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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君臣之契(一) ...


  •   东阁里,空气冷得在发抖,江永却睡着了。他支颐靠在案旁,难以遮掩病气的面容薄得如同一张宣纸。陈公明走近几步,更看清江永眼下的黧黑与眉间因长久苦思而落下的“川”字。他的鬓边已是星星白发,反射的烛光针刺一般扎进公明的眼中。公明轻叹一声,刚将他肘边堆叠如山的公文移至一旁,就见那枚“川”字倏然一紧,随后很快舒展开来,“江公,您醒了?”
      布满血丝的双眼缓缓睁开,“公明,又发生什么事情了?”
      “江府的管家适才来送孝服,我刚好路过,便帮他带进宫了。”
      江永点点头。粗硬的麻衣摩挲着指腹,令他的意识逐渐回笼,“劳你亲自送来,是有事情找我吧?”
      “的确是件性命攸关的要事。”
      江永抬眼看他。
      “适才群臣议立国本,江公力主推举唐藩。待来日大事底定,则天下尽知此乃江公之意。夫威福者,人君之器也。人臣执之(注1),恐速后殃,”陈公明疑惑道,“既为顾命之臣,何不径直代拟遗诏,化己意为圣意,成伊霍之事,免莽操之名?若江公果欲以废立之事专擅大权,何不辅幼主以为后图?唐王旧劳于外,天性沉猜,非可制之主。江公明以示至重之权,实则蹈至危之地,待其躬亲政事,择机而发,如何可免宗族之祸?”
      此话正中江永心坎,他的眸中泛起一丝感伤,“然则王朝倾危,若无雄主挽系民心,则庶人不安于政,君子不安于位,土崩之日即在目前,又岂有起衰振隳、变守维新之机?”
      “‘变守维新’?江公竟有变法之心?”公明睁大了眼睛,“变法自古身难全,江公果欲行此道乎?余者且不论,便说万历首辅赵文忠公,当初匡扶幼主,独柄大政,威权何其重也?然则众谤集于生前,奇祸发于身后,虽令内丰外服,不再世而家破族沉。以宠利而居成功,犹蹈剑树刀山,苦恨不知何极,唯江公详虑之!”
      句句皆是心声。天底下能全意为自己考虑的,除了家人外,恐怕只有陈公明一人了。江永用沉敛的目光安抚住他的情绪,缓缓开口道,“公明,我很是感激。”
      “可是江公——”
      “公明所言,我何尝不曾想过?奈何事变至殷,实难有周详万全之策。唯此一途,可存我四千年华夏江山矣,”以黄帝历而非大宣国号纪年,陈公明周身一凛,遽然思及江永的座师杨光中,心中惊骇更甚。他还未将疑问宣之于口,便听江永道,“犹记《诗经》所载,‘螟蛉有子,蜾蠃负之。教诲尔子,式穀似之’。江永少时,曾在乡中见此二虫。蜾蠃黄腹细腰,常携青色螟蛉之子于巢穴。先父因之授我《小宛》,极赞圣王教化之功。”
      “蜾蠃负螟蛉之子,祝之曰‘类我,类我’,久亦肖之矣(注2),”年轻的父亲轻抚着小小江永的发顶,勉励道,“大道显德,往圣先贤之祝辞也。凡人虽非尧舜之赓衍、孔孟之流脉,然沉浸醲郁、含英咀华,亦可立功、立言、立德于千古不朽。吾儿还需刻苦修业,来日方成栋梁之才!”
      “然而事实果真如此吗?先父幕中有名柳相者,曾示我以陶弘景之《名医别录》,上言蜾蠃自有细卵如粟,捕取螟蛉之子以为粮食,非令化之也。”江永苦笑道,“我与柳老屡屡拆巢而观,见蜾蠃之子与他虫同处,或子已去而虫存空壳,或虫成蛹而子尚小。及读本朝皇甫汸所著之《解颐新语》,方知蜾蠃捕虫入穴,令其不死不生亦不腐不坏,至其成蛹,子乃食之而出——盖蜾蠃负螟蛉之子,非是育之也,实乃欲饲其子也(注3)。”
      陈公明曾听江永说自己少时顽劣,惯爱稗史杂著,彼时以为玩笑,方今才知所言非虚,“公明愚鲁,不解此中深意,还请江公明示。”
      “江永强事臆测而已,偏劳公明听之,”江永换好丧服,从屏风后走出,“人以蜾蠃喻圣君,以螟蛉喻黎庶,以负、祝二字喻名教,则蜾蠃负螟蛉之子,究竟为赞天地之化育,还是桎轭万姓,令其不生以承威福,不死以供玉食,虽外示谦和恭顺,实则脂膏皆尽,骨肉支离?”
