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3、指鹿为马(五) ...


  •   诏狱的石板被血污染得腥腻,昏黄的烛光滑过去,在墙上映出被铁栅不停分割的江永的身影——那道身影正在未来及换下的官袍里发着抖。阴风磨削着他的神志,浸他于旧日无可解脱的噩梦。夹杂着血腥、霉烂、腐臭的熟悉的气味如一柄重锤,把江永的每一条肋骨、每一处关节都敲打得剧痛无比。“总督,到了。”引路的锦衣卫踢开脚边的死老鼠,恭敬退至一旁。
      牢门上的锁链已被提前打开,僵蛇一般扔在乌黑的草垫里。烛光被那张蛇皮渡凉,落在江永的脸上已是白霜。“弘基!”江永踉跄着扑向角隅,在那团血淋淋的物什旁边跪下。他像是被折断了四肢、封闭了四识,说不出一话,动不得一步,只用含泪的双目看江泰端来水盆擦去那人脸上黏厚的血污,也擦去他最后一丝认错的幻想。江永将目光寸寸扫过挚友的躯体,看昔日温润而正直的兄弟在诏狱曾受过怎样非人的折磨:徐承业的双腿全被打烂了,腐肉剥落后露出森森白骨,狰狞的鞭痕自腿股蜿蜒至肩胛,渗出的血水黏紧了碎衣与单薄的皮囊。指骨是碎的,手臂被扭断,挂在脖颈上的头颅灰白,残破,几无生机。若非偶有空气的进出带起胸腔浅弱的起伏,江永根本不敢相信他还活着。
      许是意识到有人来了,握在江永手心的指尖轻轻抽搐了一下。“弘基,我是江永!”江永俯在承业耳畔,大声唤他,“弘基,一切都结束了,你是清白的——我们都是清白的,我这就带你出去!”
      过了许久,徐承业明白了那句“我们都是清白的”的分量——这不是一个好兆头。他努力撑开眼缝,破碎的光散射进来,只照得一片漆黑。他冲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张开空无一物的嘴巴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能如愿,只是又如释重负地阖上双眼,任由殷红的泪水滑过只剩下一半的左耳,落进江永潮湿的发间。
      “弘基,弘基!”

      天子脚下官员出行不许使用仪仗,街上熙来攘往,纵有高官乘轿、将士驰马,轿和马都只能顺人潮之势而动。然而徐承业命若悬丝,哪里能等到顺风随浪之时?于是汹涌的人潮被青幔官轿横开一条通路,江泰在轿前疾奔喝道,“人命关天,麻烦让一让!人命关天,麻烦让一让……”有老人从井边打水方归,一时来不及避让,被轿杠撞翻了水桶。江泰登时停了脚步,正急得不知要如何道歉,却见老人大手一挥,“没撞到人,老儿再去打水便是!”他指挥起路边看热闹的人群,“你们都往边上退几步,让江总督的轿子先走!”
      江泰躬身道谢,用袖子擦去额角的汗水,又飞快向前跑去。
      华安去往灵谷寺安排借住事宜,上山时大局方定,江永既免牢狱之灾,太子又得全身之赐,谁知下山时却变了样子,仿如玉轮稳驾之际忽遇蟆精蚀月,即使过后光魄复吐,仍起人间一场混乱。华安幼读诗书,骨子里自带文人大夫的矜持与孤傲。他做不到与江泰一般公然吆喝,只是默默陪在轿边,看掀起布帘的秋风将阳光扔进去,伴着江永的哭喊在厢壁间碰撞。“弘基,你不要睡!再坚持一下,我们就要到了……”徐承业躺在江永怀中,灰败的脸迎着轿窗。他的身上铺着阳光,指尖乃至整个手掌都被照得近乎于透明——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从那里抽出、烧掉,只留下尚未消散的纸壳。坐在阴影中的江永被自己荒诞的想法灼到,忙将承业又抱紧了些,“弘基,你看见太阳了吗?我把轿帘拉起来,抱你在太阳底下暖暖身子,你会不会感觉好一些?你……你不要睡,你理理我,弘基,弘基!”
      华安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江永,如同溶纳了太多泥沙的大河终于决堤,将沉积在最底层的前尘往事也翻泄下来,“弘基!你还记得当初我们进京为父诉冤,你是如何对我说的吗?你说世道多艰,吾辈当继承先父遗志,护我大宣黎民,擎我华夏长天……如今功业未半,弘基岂可中道撒手!”轿夫们的腰被哭声压得更弯,脚下猛一趔趄,险些将青幔官轿滑下肩头。“请小心一些!”华安急道。那些轿夫在太阳底下狂奔数里,个个面红耳赤,听出华安语中抱怨,气喘得更加厉害,“你们催得太很,再这么跑下去,没多久估计还得摔!”
