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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东君易主(三) ...


  •   那夜月光极亮,浸透南京如沉默的冰原。
      大中桥下的犬吠挑起了第一丝风声。风卷着风,裹挟着从冰原割出的寒汽奔涌向前。它们从翘伸的飞檐滑下,沿街巷高低起伏。在月光流照不到的地方,那股风化为暗夜潜行的士兵,一面踩碎青石铺就的冰原,一面将弓弩刀剑紧握在手。风紧霜寒,邑犬群吠,空气却凝滞如一根绷紧的琴弦。“吱呀——”一道启门之声砉然划断琴弦,惊起四面裂帛。人喊声,马嘶声,火枪点放声,刀枪与箭矢交击之声,霎那间漫过石阶,潮水一般涌进朱门高墙。钱文斌本在黑甜乡中寻那入阁拜相的好梦,猝然被府外震天的响声惊醒,连忙披衣起身,拉开房门,“怎么回事?”
      管家匆匆赶来,“回老爷,也不知怎的,军队突然闹了起来。我让门房拿了几两银子,把他们打发走了。”
      尚犹疑间,远处传来零星的几声枪响,让钱文斌不得不相信确是军队的哗变,“好大的胆子,竟然闹到柳树湾来了。中城兵马司的人呢?他们不管吗?”
      管家一脸为难地看向钱文斌,“这……事出突然,小的也不清楚……”
      正阳门是皇城外郭的正门,北面直连御街,东面的柳树湾则是礼部和工部官员的聚居之地。而专司中城治安的兵马司位于三山街附近,距此不过一刻脚程,若能及时察知,必不容士兵犯阙至斯。此间大有玄机,奈何钱文斌不察。他只觉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这世道荒唐已近乎妖诡。“多派些人手,务必将府上各门牢牢守住,不许让他们闯进来!”钱文斌沉声喝道,“还有,去把三位夫人和公子小姐们全部唤到正厅,今夜多事,还是大家聚在一起的好……”
      “慢着,”管家躬身应承,不料脚步被生生叫住。他回头望去,只见柳氏从屋内款款走出,“今夜不会再有大事发生,你们多警醒一些便是,莫要去搅扰后宅。”
      “可是这……”
      柳氏揽过文斌的胳臂,朝他盈盈一笑,“老爷放心,今夜士兵变起萧墙,定是有大人物在背后处心策动。此人舞剑,意不在老爷,否则,几两银子又如何将士兵打发得走?”
      月色如银,披覆于身,更见其玲珑之秀骨,倾城之玉容。管家一时心旌摇颤,待寻回神志,正见夫人怒目相视。他连忙将腰弯得更低,扯起袖口胡乱擦着额上的汗水,“老爷,您看这……”
      “夫人所言极是,那就先不要去叫醒她们了,”听柳氏这么一分析,钱文斌也冷静下来,“只是是谁胆大包天,竟敢在皇城重地生事?他们究竟有何意图?难道是要叛——”
      “叛逆之人哪会有空打家劫舍?一定是别有目的,”柳氏安慰道,“俗话道,‘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老爷,我们还是回房休息吧。”
      “好吧,”钱文斌叹了口气,一面遣散仆从,一面在柳氏的搀扶下走回内室。他在心里盘算着适才的对话,忽而脑中灵光一闪,“原来是他!”
      这回轮到柳氏茫然了,“谁?”
      “纵兵造乱却不能归咎、职司节制却远离京师之人,”钱文斌的眼眸被黑夜染得愈发暗沉,“长安街上还有诸多同僚,想来此刻更是一片落花流水吧。”

