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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指鹿为马(一) ...


  •   迷蒙的烟雨晕化了浓墨,泼下四面连绵的山峦。未断的笔意从林麓间飘出,精描细染,层层勾勒,绘成一座恬淡古朴的城镇。墨团洒落乌色的瓦脊,檐下酒帘微飏,穿过的三两清风沾湿亮灰的街巷,在山与城间扯出潋滟的江水。“阆中胜事可肠断,阆州城南天下稀(注1)。好一座‘天下第一江山’,”锦屏山如一叶扁舟浮荡在云雾之间,江永阖上手中的历书,叹道,“汉武帝时阆中人落下闳首创太初之历,校订农时,遗惠千秋。我辈复临宝地,当日省月修,恒存兢业,莫要贻笑于九泉之下的先贤啊!”
      沈容面色凝重,“只怕新历无法颁行天下,反为恒之招致祸端。”
      “不必担心,实事求是便好。”
      沈容苦笑。修订历法长期伴随的便是与求是无关的冲突。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历。本朝开国之初,太(河蟹)祖定《大统历》为官方历法,以《回回历》为参考。前者以元代郭守敬之《授时历》为基础,使用日久,错讹渐多,到弘治年间已是“月食屡不应,日食亦舛”。朝中频有修正之议,然而旧历之详定已穷古今之智七巧,改弦更张何其之难。万历时南京太仆寺少卿李之藻上西洋历法,示以中国昔贤所未及道者。诸公纷劝朝廷纳采其长、完善历书,然而庶务因循,直到咸嘉二年方才开设历局,命吏部左侍郎徐光启督修历法。六年之后《咸嘉历书》完成,颁行之际却遭多方横拦:钦天监官员惧其损己历官世业,不遗余力大加诋毁,朝中耆臣以“西洋之法乱国误君”坚行阻抑,更言“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杨光中笑其井底之蛙不知有东海,却不得不用事实给众人一个交代。他召集主张《大统历》的钦天监、主张《回回历》的回回科和已故礼部尚书徐光启之徒李天经主持的历局一同预测咸嘉十六年三月的日蚀,唯有新历应验。于是杨元辅代皇帝下诏,称西法果密,即改为《大统历法》,通行天下。然而次年林鸿涛攻克京师。林又清与杨光中双双殉国,新历终究未能施行。
      江山半壁陷落,弘光帝于留都获嗣丕基,更改历法再次被提上议程,未料南京钦天监的官员更加冥顽不化。月食、望晦、节气依旧大非其期,讹谬却被拿来大做“妖孽在朝”、“秉政有失”之文章。而江北的景朝得前大宣历局官员汤若望进献之《咸嘉历书》,改名《时宪历》颁布治下后,罢废之议亦不绝于朝堂。历法本就有奉天正朔的重要政治意义,校测越准确,越印证本朝之应天合人。《时宪历》的精确令南朝君臣杌陧不安,他们想起江永在保宁兴办的致知院麇集了江南博通古今之士、学贯中西之才,遂将此事派与江永,命其在两年内修订一部更加完善的历法出来。
      “修历之事固已难极,朝中争斗更添艰巨。恒之接此旨意,恐又得‘千锤万凿’、‘烈火焚烧’、‘粉骨碎身’了。”
      “兴许还求不得清白(注2)。”江永无奈一笑,同沈容走下望江楼。
      山顶陈设测仪十余座,有沿仿先贤的简仪、浑仪诸器,也有取法西洋之象限悬仪、平面悬仪等六式,另有弩仪、弧矢仪、纪限仪作为辅赞。江颢与江帆身披蓑草在仪器间穿梭,不时俯首而视、踮脚而观,却也能遵守江永的吩咐,强忍心中的无限好奇而不随意触碰。江永备觉宽慰,遂暂扫心头尘霾,牵过江颢向山下走去。

      拥径花木将四人藏进朗润的山色间,沈容在前面引路,穿翠云亭,拜三贤祠,过八仙洞,又沿海棠溪东行百二十步,终于来到了掩映在一片松林间的致知院。这里本是一座书院,因蜀中动乱而近乎荡为寒烟。江永在其原址上修建致知院,从四方馆择博学洽闻之士安顿于此,予其禄米,供其衣食,只令其潜心钻研西洋格物穷理之学——程朱凭心官耳目所得的“闻见之知”失之窳陋,西洋自有一套完备的归纳、猜想、推理方计。专司译注的同文馆坐落于庭院之东,江永到时,正见楼中纸卷如浪,十余名年轻书生或伏案疾书,或聚众商讨,或争执切磋,两名西洋传教士与众人杂然而坐,一见总督走进,皆起身拱手作揖,“拜见总督!”