      “你——”华安被气得噎住,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忽而从路口驰来一队人马,四名缇骑翻身而下,不等轿夫落轿便扛过轿杠,一刻不停地向灵谷寺跑去。“皇后娘娘听闻徐知府事,心甚悯之,特派我等前来随扈。”又一名锦衣卫跟在轿旁向华安道明原委。华安一面留心于轿内动静。一面向他们拱手道谢,又是一笔人情债,他默默地想,以眼下的情势,恒之想拒绝已是不可能了。
      “……何况还有八旬老母待尔赡养送终,贤妻幼女盼尔归去团栾,徐氏满门忠烈,弘基无伯叔兄弟可托,竟要将她们一并抛闪不成!人非草木,为兄不信你能无动于衷……”
      江永的哽咽声挤出人潮,陡然转至山道中。泛黄的林叶覆压两旁,偶被秋风穿翻,惊起几声鸦啼,“啊——啊——”江泰听得心惊,见不远处山门矗立,忙招呼锦衣卫加快脚步。迎候在那里的小僧被他们的汹汹来势吓了一跳,听华安说明前因后果才面色放缓。“阿弥陀佛,”小僧双掌合十,“请施主们随我来。”
      “恒之兄,我们到灵谷寺了,”华安又走回轿边,“禅房距此不远,不若由缇骑背徐知府随我们步行入内,这般既省气力,又省路程,徐知府也好及时得到救治——恒之兄意下如何?”
      “恒之兄?恒之兄!”
      阳光映下一枚圆圆的光点,一路曾随青幔起伏而上下跳动,如今彻底落在轿顶。在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之后,厢内传来激烈而又无助的嚎啕。

      得知徐承业的死讯,陈珪彻夜辗转反侧,次日清晨便推开一切公务,领一小厮自杭州出发,先由运河北上至仪真,再沿长江抵达南京龙江关。一连颠簸两昼两夜,刚入京城的陈珪也不敢稍有耽搁,打听到承业停灵所在后直向钱文斌的府上赶去——钱文斌向来与时俯仰,拿出府宅为徐承业治丧的背后藏了太多心思:对东林遗孤的悯恤有之,对薛冯之流的不满有之,朝会之后门户易势,变通向背之意亦有之。陈珪不及细想,只随同僚行过扇扇洞开的用白纸糊住的大门,未至停灵之室,先见华安向他们迎面走来,“陈公留步!陈公留步!”
      陈珪与程言的脚步皆不由一滞。“总督正在房后抱厦接待宾客,不能亲来迎接,还请程督师多多海涵。”“无妨无妨,本官自去寻恒之便是。” 华安目送程言离去,又转身向陈珪拜道,“陈公请回吧,江总督不愿见您,也不愿让您吊祭徐知府。”
      众人的目光集聚在他的身上,陈珪只觉有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为何?”
      华安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默然引陈珪走出仪门,寻一无人察觉的角隅小声问道,“陈公,您可知晓徐知府家中之事?”
      陈珪茫然摇头。
      “江总督今日心低意沮,行事略有过激,还请陈巡抚宽恕则个,”华安长叹道,“总督派人至桐城报丧,方知徐府已遭灭顶之灾。自徐知府下狱,本就年老体衰的徐母病情加重,不久溘然长逝,身怀六甲的夫人上养下育劳损过甚,月前受惊早产,骊珠与骊龙并没——府上连遇丧乱,恶仆趁虚欺主,且不说阖府财物尽失,若非有善心的家丁将徐知府唯一的幼女养在乡下并送来南京,徐定一公一脉便要就此呜咽断流了!”
      华安的话如有千钧之力,上掣天,下旋地,抛陈珪于一片剧烈的眩晕中。他张目而不能视,开口而不能言,只是呆立当场,过后许久,方觉自己的双足仍站在实地上。

      “恒之,仁瑀不远千里来此,确是诚心……”
      “去他的诚心!”已在癫狂边缘的江永无视门外忽停一瞬继而暴起的喧嚣,只朝程言嘶吼道,“徐府家破人亡,谁知他是袖手旁观还是落井下石?如今人死灯灭,来此吊祭又怀何得心思?咳、咳、咳……”
      江永手撑长桌剧烈咳嗽,起伏的胸腔喷出满口鲜血,“恒之节哀!”程言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四海鼎沸,内外交煎,恒之荷一国之重,务要保重身体啊!”