      长安街位于正阳门内,是皇城中一条横亘东西的宽衢。街道两旁公廨林立,附近居住着吏、户、兵部的官员。近几日公务繁重,又牵着遣将不力、临阵脱逃的罪名,冯渊没有回城郊的寓园休息,也只是在皇城附近落脚。虽说是落脚,长安街上的冯府也是高门邃宇、重堂轩道,丝毫不逊于别家分毫。照理说,外有兵丁把守、内有护院拥卫,府邸理应固若金汤——奈何今日倡乱者并非寻常的劫匪无赖。冯渊衣冠不整地站在院子里,一部浓须在风中凌乱飘卷,两只圆眼瞪得直凸出来。他口中不断喷着白雾,将府中的下人指使到这边来,又吆喝到那边去,指东画西,毫无章法。冲天火光越过高墙,映照他更显焦头烂额,“他们打算从东面翻进来,你们还不快去那边!”
      家丁被他调遣得晕头转向,行动更加错漏百出。想当年林又汲以“知兵”之名将冯渊起复,如今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院中正自忙乱,墙外的喧嚣声忽然一滞,但听一人呼喝道,“这是兵部尚书冯渊、冯阁老的府邸,兄弟们不要招惹!”
      “我们找的就是冯渊!”众人激愤道,“他让朝廷打了败仗,自己不负责任先逃跑了不说,还拿我们去填战壕。现在北兵退了,他回来继续享受他的荣华富贵,看咱们这些丘八不顺眼,又要裁军裁饷,把大家都逼上绝路!”
      “漫说此事尚无定论,便是证据确凿,也非冯阁老一人能够做主。你们这样一闹,就不怕朝廷下定决心裁军裁饷吗?”
      冯渊真是有苦难言。他是兵部尚书,负责调兵遣将与物资供给。留都经历动荡,无论如何筹措,军中粮饷也只够发到四成。当此人心摇动之际,稍有风吹便可能酿成一场溃裂。故而先是抟空捕影的谣言,被张皇之人揣度,好事之徒传播,有心之人扩散,最后竟至人人相信,人人不满。纵有兵部三番安抚,然彼辜望丧威久矣,唯令军中哗变之机四伏,横决之势既成——眼下士兵登门闹事,他又能做些什么?难道把那些无用的言辞复述一遍?
      正迷茫间,冯渊听得一声枪响,“少啰嗦!咱们都是江总督手下的兵,他们把江总督赶出京城,还会对我们好吗?没人主持公道,我们就自己来!兄弟们,上啊——”
      “不好了,他们要从墙上爬进来了!老爷快去后院躲躲吧!”
      “一群废物!”冯渊破口大骂。他一刻不停地跑向后门,但见门闩推折,桌椅堆叠而震颤,门上已被凿破几个窟窿。他神色大变,忙避向侧边短墙,却未等家丁送来垫脚的桌椅,已看见士卒从不远处肩接攀爬登墙。冯渊心下一急,也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夺过下人手中的条凳就往墙壁撞去。泥土砌成的墙壁应手而碎,继续迭捣数下,终于开出一个勉强容身的大洞。冯渊不遑细想,仓皇从中钻过,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窄巷奔去。天寒地冻,冷风几乎要将他的肺脏灌得炸开,冯渊的衣袍湿透、凉透、干透,又再次被打湿。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在窄巷尽头瞧见一对熟悉的身影,“薛公!知秋!”
      冯渊缓下脚步,这才发觉满身疼痛。他向后看,见身后没有士兵追来,向前看,见薛蔡二人与自己一般狼狈,于是立刻恢复起往日的神气,歇斯底里地怒吼道,“一定是江永干的!他想专权擅威,便要置我们于死地!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便是如此,又能如何?”见冯渊情绪如此失控,薛青玄也紧锁眉间,不耐烦道,“京中兵权尽操于江永之手,我们势单力孤,如何与之抗衡?为今之计,只有——”
      “只有什么?难道向他求和不成?”冯渊绷起咬筋,将臼齿磨得咯咯作响,“不行!我宁可死,也绝不向他屈服!”
      “事已至此,说这些话还有何意义?”薛青玄面色愈发难看,“收拾一下,先准备进宫面圣吧。”

      岳维申走进裬恩殿偏殿时,他们刚刚饮尽一壶茶。太常博士正要去泡新的,被江永拦下,“叶博士,不必劳烦,你先回去休息吧。”
      叶博士知趣地躬身告退。江永目送他走远,转头望向维申,“如何?”
      “江总督,大红门的外马已经备好了。”
      “嗯,那便走吧——景桓,你怎么了?”
      煜阳看向适才自己起身时带翻的一应茶具,不由涨红了脸,“恒之叔叔,这……真的没有问题吗?”
      “大风吹倒梧桐树,还怕旁人话短长?”岳维申哈哈一笑,“走吧,不久圣旨就该到了。”

      江永奉旨回京处理兵变,先张贴布告晓以大义,后缉捕要犯以儆来者,一夕之间,祸变烟消火灭。纵有颇多人口出微词,言“官绅逢劫,而庶民与皇宫寂然无事,什物虽被抢掠,而人命乃竟无伤”,也无人胆敢面刺江永。大家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地看着前往钟山勘陵的人换成冯渊,看着在他走后,内阁立刻开始对京城围困期间的脱逃者、渎职者、投顺者质明究办,又看着还未抵达钟山的冯渊被缇骑押进了诏狱,连进宫自陈清白的机会都没有得到。
      冯渊身为兵部尚书,前方官军战败,他要负识将不明、错失战机的责任,京城告急之时先于圣驾避狄之游,则更是罪加一等。如今江永道长而冯渊道消,三法司的官员自然将怯战脱逃、党同伐异、贪赃枉法,乃至欺罔、僣越、狂悖、专擅等一应罪名全都安到他的头上。定罪文书的草稿送进内阁,薛青玄阅后,一言不发地交到江永手中。江永细细读过,赞许道,“法家断案良佳。”随手又在末尾批注六个大字——“再查通敌之嫌。”
      于是法官又马不停蹄地四处搜证,竟果然在冯渊的书房中寻到了他与大宣叛臣、如今景朝的礼部尚书冯铨勾连的确凿证据。昔日冯渊寓居台州,见南朝江河日下,以为亡国之日不远,遂潜通降表于北,闻以江东虚实——冯铨荐他做景朝军前内院的书信明明白白地搁在薛青玄的案头,两位阁臣相对而视,满目皆是难以置信。
      “江阁老,难道你也不知?”
      薛青玄语带讥嘲,江永只得还之以淡然。“不曾知晓,”他摇头道,“此人交通鞑虏,潜谋叛逆,负国陷民,罪无可逭,不杀不足以泄神人之愤。”