      此前听江永长论蜾蠃螟蛉,公明心中已有预感,如今见他将所思所虑搬上台面,则更是忐忑难安,“江永欲效杨绍节公乎?”
      “我与我周旋久,再也做不得旁人了,”江永叹出一口冷气,语气变得轻快,“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永年衰晚暮,注定看不到明日的朝阳。便多做一些事情,为后来人开一线天吧。”
      “可是江公,你会因此粉身碎骨的啊!”
      江永将用白布包裹的纱帽戴在头顶,冲他宽慰一笑,迈步走入熹微的晨光中。

      在接待了迎他入京践祚的专使后,林新梓顾不及擦去满脸泪痕,独自坐在厅中静默良久。
      他先是感到无以复加的震惊。赵煜阳劝他在绍兴稍作停留之时,他未能体会其中深意,只当是江永无法返乡,请他代为照看宋府,直到十日前华安携其家主口信来见,他才了悟个中玄机。“新梓戴罪之身,小宗之后,岂敢承继大统?江公好意至重,新梓如何领受?”赶回江西藩邸的马车一路飞驰,未来天子的脸庞在摇晃的烛火中忽明忽暗,“如今圣上仍在,一切尚可挽回,还请江公上遵太(河蟹)祖圣训,下循人伦礼法,为天下另选一圣主明君吧!”
      “江公一意既定,华安弗能改逆。何况情势至此已是覆水不收,恳请殿□□谅江公苦心,勇担家国重任,早日为天下扶危救乱,”华安半跪在林新梓面前,“在此之前,江公尚有三事与殿下相商。”
      “华先生教我。”
      “如今天下板荡,朝廷动罔不咎,万望殿下以前宋英宗、本朝世庙之事为戒,顾以大义,后其私情,为唐王另立宗统,庶几免朝野之鼓噪,异论之纷争。”
      嘉靖帝以外藩入继大统,因坚持尊生父为皇考,朝中诸臣赞同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纷争不休,最后竟酿成左顺门外的血案——反对世庙为生父母上册文、祭告天地、宗庙、社稷的大臣伏阙痛哭,被皇帝下旨严办。此案共有一百三十四人下狱,八十六人停职,十六人廷杖而死,彻底令群臣缄口、百官震慑、天下翕然类乎治世。然而此事由礼法之争而为门户之争,又以党派之争而为君臣之争,终至寡德之主独断于上,鲜耻之相擅权于下,于朝纲、士风、民生之隳坏可谓极矣。江永以唐藩之存续交换新梓尊奉正统的保证,正为防朝野之患于未然。新梓亲缘淡薄,对父祖称宗入庙之事本就无可无不可。听罢华安之言,欣然颔首道,“江公所言极是,小王自当奉行。”
      “来日殿下承继大宝,则太祖亲藩复辟,太宗嫡胤如桂王、惠王、璐王者恐不得自安。强敌环伺,同姓相争远非家国幸事,恳请殿下优待亲藩及十三宗之寝庙,借诸藩辅夹助之力,早率六师克复中原。”
      “三则,天启年间,魏阉擅窃国柄,诬陷忠良,贪鄙龌龊之徒尽皆往附,假豺狼之威大肆渔夺百姓,侵牟万民。忠义之士慷慨直谏,未能激浊扬清,竟横死刀锯之下。思宗登极,逐元凶,处奸党,令忠臣沉冤于粉身碎骨之后,却遗余孽流窜于世乱政非之时。数年之间天灾屡兴,人祸并作,思庙知天命之不可争,遂身殉以谢天下。今上性素宽厚,徒为肉食鄙夫所误,起用阉党余孽,颠倒是非黑白,坐令薛、冯诸人狐鸣虎噬、咆哮恣睢。待殿下正位,伏乞辨忠邪、定顺逆、彰国宪、顺人心,令正直之士盈朝而奸佞无处栖身也。”
      林新梓直道自己非人君之材,但见华安恳切如此,只好一一应下。二人在车中秉烛夜谈,不觉已是月落星隐,晨光熹微。
      回到藩邸的第三天,专使果真携了大行皇帝遗诏与太后懿旨前来。他谨慎地三辞三让,接过旨意后伏地痛哭不已,刘孔昭等人忙上前好言宽劝。待好戏收锣,伶人散去,林新梓独坐前厅,忽而心脏一阵狂跳,像是有鸣鸟振翅欲飞。这些年来,国中物怪、人妖、灾害接踵而至,致使江山半丧、民心日离,身为高皇帝之子孙,他如何能不心急如焚?如今上天垂爱,让他成为新的社稷之主,他自然决心要锐意更始,治核名实,推仁政于万方,一权政于君上,荡涤强氛,复大宣之土宇!
