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9、东君易主(二) ...


  •   昔年,江永赴京颂冤路过常熟,曾在钱文斌的府上小住。十六岁上下的少年,曾经也是父母娇生惯养的宁馨儿、僚属众星捧月的官家子,彼时却要一力扛起沉重的生活负担与丧父的万古之痛。他精瘦、黝黑、疲惫、沉默,神情体态不似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士子,反倒更像躬执耕穑、承星履草的农夫。那个眼中闪烁狡黠、唇边载满欢笑的孩童再不会回来了,钱文斌心疼地想,所幸父辈的教诲永远刻在了江永的身上:他的衣衫单薄短窄、补缀良多,却干净整洁、一尘不染。他请自己修改颂冤的状纸,背来一筐瓜果以为谢礼,坐在锦绣华堂中,神情不卑不抑——识遍人间疾苦方能不动于心,此子坚韧,来日定成大器。
      那时咸嘉帝刚刚诛除阉党,在野多年的钱文斌正在家中苦候起复。赋闲居乡的年月中,他四处购求宋元古本,建成绛云楼专以收藏。他向江永大开阁门,任其取阅楼中藏书。江永对此千恩万谢。他每日早早登楼,目不窥园,手不释卷,不言不语,不饮不食,等到天黑得看不清字句,不需他人催促,便悄声退回住处。他的礼节由来周道,阅毕的书籍不玷不污,全以原样放回原处。直到某日文斌入阁探望,才知他一直钻研的,皆是《四书五经集注》、《六经正误》等科场应试之书。“少年人当放眼声利场外。只从圣人言中求功名,何异于反裘而负薪,买椟而还珠?” 江永收起书册,朝他歉然而笑。柳氏小声提醒丈夫江家的处境,钱文斌这才幡然悔悟,连忙拨转话头,“啊……若要高中乡试,其实不难。主司岂一一能通孔圣精蕴者耶?只需熟读时文百余篇,进场时做一日誊录生,便可得偿所愿矣(注3)……”
      江永仍是微笑。钱文斌提出可以教他制艺、为他批改习作,他也仍是微笑。
      并不是骄矜,事后钱文斌想,他只是不愿意同自己交心罢了。这世上会有些人,连不安都悄无声响。

      起复不到一年,钱文斌便因一件莫须有的科场舞弊案为人构陷,不仅失去了会推阁员的资格,还被左右圣意的温体仁、周延儒联手逼出庙堂。归里闲住期间,江流曾来造访。那是一位面容和善的青年,与长兄江永相比,他更易于与人推心置腹。文斌与他说起江永借阅绛云楼的往事,语中颇为满楹珍本不得赏识而感到遗憾。江流听罢,也向文斌提及一桩旧事。“先父在时,兄长每于功课之余,常窃买野史佚闻、词话演义等杂书藏于帐中,待晚间父母睡熟方点灯阅读。晚辈与兄长同宿一帐,因为保守秘密,颇得了一笔好处,”江流苦笑道,“多年之后与母亲说起此事,才知彼时父亲早已知晓。虑及‘禁之则伤其迈往之气,姑以是诱其聪明可也’,一直未加阻拦(注4)。其后阉党乱国、父死冤狱,家境一落千丈。兄长独擎门楣,不得不一心仕途。面对满架孤本而不动心,非不欲也,实不能也。还请云老多加体谅。”
      钱文斌心里一酸,生涩地将话题引向别处。身为当世文坛领袖,得晚辈后学日日拜谒,所见满腹草莽之辈逐臭慕膻、嗜名躁进,依托门下党同伐异,才隽倜傥之士鼓唇弄舌、摇笔成文,因己一言盗得虚声。他看惯了这些人,便自然而然地觉得江永的寡言是无知,沉默是软弱——然而他大错特错。三十年前初见峥嵘的性格,多年隐于云雾山岚,如今重现世间,注定会引发一场地覆天翻。
      江永此人,只要决定去做一件事,便会排除万难,勇往直前。哪怕荆天棘地,哪怕算尽机关,哪怕粉身碎骨,也一定会去做,也一定会做到底。