      待江永将气息喘匀,积压在心头的愤恨已没有了发泄的欲望。屏风旁传来嚎啕之声,他忙走过去,从林书桐怀中抱过徐承业的孤女,坐回禅椅细细哄着,“对不起,是伯伯乱发脾气,吓着我们蕙儿了……”小姑娘在他的怀里渐渐平静下来,江永为蕙儿擦去脸颊上的热泪,看那副肖似承业的眉眼伴着啜泣一下一下地抽动,自己也不由红了眼眶。
      “近世群臣分曹为党,置家国危机于不顾,竟转相是非以至构害。东汉党锢之祸而起黄巾,晚唐牛李之争而浊黄河,如今门户私斗酷烈如此,令人如何不忧惧焚身!”程言长叹道,“然而沉疴之躯不可骤用猛药,需当先调和其脏腑,滋补其虚体,方能尽去病根,否则欲求安保,诚为难矣。恒之身当魁首,还需相忍为国才是啊。”
      程言督师江北,外当萨人兵锋,内有军阀私斗,为练一兵、筑一城,常常不得不忍辱负重、委曲求全。江永听出他话中隐含的谴责之意,心想境况不同,不欲与之争辩,又顾忌隔墙之耳,索性将话题岔开,“可叹你我麾下数十万兵马,竟保不住一个徐弘基!等来日命归重泉,要如何面对壮烈殉国的徐定一公及东林先辈!”
      蕙儿听他们谈及爹爹和祖父的名字,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蕙儿……”
      “蕙儿我会带回四川,若今后江永仍在西南,便安置府中亲自养育,若朝中有变,也会托付可靠之人悉心照料,总之再不会让她受到半分伤害。”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程言连连颔首,随即又小声问道,“那殿下……”
      “圆智大师亦会随我们入川,”江永横过一眼,“至于督师所言‘殿下’者,江永实不知晓。”
      程言神色一黯,心道他还是不肯与自己倾心相交,“是程言失言了。”
      “胡帅本要亲来悼唁,被锦衣卫在中途拦下遣返,只许幕僚入京代其行吊,此事程公可知? ”
      魏阉祸后,东林君子风流云散,胡元秉因感念兵部右侍郎于勉提携而自称东林,与徐定一公却交情泛泛。更何况如今楚镇内部四分五裂,将帅之间争夺不休,元秉坐镇尚能压服各方,一旦动身赴京,武昌局势恐不堪设想,“他来做什么?”
      哭累了的蕙儿歪在江永怀中进入爹爹娘亲祖母都在的梦乡,彻底冷静下来的江永深望程言一眼,又将忧切的目光移向林书桐,“他来做董卓。”

      “老爷,程督师下午同江总督私谈良久,现已赶回江北。其后禁中也遣人前去吊唁,至今未从钱府离开。”
      “区区一个徐弘基,竟惊动江永和程言两名大员,就连宫里也有所表示,”薛青玄背手望向窗外,“这些人办事真是不力,怎么就不给他留一口气呢?”
      坐在他身后的陈珪以手扶额,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都说事不做尽有余路,情不散尽有余韵(注18),大家同朝为官,姐夫何苦相逼至此?恒之与弘基乃患难之交,三十年情投意合亲于胶漆,一朝阴阳相隔,他岂会善罢甘休!姐夫秉钧执要,固能稳坐钓鱼台,但湛哥儿尚在湖广,您让他如何自处?”
      “仁瑀以为江恒之会与老夫彻底割席?不,他可不会意气用事,”薛青玄摇摇头,脑海中忽而浮起江永少时手刃杀父凶手的往事,被他迅速强行按下,“江永很快便会想清楚,既然同涉一案,为何林书桐活着,徐承业却死了。”
      沉浸在愧疚与沮丧之中的陈珪没有看穿本质的心力,但仅凭薛青玄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他已感受到深渊底部那吸收一切、陨灭一切的可怕力量。陈珪倒吸一口凉气,惴惴道,“皇后娘娘竟有如此手腕?”
      薛青玄听他出言谨慎,以为终于孺子可教,没想到还是一截朽木,“仁瑀,你又错了——皇后及东厂确为江永诸般槃筹:秘密保护太子也好,寻访王之明祖母也好,暗中与江永保持联络也好,便是锦衣卫指挥使朱壮的死是不是意外,老夫对此也有所保留,”薛青玄没有给陈珪申辩的机会,继续说道,“只可惜有人自以为海阔天空任所之,却忘了鱼跃不离海、鸢飞不出天。譬如一场剧目,红氍毹上钗光鬓影,在旁人看来,那些优伶确是光彩照人、风华绝代。然豪管哀弦诉何人之请,华衮粉墨由何人而定?度曲填词者隐于幕后,却是全剧关目所在。此人一曲起一楼,一笔杀一人,众人清歌痛饮而已,岂有反客为主的道理?”
