笑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臣妾看小厨房里刚巧有现成的银耳,便与萱儿取了几株今夏在御花园里采摘、晒干的百合花,配了些大米、枸杞、冰糖,马虎做了份甜粥,送来给皇上尝尝。”
      萱儿撅着嘴巴补充道,“爹爹白天里总是召见大臣,好晚都不得空闲。娘亲说不能打扰爹爹处理国事,我们只好半夜过来了。”
      “萱儿,要叫‘父皇’。”
      “欸,萱儿还小嘛,不着急立规矩,”正说话间,林新梓已将一银匙甜粥送入口中,迎着女儿期待的目光点点头,又舀了一勺喂给女儿,转头对妻子笑道,“天还早,你们不妨在乾清宫补个短觉,等时辰到了我们一同用膳。”
      “让宫女带萱儿去里间休息,臣妾坐在这里陪陪皇上吧。”
      “也好。”
      “不嘛,我也要……陪着爹爹嘛!”
      小人儿总是奇怪得可爱,早先围着炉火上蹿下跳没个安分,像是有使不完的劲似的,现在依偎在父亲怀中,湿软得如同发完了气力的面团团。林新梓宠溺地帮她揩去眼角困出的泪痕,柔声道,“不是说好要快些长大,以后天天给爹爹打酒喝的吗?小孩子不多睡觉怎么能长大呢?”他将女儿小心翼翼地抱起,亲自送进多日不曾涉足的里间。

      曾皇后平素最擅焚香,新梓返回御座时,她已打开熏炉,在离火半寸处摆上了一枚铜丝架。她将在饭镬中蒸透的沉速香置架上徐徐烘烤,幽韵的香息很快扑灭零星的喧嚣,令满室复归宁寂(注16)。结花的烛芯悠悠燃烧,将曾氏拨弄香脂与新梓批阅公文的身影一道印在御案上。二人虽然相隔有一段距离,影子却亲昵地头挨着头,如雾中山影,河下卵石,一段天知地知的欲语还休。
      林新梓首先发现了这一巧合,有意偏过头去,让二人的头颈交叠。“哈,”他轻笑出声,见妻子一脸困惑,方又敛容正坐,另寻一个话题搪塞道,“薛青玄真是可笑。敌军压境之时东逃西窜,惶惶如丧家之犬,如今江南初定,又成了散响耳之声的蟾蜍,澒洞雷殷,专以鼓吹摇动朝野之公论。果然是刚来而下柔,随时之义大矣哉(注17)!”
      “皇上此言未免有些刻薄。”
      “原是他驽马恋栈不识好歹,令朕做不得好人,”林新梓眉峰上挑,将已在手中揉皱的章疏重重摔在案上,“朕已向薛青玄暗示多次,若他能知趣辞官、主动让出首辅之位,朕可以许他风光归籍,未料此人负隅顽抗,已为槛中之兽,犹思覆车之机——朝廷业已定下‘联寇御虏’之方略,偏他还要扯起‘攘外必先安内’的大旗。说什么‘戎虏不足为中国之大患,而其动也,恒必乘内之虚。若无胡元秉启兵衅于内,萨虏岂趁乱而蹈暇。是故安内为防虏之要着,弭寇、剿匪、勒兵、富民为安内之要着’。其言堂堂而其意缺缺,他想做江伯渊但朕不是天启帝,岂能容他沽直邀名?还妄想颠倒黑白、断朕臂膀,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江伯渊即江潮,天子以字呼之,足见其对东林诸贤的欣赏敬重与处置国事的隐秘立场。林新梓在章疏末尾批下“青玄年老无为,革太子少保,亦令致仕”一行朱字,又兀自沉吟道,“然疏中提及江永与伪顺秘密议和之事,所列证据似非作伪。难道他真将汉中之地许了出去……”
      曾氏知新梓生性多疑,好言劝道,“江永治理西南有年,岂不知汉中乃蜀之咽喉,舍之则成都危矣?彼时楚镇造逆、胡马南下,若果真有此密约,也定是江永的权宜之计。还请皇上谅情循理,莫以意气蒙蔽聪察、伤伐忠良之心!”
      “江永苦心,朕岂不知?只是兹事体大,总得问个清楚,”新梓召来门边的内侍,“你现在就去内阁外候着,一俟江永出现便将他请来乾清宫,朕有要事需同他商议。”
      小公公磕完头躬身去了,未过多时又快步进殿。新梓见殿外无人,不满道,“怎么了?”
      “回陛下,今日是朔望假,内阁只有余阁老当值,”内侍匍匐回奏道,“余阁老对奴婢说,江阁老今日另有别事,若无陛下急召,恐要等到明日才会入宫。”
      “这可奇了,江永夙夜在公,还从未见他一日松懈——再去内阁打探,江永今日有什么事情?”