      薛青玄的营私专擅、冯渊的倒行逆施,江永如当初接受八股、礼教,以及命运加诸的所有苦难一般接受了它们——然而接受并非认同,有时则是在积攒抗争的力量。薛青玄回京后,没有因临阵脱逃而被责,反以保护銮驾而受赏。顾潜与冯渊西逃徽州,前者路遇马贼而丧命荡产,后者辗转南下,先托庇于朱瀚,被当地士绅驱逐后又转徙绍台。他在官府暂住,每晚执板顿足,高唱凯歌为诸公侑酒,及至宴毕,便随诸公回房剧谈,一房入睡则另寻一房,直至天明亦不肯稍歇。台州的大小官员始而敬其官级、赞其文才,继而厌其聒噪,畏其搅扰,偶有劝者曰,“公精神异人,盍少睡一休息。”被冯渊得意洋洋地回应道,“吾生平不知倦欲休,六十年犹一日也。”
      事后想来,那时的冯渊已经陷入某种程度的躁狂。北兵尽撤长江的消息传来,冯渊仰天大笑,“望天天护佑,仗三尽龙泉,扫除腥垢。肯做画虎无成,反落他人后。逾垣入,匕首投,这羯奴头在吾手。”他催促下人备马,随自己一同回京。其间有人见他面容有异,托台州知府好心劝道,“老汉不宜肿面,君可相谓,不如暂留台州,待大病痊愈,再上路不迟。”
      “我何病?我虽年六十,能骑生马,挽强弓,铁铮铮汉子也。幸语诸公,我仇人多,此必有东林、复社诸奸徒,潜在此间我,愿诸公勿听。”冯渊一口回绝,策马扬长而去(注5)。

      如今阁臣三人,青玄为首,江永次之,冯渊居末。自江永丁忧回乡,东林已有十年无人入阁。如今局势一变,譬如游鱼滑入死水,很快搅起满潭泥沙:先是兵饷问题。留都倾危,各地勤王之师齐聚京畿,仓廪和府库纵有储积,在几十万人马的消耗下很快磬尽。然而地方粮饷久调不至,军中渐起哗变的风声。薛青玄无可奈何,只得先停百官俸禄聊以支应,承诺待兵饷运至,再为诸公补发。
      “无非挪借追补,老爷何需多虑?”柳氏笑意盈盈地为钱文斌斟上一盏茶,“就算朝廷不发俸禄,但凭府上余财,诸公也短不了杯酒寸衣。”
      “溪壑可盈,欲壑难填,尔觉此事微不足道,然嬗变之机正蕴其间,”钱文斌接过茶盏,叹道,“高官勋贵积财储物,遇此国难,自有以度之。然而京城中还有城门仓廪之官、皂衣黑绶之吏,尺板斗食,正靠薪俸养活家小。京中米珠薪桂,半月无从进项,如何聊生?此番元辅招怨,可谓多矣。”
      “朝廷式微至此,薛公招怨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怕什么?”
      “可是薛公招怨,又是谁在市恩呢?”
      柳氏的神情这才严肃起来,“老爷是说,江恒之?”
      “川湖所运粮饷最多,然而先发而后至。若是恒之有意为之,那可真是妙至毫巅,”钱文斌疲惫地阖上双眼,任由爱妾为他按揉头穴,“希望是老夫多思过虑,若不然,南京又要掀起狂风暴雨了。”

      若说粮饷之事尚可笑自己杞人忧天,但面对为宋景迁议谥引发的满朝争议,钱文斌身为礼部尚书,却不能闭目塞听。宋景迁曾为左都御史,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官,因与薛青玄不合而去国还乡,后虽出山,不过为程督师帐下幕僚,名声固隆,地位实卑。礼部拟谥“文烈”,既扬其安民遵业之鸿德,又颂其不屈殉国之壮举,足可谓名副其实——然而江永却不以为然。他亲自上疏,坚持为恩师请谥“文正”。需知“文正”乃谥之极美,本朝开国以来,唯有李东阳、谢迁两位名臣得此殊荣,便是才贤功高如赵涉川,也只获赐“文忠”。宋景迁既无力挽狂澜之能,又无佐理政事之功,如何当得起“文正”二字?众人皆知此事不可为,但江永却将其当作与守土抚民、追责奸佞同等重要的事务看待。诚如钱文斌所言,只要他下决心去做,就一定会做到底:江永屡次入宫,在皇帝面前陈奏恩师功绩,走访各级官署,在大臣之间争取最大支持。他与同门编撰恩师年谱、整理恩师文集,不仅亲写序文、自费刊印,还赠予同僚、广为流传。消息传回大内,皇帝被他的一片孝诚打动。终于亲笔赐下“文正”二字,刻在了宋景迁的神主之上。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钱文斌被排挤在整件事的运作之外,但他心知肚明,从来就没有无缘无故的“帝心震恸”。江永在一片深情中夹杂着对各方权力的试探,皇帝则用“浩荡皇恩”掩饰着自己对于朝局的无力。至于江永与薛青玄进行了哪些交换,做出了多少妥协,达成了何种平衡,外人无从尽知。唯一能看出端倪的,则是皇帝突然加重的病情。宫中传出风言,近来皇上一夜几惊,醒来时神志疯癫,状如邪祟上身。医家、道家、佛家各展其能,皆无济于事,唯一可做的只有等待“邪祟”自行离去。“皇爷得的是那种病,本来就没人愿意侍候,如今动不动又发起疯来,谁还敢凑到他跟前?”某日钱文斌至内阁办事,碰巧看到厂督陈公明在为江永冲水泡茶。江永见到文斌,神情先是一滞,随即迅速恢复如常,“钱尚书来此,不知有何贵干?”