      “然而海水将枯,鱼虾偏相争竞,苍穹几倾,鸢鹊尤夺巢穴。鱼跃不离海、鸢飞不出天,焉知不是朋家作仇、胁权相灭之故?”
      “知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注19)”如薛青玄,闻听此言也不由心虚。他硬着头皮反驳道,“宦海无常,不争何获?尔等皆道老夫标同伐异,难道江永就未党引僚朋?其于浙东组建团练、任用乡党,于湖广奏劾旧吏、招揽人才,于川蜀斥逐官绅、专揽军政,纵无篡逆之心,已有割据之实——此岂是无偏无党、大公无私能够做到的?”
      陈珪嗫嚅着,“然而恒之劾人向以实情,从未讪谤陷害、伤人性命……”
      林又汲欲削江永之势,故杀徐承业以为敲打。薛青玄欲夺浙东之权,便心甘情愿做了帝王之剑。“‘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注20)’,为官至此境地,退步便是深渊,何人不以他人为洪水猛兽,何人不预备以粉身碎骨?”薛青玄不耐烦地一挥衣袖,“坤宁宫违逆祖训而干预朝政,内阁扣留奏疏以频日施压。江永得皇后恩惠良多,闻此必当相助。老夫便以此事要挟,换他作罢徐承业之事。”
      一名小厮忽然出现在书房门口,蔡知秋悄然出屋,附耳听了两句,又径直走到薛青玄的面前,“老爷,宫里的人刚刚离开钱府。”
      “看来坤宁宫那边已经把事情说清楚了,”薛青玄点点头,“知秋,你即刻代老夫与仁瑀前往钱府吊唁,奠仪、赙金全部送双份,不容他江永不收。”
      “姐夫,您这是在逼恒之就范!何苦如此!何苦如此啊!”
      “老夫就是要如此,”薛青玄看向声泪俱下的陈珪,脸上并无半分动容,“白雪虽白,因时兴灭。素因遇立,污随染成。节岂其名,洁岂其贞?(注21)”

      酒是最名贵的酒,色比琼浆犹嫩,香同甘露仍春(注22),千金一斗,十里飘香——十里之内竟无人闻香下马,皆因胡帅驱逐之故也。菜是最珍美的菜,八珍玉食,绮席兰肴,笋蒲菜犓牛之腴,山肤冒肥狗之和——民间版籍荡然,筵中犹有秋黄之苏,白露之茹,道旁饿殍山积,案上仍有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注23),皆因胡帅搜刮之故也。
      “报,江总督的车队距此地还有十里!”
      “再探,再报。”
      “是!”
      夜色侵吞薄暮,华灯渐次亮起。在软红光中浮荡的曼妙纤体如同幻药,将胡元秉抛掷于一片缥缈迷眩的烟霞之中。人生须臾,何苦终日汲营?他突然这样想。然而身上遍布的褶皱终于在沉重的现实里下垂,将他拉回对死亡的恐惧与对后事的烦扰之中:薛冯相争于朝,念元秉经营武昌多年,不动根深之树,三镇互斗于外,惧胡帅麾下百万雄兵,无过一步雷池。然而恫疑虚喝或可收一时之效,他自知盛大军威下的千疮百孔:楚镇地处宣、顺、景三朝交界,藩屏湖广,控扼江汉,自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自萨人入关、李翊建国,楚兵从未取得一场实质上的大胜——世人常称朝中的那些主和派对内掠袖擦掌如豺狼,对外低眉顺目如犬羊,他们这些领兵之人又何尝不是?然而便是这徒有虚名、朝不保夕之帅位,却还有多少双眼睛如盏盏鬼火般凝视之、渴求之、谋夺之!
      “报,江总督的车队距此地还有三里!”
      胡元秉推开怀中柔若无骨的佳人,一口饮尽金莲杯中酒,随手扔到她盈盈不足握的脚边,“立刻集结军队,随本帅出门迎接江总督!”
