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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东君易主(四) ...


  •   林又汲快死了。
      今年的雪连着雪,冬夜连着冬夜,都像是没有尽头似的。太阳刚落下时,雪只有盐粒一般大小,在风里斜斜飘洒着,像是为南京城笼上了一层薄纱。渐渐的,黑夜将远处钟山的影子压下来。厚重的云絮被胡乱揉碎,铺成遮天漫地的大雪。时间仿佛被绊住了,一踉一跄地从林又汲身边摔过。他缓缓睁开双眼,看铅白的世界一下子塌到自己面前,“果然,只有你一个人。”林又汲朝那一抹暗红说道,声音灰烬一般沙哑。
      江永身着红色官袍,坐在他的榻边,像是晨雾中燃着篝火的洞窟,“陛下,您醒了。”
      林又汲很久都没有像现在这般清醒过。他记得自己在昏睡前传召了薛青玄与江永两位阁臣、左都御史李沾、锦衣卫指挥使刘疆和诚意伯、京营提督刘孔昭,可如今只见到一人——显然,有人比他还清楚自己已命不久矣。林又汲自嘲地勾起嘴角,“你猜朕现在最想见谁?”
      江永默然垂首,将林又汲锦被上的薄雪再次拂去。他总是这样,不恼,不怨,也不争,不应,让人捉摸不透,却忽而如四两拨千斤一般,将对方的招式消弭于无形。林又汲觉得无趣得紧,“我快死了。”
      江永手中的动作一顿,眼里闪过一丝悲悯。
      “你做的事情,朕都知道,”林又汲又道,“朕的皇后和女儿都没有死,对吗?”
      皇后的丧礼进行得如此顺利,对于林又汲知晓棺中的秘密,江永早有思想准备。而他以为女儿是亲生的,则一准是哪个宦官为哄皇上开心在胡说八道。江永望向不远处的陈公明,在他陡然凌厉的目光中思考片刻,避重就轻道,“皇后娘娘一行已安全抵达蜀地。”
      林又汲的笑声极轻,如同呼吸一般。江永转头看去,但见有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蜿蜒着冲开覆霜的面颊,在他的嘴边结成冰花。
      若是果真有一个女儿,他也会是很慈爱的父亲吧。江永默然长叹,忽觉被人扯住了衣袖,“陛下?”
      林又汲从被中伸出一只枯瘦的手,将一枚木匣推至榻边。江永在他的示意下捧起木匣,打开后发现是一对和田白玉圈金手镯。玉的年代久远,已经包浆出沁,而其上镂刻的缠枝花卉纹却又是今人手笔,想来是林又汲取了宫中旧年的籽料,请名家为女儿打造了此镯。江永的手触到尚留余温的镯身,听林又汲继续说道,“一对玉镯,给你我的女儿,便当结一个善缘了。”
      江永心头一震,忙“扑通”一声跪在雪里,“臣万万不敢领受!”
      落空的手跌在榻边,“当”的一声,像是石头撞向了硬木。林又汲的呼吸急促起来,“她们在四川无依无靠……请你……就近……多多关照……”
      江永何曾听这人说过一个“请”字?他意识到,大宣的这轮太阳真的要落了,“臣定当尽竭驽钝之力,护皇后娘娘母女此生康乐。”
      林又汲蜡黄的脸上浮起浅浅笑意,双眸半闭,瘦骨嶙峋的身体被寒风吹得僵硬,仿佛一扳就会断了。
      死冷的长夜,雪越下越大。江永跪在皇帝枕边,湿寒自受过伤的膝盖浸上来,疼出的汗水在大红官袍上结了冰,紧紧扒在后背上。也不知过了多久,榻上那张毫无血色的嘴唇颤抖起来,“皇位……”
      这是最重要的一句话,江永忙侧耳倾听。
      “皇位……给谁……都一样……”林又汲的声音极为微弱,如同雪花飘落时在雪地擦出的细响,“如若……东南……不保……务必……保住……西南……”

      半夜三更,风住雪停,万籁俱寂。江永终于可以确定,林又汲没有再说什么。
      皇帝青白的脸庞被压覆在积雪下,江永盯着它,神情由震惊而厌恶,由厌恶而愤怒,等到完全起身,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
      所以国中的一切,你全都清楚。