      目送文斌走远后,江永重新走回座位,“抱歉,我不知此时会有人来。”
      陈公明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茶凉得刚刚好,江公请用。”
      “多谢,”江永接过茶杯,继续问道,“皇上的病情到了何种地步?果真就没有救治之法吗?”
      “病可医而命不能救,因果有报,无人可逃,”公明语气淡漠,“至于病情有多严重,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一直喊着要杀江公而已。”

      “江永要杀朕!”弘光帝从噩梦中醒来,涔涔冷汗急雨一般打向被面。他一把抓起身后的枕头,向暗中全力掷去,“来人!去给朕杀了江永!快来人啊!”

      江永苦笑道,“尔等御前侍奉,还应多作防护才是。”
      “做奴婢的,就是这个命。倒是江公,时不我待——”门边传来一声轻响,陈公明立刻止住话头。待那阵疾风完全掠过东阁,江永才收回目光,安慰他无需赘言。

      逆臣跳梁,猃狁犯边,令皇帝躬罹逼胁,露处郊畿,如斯大辱,岂有不追责按惩之理?自古行罚先贵近而后卑远,以令不犯(注6)。然而世俗浇薄,越是“贵近”,越有乘间构煽、拥兵倒戈之举——此乃罪之一等,而临阵脱逃、意存折节的高官勋戚更是俯拾即是,若要穷究狠治,朝堂若不沦空,则必为左袒东林的官员所掌控,而这又是皇帝与首辅不可承受的局面。于是利剑悬在所有人的头顶,无人知其轻重,偏又迟迟不落。利益的交换、势力的妥协代替严明的法度,让任何匪夷所思都变为理所当然。钱文斌做了这么多年的甘草国老,口不言人非,语不标新异,东风起时便顺东风,西风过处便从西风。当对弈者将满朝文武设为赌注,他便成为了棋枰上一枚灰子。或白,或黑,或荣,或辱,或生,或死,不在于他自己,尽在执棋者一念。
      故而钱文斌接到江永的拜帖时,几乎当场就晕了过去。
      钱文斌被灌下满嘴药汁,醒来时发现婢女们正围拢在自己身边,手忙脚乱地为他换下被涎水与汤药脏污的衣衫。他喝开众人,用颤抖的双手将腋下的扣子扣好,也不顾巾帽歪斜、丝履倒挂,踉跄着便往门外走去。等他终于赶到前厅,却见久候的江永已斜靠在案边,支颐阖目,沉于梦乡。
      玄色道袍自他的颈间流泻而下,仿如云鹤垂翼,天然一股风流。若非眼窝深陷、眉间微蹙,钱文斌几乎要忘记,这不是儒雅倜傥的清佳公子,而是炙手可热的当朝权臣。许是被厅中的动静惊扰,江永的身体猛地一摇,立时清醒过来,“抱歉,江永失礼。”
      “恒之身肩巨任,夙夜在公,委实艰辛之极。今日屈尊枉驾,不知有何见教?”
      江永喝了口香茗,将眼中的迷离驱散,“北面兵患初平,种种困难急待整理。江永力微德薄,曷足堪用?今后还要请云老竭诚襄赞、不吝赐教,”真是只言生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于钱文斌不啻佛语纶音。江永见他眸中神聚,更宽慰似的一笑,“今日冒然请见,实是有桩紧要的私事需同云老商议。”
      “恒之但说无妨。”
      江永放下嘴角,从袖中取出一沓书信,“这是程督师留下的五封遗书,云老请看,”钱文斌赶忙双手接过,听他继续沉声道,“程公生前认部将程绍为义子,嘱其为己了全后事。而后程公遇害、扬州见屠,程绍返京报讣,因尊程太夫人之意,将督师遗书全数交予在下。”