      江永一一点头应承,寒暄片刻后方随沈容举步登楼。同文馆的二层存放着从各地收集的藏书,线装的汉文书与用牛皮或织锦封皮装帧的西洋书依“逻辑”、“象数”、“物理”、“天文”、“医学”、“博物”等分门别置于不同的房间中。走廊的尽头立着一架大红酸枝万历柜,顶端架格摆有一条双桅帆船模型和一台教会赠送的地球仪,下层的橱柜则精心储存着同文馆校订完成并即将刊刻的子书——这显然是专备上官视察之用。江永翻开一本题为《论二实学》(注3)的译作,顷刻便被其中密密麻麻的亚剌伯字与几何图形逼退了视线,沈蔚见妹夫一脸不耐,“哈哈”干笑两声道,“此书作者加理列倭乃泰西国兵事专家,在炮弹运动轨迹及原理方面见识极深。其人另著《城治》(注4)深析城池建造之法,亦由汤家齐、家泰兄弟二人翻译。”
      沈容又向江永介绍《象数原理》、《枪炮工艺》、《西洋弹道研究合辑》等书(注5),知他最重实用,便不遗余力地强调它们如何可以指导炮弹射击仰角、火药填充剂量、士兵进攻路线……江永嘴角轻抿,眉目微敛,俨然一副虚心受教模样,但他实在太过安静,既不提出质疑,也不抒发感想,还是让沈容发现了他完全未曾听懂。“易安教我识过这些亚剌伯字,”被揭穿的五省总督面颊飞红,“但我还是没办法将它们与汉文中的数字一一对应。”
      近年以来时局良棘,“明明德”或“依乎中庸”都无法立起沉疴,被孔圣人以为“鄙事”、宋应星宣称“与功名进取毫不相干”的实学反倒成了回阳救逆的虎狼之药。而这实学又有缓急之分,位于重庆、由四方馆改建的格物馆主为经世,致力于对火器、刀弩、舰船、甲胄等作战之物进行改进与革新。馆中的济济之才与总督府的大力扶持创造出令人惊叹的成就,最为沈容赞赏者非枪支及攻城器械部件的标准化、燧发枪与后膛炮的研发同战舰类型的多样化三项莫属。然而成就多挫折亦多,枪械的走火,火炮的炸膛,炸弹的误爆,舰船的倾翻不时发生,月前的那场新制炸弹的意外爆炸更是让百十名馆员及仆从当场丧命,立时陷江永于民间指责与朝中诘难的漩涡之中。悲痛欲绝的江总督扛住内外压力,凭“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意志坚持保留格物馆。连绵不断的大小战事令襄赞之金不加少,愈发严格的安全条例令不测之祸亦不加多。与它们相比,致知馆的经营状况简直堪称窘迫。沈容视江永如前宋变法的范希文、王介甫及本朝改革的赵涉川,挟谋国之臣深不可测的机心城府与无可救药的务实精神,想说动他拨款资助这些“穷理之学”几有登天之难。故而当江永不许颢儿随意拉动单摆、推移透镜、摆弄模型的时候,沈容总反其道而邀外甥尽兴把玩,只盼能让舐犊情深的江总督心怡神悦,大笔一挥多批下百两白银来。
      非他要为五斗米折腰,实是经营致知馆向来赔本。馆员的禄米、书籍的收集、笔墨的购置姑且不论,光是各式玻璃的吹制、测量仪器的改良、模型器具的建造每年就能花去千余白银,且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所费不赀,而在于无丝毫之利——不同形状的透镜能够折光变影,将远景移至近前,秋毫放作舟楫,但在民间却少有用益,或有耆宿欲购眼镜助读,然而镇上识文断字的耆宿少之又少,兼又以致知馆多所叨扰,往往赠之以为感念。玻璃容器的情况类似,他们用之观测物料在不同条件下的形态及颜色变化。但想扩大生产售于民间却又是困难重重:盛装热汤则逊于瓷器,反映人影比铜镜易碎,制窗采光又失含蓄美意,唯二的进项是做走马灯的屏幕与道观炼丹的用具。在南京为今上炼制“仙丹”的术士看中此物透明之性,特从保宁订购各色各形鼎器若干,因是上贡之物,无论工艺如何复杂,损耗如何巨大都得装作心甘情愿——江大总督建功无赏却得多劳,求财未果反而破费,着实是得不偿失。
      最易为百姓接受的玻璃尚得如此冷遇,时间、路程、速度的测量工具又因过于精确而丧失日用价值,专为计算子弹运行轨迹与空中阻力的单摆复摆、研究风力水流对航行影响的舰船模型更完全是闭门之车。确定火药中硝石、硫磺、木炭的比例固然重要,但格物馆也并非不可为之,何况还能减省搬运到前线的花销,若非此前那场风波闹得太大,当真是百利而无一害……沈容偷觑妹夫沉敛的面容,额角渗出尴尬的汗珠,“致知馆所务之笔译、研究,恒之以为如何?”