      雪光如月光一般明亮,在庭中铺下石林之影如阵,截出树干之影如戟。江永守尸般坐在系园的雪中,渐沉入汪洋的回忆。
      这是一个妖异至极的时代。精致、癫狂、深邃与粗鲁、悲怆、肤浅同存而共命。江永夙遭闵凶,早已自主滤去空幻的繁华与虚伪的交情,只将社会的狰狞和人性的卑劣推至眼下——那些置于权贵案前的,从他们金樽中倾出的,应是百姓的骨肉和血泪吧?拨开四起的硝烟、震荡的空气,看到的不仅是堆叠的尸骨、成河的鲜血、遍地的断刃。所有的衣冠服章都被剥去了,人与人如蛮荒的野兽一般拖扯、撕咬、屠杀。都是四肢健全、年轻力壮的战士,有的被炮火直接打中,顷刻间化为一摊肉泥;有的受了重创,在奔跑时被自己的肠子绊倒,有的被砍断了手臂与腿股,抱着残肢死于高烧;有的被沾有秽物的箭矢射中,皮肤惨白,四肢僵硬,最终窒息而亡。更别提被火枪射中头脑、心脏、脊柱而立毙之人、伤及肝肺、膝肩、盆骨而致残之人,伤口处永远流不尽的血水与脓水,战场上永远拼不齐的指骨与颅骨……人之为人的体面全部被战乱抹杀,便是如此,还不够。膴膴华土,凄如荒原,诞生绝仁弃义之花,引诱整个民族滑向堕落与失序的深渊。
      没有一个人在亲历战场后不会变得漠然、悲观、怀疑、虚无,而江永尤然。他努力地用繁重的政务去对抗魂灵中的鬼气,张眼四望仍是蔽天盖地的无物之阵。皇帝,你在想什么呢,你在想人间一遭,为欢为乐,该看的都已经看到了,江永在心中说道,却不想在你身后,你的女儿、我的儿女、千千万万的华夏子孙,又将生活在怎样的世界?
      江永用手捂住双眼,昔日我带出浙东的同乡,如今已在战场十不存一。等到来日归去,又要如何面对他们的家人!
      林又汲突然□□起来,喉咙发出“咔嗒咔嗒”的鸣响。江永立刻放下双手,坐直身体,紧盯住他的面颊,“公明,快去准备!”
      陈公明当下跑出庭院,当他备好一切赶回现场,林又汲刚咽下最后一口气。
      刚死的时候,他的脸竟不像先前那般惨白,乍一看甚至还很鲜活。酥骨的寒风穿园而来,很快把它吹成一张衰颓的死人脸。雪粒又被卷起,纷纷扬扬地洒在仿佛来自黄泉的幽鸣中。江永一动不动地坐在原位,双眼凄迷地望向前方,静默良久,忽然用公明不能辨识的语言轻声吟唱——
      “祇園精舎の鐘の聲、諸行無常の響き有り。沙羅双樹の花の色、盛者必衰の理を顯す。奢れる人も久しからず、只春の夜の夢の如し。猛き者も終には亡ぬ、偏に風の前の塵に同じ(注8)……”

      会揖房中没有烧炭。冰窖一样的房间,就连烛火都在释放寒意。
      江永站在主位上,背对众人负手而立。在他的身后,首辅薛青玄、东厂提督陈公明、京营提督刘孔昭以及六部尚书依官品次序分坐两旁。他们被连夜唤至宫中,心中都怀有不祥的预感,未敢宣之于口,只能在不安与惊疑中面面相觑。无尽的黑夜,漫长的寂静,还有刺骨的寒冷,但是江永知道,不会比前半夜更加难熬了。
      待最后一名与会者在位上坐定,他缓缓转身,用沉痛的语气向大家宣布道,“诸位同僚,陛下已于半个时辰前驾崩了。”
      会揖房瞬间被此起彼伏的哭声填满,江永却流不出一滴眼泪。他冷眼待众人止住哭声,继续说道,“大行皇帝迈仁树德,覆焘无疆,奈何昊天不吊,寝疾弥留。如今奄忽升遐,未及择立帝嗣。江永请诸位夤夜前来,正为谨遵大行皇帝所托,共推膺受鼎箓之人,保我大宣三百年江山。”
      皇帝骤崩而无嗣可立之事不乏先例,距今最近者当为本朝正德年间。昔时正德帝英年暴卒,膝下无子可承大位。内阁请立正德帝从弟继统,得皇太后准允,是为嘉靖皇帝。刑部尚书严展率先发议,“兄终弟及,谁能渎焉!璐王乃神宗之孙,光宗之从子,大行皇帝之从弟,序当立。”
      璐王即林又池。众人听闻此言,神情皆是一变。正德帝巡游无度、荒乱酒色,虽令国势浸弱、朝纲紊乱,然毕竟不底于危亡。如今时事多艰,又有林又汲之前车在焉,谁都不敢再冒“立君以亲”的风险。刘孔昭第一个跳出来反对,“不可!此前北兵进犯,京师阽危,璐王不思勤王救驾,竟敢窃持国柄,妄称天数。大行皇帝性素宽厚,开恩免其一死。现在又怎能以跖为夷,推戴此人为新君?”