      林又汲看见陈公明递上的驾帖,突然清醒了过来。
      冯渊罪大恶极,杀之不俟终日。江永话音刚落,三法司即刻定案。他们亲自誊写正式文书,加盖印章密封后送呈宫内。彼时林又汲病得昏沉,批准三法司拟议的事情自然是陈公明代劳。依例,决囚之日,刑部尚书需进驾帖覆奏,交由皇帝朱笔勾决。若皇帝心生慈悲,或可法外开恩,赦免重犯死罪。陈公明领着驾帖走进内殿,本以为不过是在皇帝面前走个过场,却未料林又汲清醒了过来。
      这些日子,林又汲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额角和脖颈长满了红疤,胸背和四肢上更有许多铜钱大的红点。浓苦的汤药接连不断地灌进他的口中,收效却微乎其微——他的□□与精神都在不可挽回地衰败下去。如今的林又汲皮肤又黄又紧,勒得额头凸出,颧骨高耸,就连牙齿也向外挤着,唯有双眼塌陷下去。陈公明时常走近瞧他,每一次凝视,都觉得他越接近骷髅一分——而他的精神也是如此。出京之前,因为罹患隐疾与乱服丹药的缘故,他不是在疼痛中大喊大叫,便是在高烧中胡言乱语。等到西狩东归,他就开始大烧大吐,镇日躺在榻上沉沉昏睡,别说处理政务,便是进食穿衣都无法自专。偶尔清醒,便觉得浑身骨头酸痛不已。他疲倦得很,没有力气说话,不住的只是低哼。“快结束吧,结束了,你也解脱,我也解脱。”陈公明见他如此,在心里默默地念道。他和满朝的官员、江南的士子、全国的百姓一样站在行将崩溃的堤坝前,看高涨的河水挟千钧之力奔冲而来,一面提心吊胆着堤坝倒塌时的那声巨响,一面又想,与其这般毫无意义地硬撑,不如让洪水冲个痛快,届时生也好,死也罢,都随他去。
      偏偏是这样的时刻最难熬,有时见潮水微有回落,竟反而觉得可惜。
      林又汲醒来时,他只觉浑身酸痛,四肢一点也移动不得。他盯着陈公明一个劲地瞧,瞳眸沉暗得紧,几乎透不出一点光。公明俯身到他唇边,听弘光帝用细弱的声线喘道,“冯渊……有过……但……罪不至死……”
      陈公明尽量用恭顺的语气掩盖自己的不满,“冯渊通敌叛军、动摇国本,如得陛下赦免,王朝威信何存?”
      “你们……捏造……想要……死……”
      “冯渊叛国之事已经勘实。显证俱在,陛下尽可派人查验。”
      林又汲不再说话,只有泪水在他的眼里闪出一点点亮。
      拼命想要留下的,究竟是冯渊的性命,还是自己的权力呢?陈公明没时间为他分辨,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后,取来朱笔代批了驾帖,转身向外走去。
      王秉忠冒冒失失地闯进来,闻见林又汲身上散发的腥臭味,不由泛起恶心。他皱眉倒退几步,转头看到干爹几乎要杀人的目光,“厂……厂公……”
      陈公明示意他随自己走出殿门,寻得僻静无人之处,一耳光扇在对方脸上。王秉忠匍匐在他的脚边不敢抬头,直到被问“发生什么事”的时候才小声应道,“干爹,冯渊死在诏狱了。”

      曾经显赫一时的权奸冯渊死在无人在意的深夜,肆虐的恐惧撕碎了他。陈公明赶至诏狱时,首先注意到的是他那双被老鼠啃咬得血肉模糊的双手。沿手臂向上看去,破烂的号衣上涂满了秽物,在冷窖里硬得像一块铁。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浮肿,灰白,在死亡的削刻下变得模糊而难以辨认。唯有那双圆眼至死都瞪得宛若铜铃,然而如果走近去瞧,会发现正在他的眼皮底下,还残存两道浅浅的泪痕。
note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东君易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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