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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君臣之契(二) ...


  •   细细想来,林新梓已承江永之情多次。先是江永趁议和之功与薛青玄交涉,定其安置之所,再是于国难之后责赵煜阳出兵,复其唐王之位,如今又在变易之际受林又汲顾命,助其承绍鸿基。足可谓“落拓金鳞池中物,一遇风云始化龙”。然而对于这位命中贵人,林新梓竟是第一次看清他的样貌——江永生得清俊,骨相奇佳,虽逾不惑之年,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然而乌纱帽下两鬓星星,又为他添上如许沧桑与憔悴的注脚。新梓坐在书案后打量他,在心里连缀出一长串比喻来:目如莲瓣,墨点瞳仁,竹削清骨,身似鹤形……真乃身入瑶林隔玉尘,玉气兰光似非真。蓬山此去远沧海,谪来清仙动洛人!
      待收束起心神,新梓走出书案,亲自把江永扶起,笑道,“与江先生神交已久,今日方得识荆。听闻先生此前身体抱恙,不知现下可有好些?”
      从筹备先帝丧事至迎奉新帝登基,加之此前伪太子案、楚镇反叛及胡马南来诸事,江永的心火半年里灼燃殆尽,近来天气乍暖还寒,一时不备,难免风邪入体,“承蒙皇上关切,臣已无碍,”江永躬身再拜,“如今天子之名正,君臣之分定,伏乞皇上一视群僚,毋令江永怀僭越之惧也。”
      “新梓早年多难,因祖考宠庶灭嫡,与父同囚于内宅。十六年间,唯篝佛灯日夜苦读。然父不免叔鸩之难,儿岂忘失怙之哀?赖有司之持公,天启心于祖考念,请于思宗,奉敕准封。袭藩未久,胡虏兴于关山之外,流寇起于草野之间。新梓弑叔勤王,被责以越光、擅毙,圈于凤阳高墙,弘光初年得先帝宽宥,终有重睹天日之期(注6),”隆武帝命人为江永看座、上茶,近坐身旁恳切道,“新梓此生半数陷于囹圄,虽欲效颜渊,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憾无至圣孔子之为师,七十二贤之为友,囫囵吞枣,所得甚微。祖宗托我以讨贼兴复,小子才识浅薄,何能担此重任?先生通识时变,勇于任事,真乃国家之柱石,大宣之栋梁。今后共图大业,还请先生教我治国之道!”
      江永的脸上流露出赞许的神色,“皇上以国士待我,江永敢不以国士报之,”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说辞,“请陛下容臣直言,大宣所历年久,积弊已深。如今退守一隅,屡逢亡国破鼎之危,若要振衰兴祚,更非一朝一夕之功。皇上欲成中兴之业,需先以富国治军、安保江南为半功,再以奋伐贼虏、克复京师为全功。欲求半功,则‘足国用,正人心’六字最为要紧。”
      林新梓听了连连点头,“自古无民不足而可治者,吾每日所思所虑,也正是此六字。”
      “足国用者牵系甚广,需由六部详细议计。究之根本,则不外开源与节流二途。今逢大争大乱大灾大祸之世,生民之骨血已罄,而国库之支放无穷,若使头会箕敛、敲剥小民,其害乃甚于加赋。考稽诸朝变法,时人莫不欲‘不加赋而国用足’,然一朝推行,生民莫不大苦于赋役之积累莫返。司马光尝云,‘天地所生财货百物,不在民,则在官’,谓欲增官用,必得设法夺民,殷鉴在在,陛下仍需留意,”江永饮下茶水,继续说道,“两相比较,则开源之事甚艰,而节流之事极易。皇上嗣登大宝,海内忻忻,方幸更生。伏愿皇上恤民疾苦,轸念国艰,怀俭德之永图,节赏赉以省财用,停买办以宽民力(注7),传宽恤之诏,禁淫侈之俗,躬身节俭,以先天下。待国库渐裕,民力少苏,然后整军经武,观衅二贼,候其挫而伐之。则事可定,贼可死,功可跷足而待矣。”