      工部尚书常旲接道,“宗社为重,请择贤而立。”
      座间又是一片哗然。
      薛青玄如坐针毡,在这场的争立国本的较量中,他终究是棋差一着。可恨元秉跋扈、北兵狡狠、冯渊偾事,竟让江永乘间而入,一举掌握京师兵马——前有挽救天河之盛名,后有军营暴动之威迫,谁能不对他俯首礼让三分?便是江永说自己要来做这个龙床,恐怕都有人为他寻前章、创新说、调兵马,让他如愿以偿!薛青玄愤懑不已,却仍不愿松开咬碎的牙关,“陛下未留遗诏,当令中官入请太后懿旨,共议继位人选。”
      “薛元辅此言乃是至理,”江永颔首道,“永与厂公移殡大内之时,太后执臣手号恸不止,嘱臣与同僚共推新君人选。待内阁议定,再行入启——今夜永召大家齐聚于此,正是奉太后娘娘之谕旨,万望诸位勿虑勿疑。”

      太后娘娘抹去眼角清泪,“皇上刚刚驾崩,江卿家,你这就要把哀家逼死啊。”
      “臣万不敢有此念想,”江永伏地而拜,“然而山陵初崩,天下震撼,太后密召镇国中尉林凌镮入宫非属寻常,为天下安危计,臣不得不封锁皇宫、戒严全城。恳请娘娘念国势之危棘、陛下之遗愿,莫要轻授神器,变易大宣之天数。”
      “哀家是皇帝的母亲,当朝的太后!林家的皇位给谁,哀家决定不得?”被困在仁寿宫中的太后撒起泼来,“你江永不过是朝廷养的一个奴才,有什么资格闯到内宫来指手画脚?难道你要造反不成?”
      抬眸处寒光乍现,吓得太后当即噤声。江永敛起容色,继续沉声说道,“好教娘娘知道,天下非林氏一门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臣等典掌国中机要,更非帝室之奴仆。如今风雨飘摇,王朝倾危,伏望太后娘娘谨遵太(河蟹)祖圣训,授前朝之政于内阁六部,享如天之福于万年无期。”
      “江永,哀家曾救过你的性命——”
      “月前京中大乱,娘娘临行前曾以宝玺遗臣,授臣节制三军、便宜行事之权,不知太后娘娘可还记得?”