      他也和他的军队一样,外表看似依旧强大,其实内里已经空了。槁木三年,难为邦旗。若无周全打算,那些鹰视狼顾的手下如何会在他身后推举他的长子、如今的副元帅胡靖接掌武昌?胡元秉赴京不得,又听幕僚的建议来此拦截江永,便是要借其力以遂己事:若日后江永能向朝廷保举胡靖为楚帅并以川军襄助,元秉自当实心用事、矢志效忠,若他推诿不肯,那就令赴黄泉,扣下“伪前太子”以为建国之基——既不能永保子孙,索性便效法宇文泰,裂江南之土以专西南之权。来日纵使不得善终,新帝在上,亲兵在侧,胡家仍有一搏之力。这真是下下之策,胡元秉在心中暗道,然而大丈夫生不当五鼎食,死亦当五鼎烹,如不能攀崖陟磴更进一步,难道要尽弃前功、自堕深渊不成?
      “元帅,大事不好!江总督不在车队中!”
      “了空大师呢?”
      “也不在!”
      胡元秉一脚踹开面前的传讯兵,扯过缰绳翻身上马。他很快便来到一直侦查的车队前,认出了一品封疆的仪仗、特遣护卫的禁军与供事江府的管家。他打马环绕一周,见每一间车厢皆空空如也。萧瑟的秋风穿过敞开的布帘,扑向他花白的鬓边。

      江永赶回保宁时,天边正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此前他猜到胡元秉会在驿道截他,便设金蝉之壳以惑其耳目。他带着林书桐、华安等人翻山岭、行蹊道、赶夜路,直到在湖广与四川的交界处见到前来接应的江流,一路的艰险才终告结束。江永将林书桐和蕙儿全部托付弟弟,告诫他处事贵在周详、不必急于求成,自己则牵念即将临盆的妻子,一刻未歇便朝府上驰马而去。
      江永蹑手蹑脚地推开卧房的门,看见桌上安安静静地燃着一盏烛灯。他在永夜暗海中浸泡了太久,忽见暖光明烛,双眸一时不适,竟让泪水夺眶而出。少年时光如霭霭暮云,骤然化雨,落进崖间便再无影踪。这些日子他被深重的悲痛与啮心的苦闷裹挟着,仿佛一直在下坠。“易安,我只有你了,”他喃喃道,妻子是他手心唯一的绳索,连接着他的少年与如今,缠缚着让他不至于破碎,“好在我没有食言,我留着性命回来陪你了……”
      床幔传来簌簌轻响,“恒之,是你回来了吗?”
      只此短短一句,江永已听出妻子话中强忍的不适,“易安,是我!都是我不好,竟把你吵醒了!”他快步到床边掀开帐幔,就着微弱的烛光看向妻子,大惊失色道,“易安,你怎么——是不是孩子要出生了?”
      沈蔚蜷缩在湿透的衣衫里,脖颈紧绷,脸色苍白。努力压抑的痛吟与鲜血从被咬破的唇边溢出,与如注的冷汗一道滑入枕间。她攥住江永的手,不等阵痛又一遍碾完颤抖的身体,便断断续续地说道,“只是……刚刚开始泛疼,还……没到时候呢。”
      江永捡回几片理智,急道,“我现在就让人去请稳婆!”
      “大家都在……休息,不要吵醒他们……等天亮再去请……”
      “天已经亮了,你何苦忍到现在!”江永见妻子额上的汗水怎么都擦不完,哪里还顾得上别人。情急之下的他忘记了如何迈步,只扯着嗓子朝房外喊道,“江泰!江泰!”
      江泰与江永在川湖交界会面后一道归府,此时还没走远,听江永呼唤,赶紧跑了过来,“大爷,发生什么事了?”
      “夫人要生了,你立刻同华夫人将稳婆请过来,要快!”
      “是!”
      匆忙远去的脚步带起后院的喧嚣,于沈蔚而言宛如相隔重山。疼痛再次席卷而来,她只觉有百锯解其骨节,刀剑剜其五藏,一时重负压身动弹不得,唯有下意识唤道,“恒之!”
      “我在,我在!”江永连忙坐到床头,让妻子靠在自己怀里,“再忍一下,稳婆马上就来了!”
      “嗯……你……不要走!”
      “我不走!易安,我绝对不走!”江永心疼到无以复加,刚刚干涸的眼眶再一次蓄满泪水。他一遍遍呼唤妻子的名字,一遍遍攥紧妻子的双手,一遍遍吻向妻子的额间,可是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帮不到。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8:引自《曾国藩家训》。
    注19:引自《史记·殷本纪》。
    注20:引自《论语子张》,意为:君子非常憎恶居于下流,(一旦居于下流,)天下的一切坏事(坏名)都会归到他的头上来。
    注21:借鉴自南朝宋谢惠连《雪赋》。
    注22:引自唐朝郎士元《寄李袁州桑落酒》。
    注23:部分语句借鉴自汉朝枚乘《七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