      “先生所言甚是。吾即刻下旨,严禁内宫备办金银玉各器皿,只用磁、瓦、铜、锡等件,并不许用锦绣、洒线、绒花,帐幔、被褥,只用寻常布帛。件件俱从减省,成孤恬淡爱民至意(注8),”新梓颔首道,“可恨官场风气浇薄,为官者赃私糜帑,如纱帽下虎狼,为吏者钻穴蚀物,如城社之狐鼠,在上者手长智短,耳软眼瞎,在下者因循疲玩,敷衍塞责。如斯景象,若不严惩,民生何赖?诚宜整顿吏治,严惩贪污,小贪必杖,大贪必杀,免大宣以倾朝覆国之患也。”
      江永心下微沉,暗道林新梓固然满腔热血,毕竟主政日浅,对于朝野的认知人云亦云者多而切身体悟者少。本朝开国之初,太(河蟹)祖定官吏军士俸给之数,自后以为永制。然而时移世易,二百年前定下的俸禄标准根本无法应对日新月异的物价,官僚纵无贪赃枉法之实,也不少收取陋规之行——地方加派之浮赋,下官进奉之“程仪”、“别敬”,上下通融之动费……江永历宦三朝,平日里人情往来,亦不免和光同尘。也正因如此,他对官场积弊了解颇深,对皇帝的提议并不乐观,“整顿吏治最动摇人心,请容徐徐图之。”
      江永是在包庇同僚,还是本身便是其中一员?林新梓按下心头不满,从容笑道,“江卿所虑甚是,是朕考虑不周。”
      “朕”字一出,江永连忙跪下请罪,被新梓虚扶而起,“朕闻江卿尝于浙东试行火耗归公、摊丁入亩诸政,后因白教作乱,改革日渐废弛,殊为可惜。朕拟擢升江流为浙江巡抚,一则整理地方军政民生,二则重推弘光年间新政,庶几令国用可足,民财不匮矣。”
      江永的后背顷刻间蒙上一层冷汗,他又跪了下来,“ 江流不过一莽撞童生,才疏学浅,百无一能,岂能担此重任?天恩浩荡,遍临下宇,草芥微芒,无所不仰其光。臣一门以葵藿向阳之微心,涓滴报恩之微力,何功何劳,侥此厚幸?恳请皇上收回成命,使江流之愚不速咎于颠,而臣容身于庙堂,亦可少安矣!”
      “江易之既有渊博之学识,又有治实之才干。其办理团练、敉平教乱,屡立剿贼复土之大功,封赏未足以酬,岂可过为逊免?”新梓道,“何况浙东乃卿乡土,正所谓‘闻者不如见者知之为详,见者不如居者知之为尽(注9)’,若欲合风顺俗、推行新政,纵观天下人杰,舍卿等其谁?卿宜以承命为恭,不必固执谦让,反伤我君臣之谐。”
      话中已隐有威胁之意,江永如何能再三推诿?只得叩首领旨谢恩。新梓弯腰将他扶起,“足国用一事容后详议,请先生再教我正人心之法。”
      “今天下板荡,人心之正要在乎定,人心之定要在乎国家之安,国家之安首在于兵战之策。曩者,大宣禀‘攘外必先安内’之识,置平寇于御虏之前,左支右绌,屡战屡败。今瞻海内局势,萨虏污我宗庙,害我子民,淫掠薙发,如在水火,仇怨之深,不可戴天履地。至于西南之寇,似可权且结盟,略其衅情,求掎角之援也。”
      “天降丧乱,顺贼乘衅而起,乱国僭权,罪大恶极。吾今讨之尤觉稽迟,岂有结盟之理?”
      “咸嘉之时,大宣已不能应对虏寇交侵,何况今日?”
      “先生说的是,”林新梓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只怕来日西北民志既定,则难动也。”
      “若令萨人劫夺天下,则四千年华夏沦于夷狄之手,遍地腥膻之间,哀哀生民何存?文字衣冠何存?所谓天崩地解之难,莫甚乎是。至于联寇一事,夫王者无外,待驱逐胡虏,若彼未深识天命者也,则君各茂其德,臣各尽其忠,将提枹鼓,而战争复始耳(注10)。 ”
      林新梓一听“联寇平虏”之后仍有易姓改号的风险,不由面色微沉,“保天下之后,若欲再保其国,尤需如何?”