      然而真的能独掌乾坤吗?他想起那日清晨的江永,瘦削的身形在白浪一般的雾气中时隐时现,好似一名独自出海的勇士,义无反顾地走向未知的时代。
      钦佩、赞赏、畏惧、提防,各种情感一时涌上林新梓的心头。他捏紧了手中的诏书,想起往史中的诸多载记——自伊尹、霍光而至本朝的杨廷和、赵涉川,专行废立的权臣与他们推选的皇帝向来自相互倚恃、而猜忌、而慊恨、而诛戮,便如两个逆风争炬的人,久而必有烧手之患。林新梓不愿做任人摆弄的傀儡,卷入漩涡便无可避免——稽诸往史,胜者何存败者何归?“集大德大功大治于一身(注4)”者如周公旦,最后不也是“有兖衣兮,无以我公归兮(注5)”?
      可是与自己同入漩涡、注定要生死纠缠的人,为什么偏偏是江永呢?

      廊下的笑声打断了他的思绪,林新梓走出厅堂,冲着阴影中的人皱起眉头,“国丧时期动作无节,像什么样子!”
      笑声戛然而止,长史江不疑忙将骄容敛起,躬身道,“殿下,适才南赣巡抚章炳送来一对半人高的白珊瑚盆景,时机非常,臣恐遗人口实,已经让他们都拿回去了,”新梓面色还未和缓,又听他继续道,“臣记得玉夫人处曾有章巡抚进献之南洋宝石数颗,光泽质地皆世间罕有。专使远道而来,理应酬答厚意一番,不如请夫人割爱,将……”
      唐王府的玉夫人正是江不疑的亲妹。他拿妹妹和妹夫的东西交结朝中大员,明以为主上分忧,实则是自己要趁机攀附。林新梓沉声呵斥道,“大行皇帝早弃天下,遗诏以吾嗣皇帝位。天下少知吾名,莫不拭目倾耳,观化听风。尔取珠宝贿赂朝中重臣,示彼以悖乱骄狂之心,欲助我否,欲害我否?”
      江不疑伏地请罪,“臣思虑不周,险铸大错,伏乞——”
      “罢了罢了,今日之事本王不再深究,你退下吧,”林新梓与他错开几步,又将他叫住,“还有,明日起行之时,严命藩卫官校管束手脚,辞谢诸王供馈,屏绝有司珍献,不得沿途惊扰百姓!”
      江不疑唯唯应声。
      这个江不疑平日虽然行止矜倨,但办事勉强算是得力。若与他的族兄江永相比,则论能力、才华、品性,都弗如远甚。林新梓原打算歇往玉夫人处,眼下失了兴致,遂负手向正妻的房中走去。

      林新梓的王妃曾氏是他的结发之妻,温雅娴淑,知书达理,是名品性极好的女子。昔日新梓圈禁高墙,饱受饥寒刑枷之苦,频频病重几至危殆,是她一直相伴左右,顾他饮食起居,劝他毋需忧惧,为他剜骨入药,将他渡至柳暗花明的彼岸。少年相守以白头,对于这位正妻,新梓是极敬重的。他没有让下人通报,而是如民间寻常的丈夫般小心推开妻子的房门。刚将女儿哄睡的曾氏侧身向外看去,惊讶道,“殿下怎么来了?妾还以为……”
      玉夫人年轻貌美又富有才情,深受唐王宠爱。几年前诞下长子后,在王府更是风头无两,“慕少艾之心人皆有之,但你我才是恩爱夫妻,在外无论如何逢场作戏,都越不过这情分去,”新梓心下有亏,说起情话过分用力了些,听得自己也面红。他忙坐到榻边,俯身看向女儿,“萱儿怎么哭了?”