      太后心下大惊。她的宝玺早在逃亡之时不幸遗失,未曾想落到了江永手中。若他真想同自己撕破脸皮,便是擅拟懿旨指定新君也做得,摄行政事幽禁自己也做得。一念及此,她登时消了气焰,颓然坐回宝座。
      “臣一门世受皇恩,岂能不移孝作忠,为国家捐躯而碎首。伏乞太后娘娘顺变节哀,在宫中静心安养。” 江永向她又是一拜,随即利落起身,与陈公明一道走出仁寿宫。

      镇国中尉林凌镮乃建安王凌镰之弟,因躲避战乱,从封地江西搬至南京,长期在冯渊的寓园借住。虽为圣子龙孙,却只是一个不学无术、淫逸骄奢的纨绔子弟。薛青玄见他易于操控,在皇帝太后面前对他屡加褒扬。二人耳软心活,近年常召他入宫侍驾,并授以司香太庙之职——依照大宣礼制,司香太庙者多为太子。虽然宗人府与礼部以“支系偏远”为由多加劝驳,但碍于极峰之意,一直未被采纳。薛青玄以为从此便可坐实凌镮皇储之位,未料江永竟视若无睹,将他的计划全盘打乱。事到如今,薛元辅失去了手中最后一枚赌注,真如案上鱼肉,只待他人刀俎而已。
      “帝非人不立,人非帝不宁。夫天之与帝,帝之与人,犹头之与足,相须而行也(注9)。当兹乱世,非勇毅刚坚之人不可拨乱反正,在下赞成立君以贤,至于亲疏远近,或可宽通一二,”跟随户部尚书而来、叨陪末座的户部侍郎余寔起身作礼,“大行皇帝无子,今遭此变,虽承嗣年长者不愿,然已无教育幼者之时。何况主少国疑,恐有女谒掩其视听,佞谄秉其威权,驯致天下溷乱,王朝倾衰。请两位阁老详加虑之!”
      江永明白他是在提防自己立少主以揽朝政,成为大宣的曹操、杨坚,“唐王林新梓英密精明、神武天纵,承太(河蟹)祖高皇帝之遗风,诸位以为如何?”
      林新梓乃太(河蟹)祖二十三子林桱的后裔,虽说可以放宽亲疏之限,但这一脉与当今帝室相隔实在太远。众人窃窃私语,皆面露为难之色。江永环视众人,道,“唐王少时家庭多难,虽险阻备尝,不坠求学济世之志,及嗣王位,逢寇氛弥甚,无生肆欲苟活之心。咸嘉年间,殿下因勤王越关被圈于凤阳高墙,资用乏绝,而益沉酣载籍、著书盈丈。大行皇帝悯其所遇,赦其前罪,封南阳王。萨兵连破江北防线,殿下散尽家财,募勇北上护驾,立收复失地之大功,得以重封唐王。其人英明神武,百折不挠,有雄武之气、霸王之略,可托之以社稷、宗庙、群生之命,唯诸位熟计议之。”
      “我无异议,”刘孔昭与江永同进同退,“汉光武起于南阳,终能兴继祖宗、复存社稷。唐藩亦封于南阳,以今揆古,异世同符,亦必能复我汉家江山!”
      议储近乎赌博,先下注者收获益多,风险愈大。户部尚书侯雍出声附议,随即瞥向身旁的余寔,示意他也赶紧表态。余寔没有理会长官,蹙眉沉声问道,“江公,你果真想好了吗?”
      江永没有作答,目光平静,也没有变化。
      刑部尚书严展指责道,“余长躬,尔言何其荒谬!宫车晏驾,国本空悬,尔应以新君贤愚为虑,而非以江公好恶为准!”
      “……余寔附议。”
      “公明赞成此议。”
      “常旲附议。”
      严展惊诧地看向纷纷赞成的同僚,辩驳道,“若唐藩以远支入继大统,亲藩不满则一,舆情反沸则二,使令前朝两都之争(注10)复现于世,则我大宣内外忧患益迫,恐更无了局了!”
      “使唐藩正统御极,朝廷自有以待之。”
      江永之势国中无匹,如今他既决心拥立唐王,便做好了不惜公器、民生及个人声望的打算。若此时再不自量力地折槛强项,岂不要让“两都之争”提前到来?严展压下喉中千言,以沉默表示中立。
      墙头草钱文斌见尘埃落定,当下积极附和,“神器不可久旷,宜奉唐藩早日到京,一总瑶枢,以临魁柄。”
      与会九人,已有八人赞成。薛青玄唯有长叹一声,“既成定局,老夫无话可说。”
      江永颔首道,“在下即刻将此议入启仁寿宫,待遗诏及太后懿旨,即可宣谕群臣,迎奉新君——天将大亮,还请大家回府稍事休息,待朝晡诣思善门哭毕,再同往左顺门外候旨,如何?”
      诸公皆称善。各自裹紧外氅,拖着一身疲倦走出内阁。他们还未离开皇宫,便听见前殿敲响了第一声丧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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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东君易主(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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