      钱文斌将程言的遗书逐字读过,五封遗书,一封致君,自陈败军负国、死有余恨,请以骸骨归葬钟山之侧,求太(河蟹)祖高皇帝鉴此忠心。一封上母,责己受今上恩,不能保疆土;受慈母恩,不能备孝养,求母亲视己之殉国为天数,善待程绍,勿复过悲。一封遗妻,言当相俟泉下。一封遗伯叔父兄弟,一封付程绍,勉其承己遗志,摅忠报国(注7)。其言恳恳而其意殷殷,文斌读罢,已是泣涕沾襟,“你我当联名上书,请陛下为此等忠勤之士覃恩封赏。”
      “请恤之事,江永自当效劳。然程绍寻我之由,非止于此。”
      “恒之此话何意?”
      “国库捉襟见肘,只能先顾生者。偌大哀荣,却不及身上寸衣、锅中一粟,”江永叹道,“留都诸物腾贵,程公清廉,不曾遗家余财。今丧,则府上生计愈艰,非借贷售产不能维持。在下虽竭力支给,所奉仍不过杯水车薪,故不得不前来求助云老。”
      “这……”
      “若云老不愿,可视江永暂贷赀费,待百事平靖,在下定陆续补还。”
      “恒之误会我了!同僚共事一场,老夫岂会吝惜身外之物?只是……只是程家亲眷众多,恩怨虬结。若在下冒然应允,来日陷于众难群疑,恐难脱身……”
      程言之母、之岳母、之妻、之弟同栖于一屋檐下,妯娌之掣肘、婆媳之不睦都人尽知。钱文斌言之以“恩怨虬结”,已是十分委婉。江永苦笑道,“非永执意劳烦云老,实是近来公务倥偬,在下分身乏术,家妻远在蜀地,亦无法襄理此事。云老乃朝中重臣、东林领袖,于程公既有同僚之情,又有同道之谊。若云老推拒,江永不知还能再寻何人。”
      “可是这——”
      “如若江阁老不弃,便将此事交予妾身吧,”柳氏手端茶盘,从后门款款走出。先是自己的话被打断,后是发现新茶已凉,钱文斌感到万分窘迫,又见江永神情淡然,似乎对有人在门后偷听并不介意,心下更是懊丧不已。他皱眉看向自己的如夫人,却发现对方也责备似地回盯着他——然而一瞬之后,柳氏又恢复了笑颜,“妾身与程夫人素来亲善,督师殉国之后,因京城兵连祸结,一直未来及探望。前几日老爷还向臣妾催促此事,纵无江总督吩咐,我们也正要如此呢。”
      经柳氏话里话外的点拨,钱文斌终于意识到自己先前的短视——程言既死,府中之事便是再一地鸡毛,又能闹到哪里去?反是以此卖江永一个人情,等他来日飞黄腾达,定能受用无尽。他正不知要如何补救,便听柳氏继续说道,“薛冯把持朝政有年,对东林官员百般摈斥。我家老爷每恐遗祸他人,不敢稍加亲近,个中原委又难以明言,只能推之琐细,还请总督莫要为怪。”
      江永饮下凉茶,笑着摇了摇头,“云老与夫人有此心意,江永感激不尽。”
      钱文斌见状,欣然顺水推舟,“夫人既已将话挑明,便是外界攻讦不止、猜忌不休,老夫也不能再虚与委蛇了——明日仆便遣人登门探问,今后程家钱粮衣帛一应事务,皆由鄙府负责到底。恒之尽可专心国事,无需再以此为念。”
      “多承恩助,容当后谢,”江永起身作揖道,“夜已深沉,明日在下须往钟山勘察山陵,请允就此告退。”
      皇后梓宫尚厝宫内,皇帝病势已入膏肓,寿宫既需容前者入土为安,亦需为后者早做预备。江永此话说得含糊,背后的关窍却是不言自明——分明是薛青玄、冯渊等人欲专掌国事,遂借皇帝之口将他排挤出京。钱文斌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朝局瞬息万变,恒之此时离京,恐非良策啊。”
      江永停下脚步,回身向他宽慰一笑,“云老无庸过虑。”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东君易主(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