      天光未亮时,江永已在桃叶渡等候许久。石青色的道袍被风中的水气牵着,一下一下地扑打着不断蹀踱的云履。他少无学诗之暇,长无风雅之好,然而一见霞光中振翅翩飞的鸟影、河岸旁随风摇曳的长草,自然便觉得极似自己正在期待中生出的忐忑与欢喜。江永一面向江泰反复确认车马都已准备齐全,一面与煜阳闲择山水作不劳机心之漫谈,后有故人追寻至此,又不得不端肃正色,重拾解数与他周旋二三。
      层波叠浪推开浩渺晨雾,将心念多日的木船牵引到他的面前。两位少年正站在甲板上,挥舞着手臂高声欢叫。风吹浪卷,拍碎了他们的声音,将他们的身形推得来回摇晃。江永止住话语,快步走向河岸,也高声喊到,“当心些——”
      等到大船靠岸,他们反而不见了。江永知道颢儿一定是回舱禀告母亲并整理行李去了,只是耐心等他。果然未过多久,那袭杜若色的纱衫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给爹爹请安!” 江颢向江永拱手深揖,“爹爹日夜操劳国事,孩儿看着憔悴了些。孩儿从桐城带回几株花草,回府后便摆进书房,为爹爹怡悦情志,舒缓身心!”
      “劳你挂怀。”江永望向那道挺拔的身影,心头不由一热。在未曾相伴的岁月里,他的长子正如翠竹一般拔节茁长。他的眉宇之间褪去不少稚气,举手投足也愈发规整有节。赵煜阳已经跳上甲板,江颢却没让他搀扶,只同江帆一人抱起两盆半人多高的花木,与煜阳有说有笑地朝岸上走去,“煜阳兄长,阿瑛姐姐托我带了衣物和书信给你……”
      兄弟二人并肩走来,竟令江永有一时的失神。他忽然想起赵略,那位才高行厚而甘赴国难的贤臣,情深义重而真心相交的挚友。他们也曾这般亲密地走过宫殿、官署、北京城,漫谈家事、国事、天下事,奈何终是江山不与人共老,情深难觅少年心——江水东流,万古如一,人生冉冉,何世弗新?坚固难摧者,如华山之城、紫渊之池,柔弱不堪者,如朝露之身,虚妄之智,乃至于功、过、毁、誉、悲、喜、爱、恨,有朝一日都会消亡。到了那时,没有碑刻,没有青史,甚至连天地都已泯灭,眼下这些至重至要又至难至苦的事、至真至切或至哀至痛的情,又有谁会记得?
      过去的风穿过江永的身体,奔向年轻的赵煜阳和江颢。
      “改日到我府上,你我兄弟定要开怀畅谈,”煜阳迎见江永的目光,对江颢笑道,“江叔叔在渡口等候半夜,总算盼到你们平安抵达——琐碎之事过后再叙,快先去拜见你的父亲吧!”
      颢儿放下花盆,快步向爹爹走去。江永迅速收回遐思,方才意识到自己已打量了儿子许久。他将颢儿从地上扶起,发觉小儿的身量又高了不少,不由在嘴角牵起一抹笑意,“夜间航船既艰险又劳苦,怎么不缓几日,消消闲闲地回来?”
      “此事爹爹应当询问娘亲,”颢儿狡黠地眨眨眼,“娘亲照料妹妹甚是辛苦,却还如此归心似箭,想必南都中有娘亲万分记挂的人事吧。”
      江永听出话外之音,一时有些羞赧,“还真是长大了,连爹爹都敢编排。待回府考校功课,看你是否也是此般伶牙俐齿!”
      “爹爹尽管考校,孩儿定让爹爹满意!”