      “她听说到京城去就要和小伙伴们分别,心里舍不得,哭了一个晚上。”
      “不妨同她们的家人说说,若是愿意,也可一道赴京。皇城内外衙署众多,不难寻到能够胜任的差事。”
      曾氏斜了他一眼,嗔怪道,“她都已经够任性的了,你怎么还惯着呀?若让外人听了去,指不定私底下要如何议论呢。”
      林新梓讪讪一笑,伸手给女儿掖了掖被角。林萱是他出高墙后得到的第一个女儿,是他生命中的第一抹亮色。他至今还记得稳婆将女儿交到他怀中的场景,那样软那样小的人儿,竟将自己的心塞得满满当当。新梓尽情回味着那份无法言表的激动和欣慰,忽而说道,“江永一生专情,对妻子十分爱重。膝下一儿一女,长子江颢早萱儿一年出生,女儿则还未满周岁——你笑什么?”
      “妾刚刚还在想殿下今日何时会提及江永,殿下便说起他来了。”
      “我经常说起他?”
      曾氏颔首道,“每日都会。”
      林新梓也没有想到,自己对江永的在意竟表现得这般明显。既然活说到这里,便索性问个明白,“那你觉得,江永是个什么样的人?”
      “妾不过一坤道人家,朝堂里的人事,怎么能轻易置喙?”
      “等来日我成了万乘之尊,你便是一国之母。帝后一体,有什么需要避讳的?”新梓诚恳地说道,“新梓在朝根基浅薄,可倚信者屈指可数。如今你百般推拒,是也不愿与我交心了吗?”
      “殿下既如此说,妾只好斗胆略论一二,”曾氏垂眸细思片刻,缓缓道,“江永和殿下一样,到世上便是来受苦的。终日风里雨里闯,水里火里趟,自己无处藏身遍体鳞伤,却还想着给别人搭建庇护之所。”
      这句话说得巧妙,既恭维了新梓,又赞许了江永,还将二人归为同道。新梓听后十分受用,笑道,“明日做了皇帝,恐怕我此生就要辛苦到底了。”
      “殿下能说出这句话,便做得了圣主明君。”
      “若我是圣主明君,那江永呢,他能做名臣贤相吗?”
      “他能。”
      新梓见妻子回答得如此干脆,心中隐有不快,“怎么说?”
      “因为他太傻了。”
      “嗯?”
      “当此废立之际,工于谋身者不是扶立幼主手揽大政,就是割据西南拥兵自重,再不济者,便功成身退,买田置产,不失为富家翁也。哪里会如江永这般,于称讥毁誉俱所不计,定要为天下择一明君出来?”
      “没想到你竟如此欣赏江永。”
      “殿下不也如此吗?”曾氏莞尔一笑,“虽生忧怖,实因爱之。择君之臣非只伊霍、莽操之流,亦可诸葛、王导之俦。愿殿下与江永如汉昭烈帝与诸葛武侯,于公则共扶社稷,建立不朽之功业,于私则君臣鱼水,成全个善始善终。”

      弘光十二年四月,唐王行抵南京。他与以薛青玄、江永为首的文武百官在龙江关匆匆一晤,随即在卤簿仪仗的前导下拜谒太祖孝陵、懿文太子东陵以及大行皇帝的惠陵。巍巍钟山目视着大宣新一代天子依次穿过朝阳门、东华门,在奉天殿——这枚高皇帝为宣示所有而刻下的最大的宝玺上添上自己的印记。三日后,林新梓在奉天殿正式即皇帝位,以明年为隆武元年。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资治通鉴·卷二十五》。
    注2:引自西汉扬雄《法言》。
    注3:参考自李时珍《本草纲目·卷三十九》。  
    注4:引自西汉贾谊《新书·礼容下》。
    注5:引自《诗经·国风·豳风·九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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