      “请陛下再任贤去邪,重定三朝顺逆之案,庶几可平人情、定国是,裨圣政于万一也。”阉党余毒至今尤烈,天启纵其恶焰,咸嘉抑其恣擅,弘光复其凶锋,致使朝廷之国策屡变,人心之向背不明。江永希望林新梓能旌表东林先贤之节义、摧折魏党余孽之气焰,编修《弘光实录》诸史以明确天心圣意,推翻《三朝要典》伪书以杜绝谄佞倖进——这些话本已由华安带予新梓,他本不觉还会节外生枝,未料却听隆武帝沉吟道,“盖国家之治,必文武和于上,始民兵和于下。纵观历代之受患,莫过于群臣朋党之最大。大宣开天,党肇于神庙之季。东林、魏党、复社、薛党交激递变,而有如此之痛效矣。朕今志在荡平,欲尽去诸党之名,但望文武能和衷共济,保国安民而令华强彝服(注11)。”
      江永眉头轻锁,“ 圣上明鉴,东林、复社与阉党之异,非如宋之洛、蜀,为议论之异也,乃如汉之党人、宦官,其异在流品。夫天下之议论不可专一,而天下之流品不可不专一也。在议论者,和平之说未可尽废;在流品者,此治彼乱,间不容发,如之何其和平也(注12)?”
      “东林、复社固天下之才薮也,然其持论甚高,而于筹敌制寇,卒无实著。间有心术不正之人附丽权门,嗜名躁进之辈纯盗虚声。其鱼龙混杂、藏污纳垢,则与阉党同之耳。”
      新梓一言直刺要害,尽去温情脉脉的周旋与转圜,令江永不得不正面回应。“不特东林,程门之刑恕、龟山之陆棠,何独异于是?以沽名钓誉之人罪东林,犹以短丧窃屦毁孔孟也,”他在官场沉浮既久,独在此事上不问得失、只问清浊。从华安提出的三点要求中,新梓本应知晓他的执着,可偏偏没有重视,“君子小人无两立之理。思庙非不知东林之为君子,而以其倚附者之不纯为君子也,故疑之。亦非不知攻东林者之为小人也,而以其可以制乎东林,故参用之。卒之君子尽去,而小人独存,是咸嘉帝之所以速祸者,和平之说害之也(注13)。前车在焉,伏乞圣上明察睿鉴。”
      隆武帝沉默良久之后,乍然一挥衣袖,“当兹乱世,唯贤是求。朕怀用舍公明之心,不愿以‘门户’二字禁锢人才。东林清忠之士固当旌表,魏党之人,亦与一概涤宽。但责后效,不计已往。盖中兴之时事,臣民悔过且与维新,况轻于此者乎(注14)?请先生再教我治国之策!”
      江永在心里深深叹了一口气,“北面军民反正南归,常因无发异服而为官军诛戮。还请皇上速下圣旨,以有发为顺民,无发为难民,命地方官吏妥善安置,彰陛下痌瘝在抱之至德……”

      “卿治国有分,御军有法。吾有先生,只需垂拱南面而已。”
      江永走出文华殿时,林新梓的话语犹在耳畔萦绕。四月正午的日光已经很亮,银针一般刺进眸中,在他的眼底搅起一帘乱雪。冰凉的汗水敷上苍白的面颊,吸走江永身上的余温,“今日得江鱼,旁人目瞿瞿,明日失江鱼,东市着朝衣。帝心自古皆如此,身后有余总不知……”

      “方刚新婚燕尔,便惧遇人不淑,有趣,有趣!”沈蔚寄来书信,一纸清秀的小楷划破江永心中连日的阴霾,“昔日恒之来聘桐城,燕观与我偷坐楼上,一见君之举止,二观君之谈吐,三阅君之样貌,虽以为良可堪配,仍虑尔品性之不端,用心之不专。及上花轿,又惧今后夫妻不能相偕,来日上奉不见容,下养难为教。三十年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固知不如意之事常有,幸而委曲求全,勉能支应至今……保宁春色甚佳,惜经纶世务者无法亲睹。昨携小儿女郊外野游,见湖光如镜、山痕如眉,遂捐幽情丽想少许,换三声唱尽悲欢离合事之棹歌,二两吹散人间万古愁之清风。呜呼!江府铁槛高矣!踉跄入中门,中门一步一荆棘(注15)。何妨来日拂衣高谢,同上兰舟?”
      以夫妻之亲疏喻君臣之向背,如此慧心巧思,实在令人拍案叫绝。数日以来,江永第一次开怀大笑,“爱妻真乃大孝、大慈、大智、大贤之人,江永愚鲁,不及卿卿远甚,”江永提笔回道,“许卿一枚兰舟,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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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君臣之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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