      “江公子聪睿灵慧,标格天成,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江颢不识说话之人,不禁面露疑惑。江永笑道,“颢儿,这位是你伯贤兄长的父亲,还不快向董伯父问安?”
      “晚辈江颢拜见董伯父。侄儿常听伯贤兄长说起伯父,当年权奸窃操国政、遍植党羽伯。伯父身为吏部考功司主事,坚持为国进贤、退不肖,不以个人荣辱安危为虑,树高洁之品性于诈虞之泥淖之中,着实令人感佩万分!”
      董道尴尬一笑,只好先将与江永的争执抛诸脑后,“在下也不过是略尽职责。若论安危定倾、存亡继绝之不世功绩,谁又能望江阁老之项背?”
      江颢认真地摇了摇头,“朱子常言,‘天地之间,人物之众,其理本一,而其分未尝不殊也(注18)’。伯父为国选贤,爹爹主理朝政,伯贤兄长收复南疆,煜阳兄长率兵平乱,恰如江湖之发源、宽窄、流向各异,然同印一轮明月,其怜民爱国之心则一也。”
      江永面上未动声色,心内却满是赞许。董道清早来此与江永会面,正是因虑南疆地远人稀而瘴虫滋生,怜长子治滇劳苦又离家多年。他已同江永商议多次,极力劝他设法将董齐调回留都,奈何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模棱两可,只说要先征得董齐的同意,将一切事务交割妥帖后再行考虑——可是依照董齐的性子,又岂会轻易抛却西南的半生功业,甘心束缚于京中的人事周旋?董道为此焦思终日,今闻江颢之言,只得勉强干笑,从圣言官箴中摘些词句应和几声。
      江永见他窘迫,又拨转话题道,“颢儿,你和煜阳、董伯父在此小站片刻,我去船上看看娘亲。”
      江颢点点头,“爹爹不要着急,刚刚妹妹哭了,娘亲正在哄她呢。”

      黄树昨晚宿在桃叶河房,一大早接到煜阳的消息,顾不得衣帽齐整便向渡口赶来。他一眼看见煜阳身旁的少年,笑问,“小江颢,你可还认识我?”
      “这位兄台是?”
      煜阳毫不客气地揶揄道,“他是南京城中顶有名的泼皮破落户,下次见到了,走远些才是。”
      “赵景桓,你我义结金兰。若在下是泼皮无赖,你又是什么?”黄树与董道见过礼,也不气恼,半俯下身凑近端详江颢,“在下黄树,表字成森,现在国子监就学。家父黄鸣与令尊是故交,江阁老待我既有师生之谊,又有叔侄之情。若江小公子不弃,你我今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原来是成森兄长,请受小弟一拜!”江颢朝他一揖,“江颢尝听家父说起,兄长家学渊源,瞻瞩极高,他日定为华夏海上的一柄利器!”
      黄树初见江颢举止有节、对答有礼,全无可供玩笑之处,兴味有些索然,继而听闻江永对自己的赞许,心情又不由雀跃起来,“江叔叔果有此言?学生不过诠才末学,实在是受之有愧……”
      黄树忽然扭捏的情态令煜阳大翻白眼,好在他的“受之有愧”并未持续太久。黄树很快恢复了玩世之心风流态,又开始拿江颢打趣,“小江颢,当初周岁宴上我还亲自抱过你呢,你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本是胡搅蛮缠之语,偏有江颢信以为真。他垂首思考片刻,遗憾摇头道,“十分抱歉,我完全不记得了。”
      黄树仍不死心,“那南京城呢?小贤弟曾在留都生活两年,可还留有些许印象?”他饶有兴味地启发道,“郊外碧柳,城南花台,上元灯市,秦淮楼船?”
      江颢连连摇头,由遗憾而近乎愧疚了。“万里长江,巍峨钟山,栖霞红枫,莫愁海棠……”黄树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突然被江颢打断,“曾经我家门前,似乎有个点心铺?”
      “你说的是三山街上的张家果食铺吧,他家的饴糖和樱桃煎顶顶好吃!”
      “祖母在时,经常带我去买饴糖吃……”

      江永的脚步因颢儿的话蓦然停驻。他垂眸望向拍击船舷、堆卷层浪的浩浩江水,从心中最柔软处翻涌起无限的酸涩与温情。“母亲,”他低声呢喃,“您放心,我们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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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君臣之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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