      颢儿被先前实验时打碎的玻璃锥瓶划破拇指,得了个奇形怪状的小船模具方才止住哭声。江永为小儿揩去眼角残存的泪珠,淡然道,“舅兄拨冗教我,江永安有微词?吾再不惠,也知西洋之天文数算及物理兵工已略胜中夏一筹。此时若不能师夷长技,来日祸患恐不忍言啊!”
      沈容心下还未少舒,却又听江永说道,“只是致知馆每年花费甚巨,蜀中战事未平,官府给付难免缺迟。若能另辟财路,那便再好不过了。”
      于是沈容将为难之处一一道明,江永听罢点点头,“我在想,致知馆或可如私塾蒙学一般收徒授业,既能培育实学之才,更有束脩聊解库中支绌。”
      “只怕这实学上妨高者谈性天、撰语录,下碍卑者疲精死神于举业,应召之人少而诟病之人多矣。”
      “看来是不能着急。”
      从深入人心的“学而优则仕”的观念中,从诸公对他“作聪明而乱旧章”的弹劾中,江永明白自己已走得太远。仿佛有一堵厚障壁横亘在他的身前,为他划定出可以自由驰骋的疆界。对渗进血脉中的孔孟之道的敬畏催他退身撤步,而挽救民族于危亡的迫切想望又推他一往无前,两种同样强烈的情感交织碰撞,将他的脚步生生逼停在厚障壁下。
      审料未定,姑先驻足吧。江永对自己说。
      他们下山时雨已经停了。莹碧的天色流泻而下,沿着洗净的林叶、石上的青苔滑进涓溪。闲寂的蛩吟与鸟鸣被压扁成震颤的草尖,江颢挣脱了爹爹的手掌,将小船模具放入溪中,拍着手向下游跑去了。孩子们笑闹之声清脆悦耳,仿如潜至苹风穿枝动叶的琳琅鸣响。

      等到今年九月,江颢就要满十岁了。在江永未曾察觉的时间里,小小孩童长成了恂恂少年,揖让周旋间已有儒者之风。“娘亲,我和爹爹回来了,”江颢刚刚走出轿厅,便朝后院的方向大声喊道,“您莫要动步,孩儿这就来向您问安!”
      他风风火火地穿过花园,从月洞门钻出时还是见娘亲迎了出来,“娘亲,您今天好吗?”
      “好——地上凉,快些起来。”沈蔚行动不便,颢儿一听招呼便自己起身,拉过娘亲的手扶她在石桌旁坐下,“娘亲,孩儿今天和爹爹去致知院参观,那里可有趣了……”
      江永走进后院时正看见母子二人昵昵相语,颢儿将舅舅给他的玩具摆了一桌,挨个向娘亲介绍起来。儿子说得眉飞色舞,母亲的眼中也满含笑意。江永悄声走向她们,脱了直裰垫在妻子身下,“石凳凉,垫一下会好些,”他揽过妻子的腰背,让她能够借些力气,“饮食寝息都还好吗?”
      “都好,”沈蔚抚上隆起的小腹,笑道,“它很乖。”
      江永也将手覆上妻子的手背,许久才等到孩子轻轻踢了一脚。
      “爹爹!”被冷落一旁的颢儿撇嘴抗议道。
      江永忙将视线重新投向小儿,抱歉道,“是我不好——唉,这是放大镜吧?”
      重新获得重视的小儿又举起放大镜,兴高采烈地向父母演示它的神奇功能。只见他将一只蜡烛立在桌上,让火焰中心与放大镜的光心同高,又将从房中取出的宣纸在放大镜后来回移动,却怎么都找不到烛火的影像。
      沈蔚看出其中端倪,提点道,“蜡烛离放大镜太近了,颢儿将透镜拉远些试试?”
      颢儿乖顺照做,果然在纸上看到一个模糊的光影,他刚把宣纸移到让影像最清晰的位置,沈蔚又将蜡烛移远,让颢儿捏着宣纸去追它的影子……江永陪妻儿围着放大镜玩得不亦乐乎,耐心听易安向颢儿解释“凸透镜”、“凹透镜”、“虚像”、“实像”、“焦距”等他完全不懂的词汇。天色完全黯淡下去,浸润了湿意的夜风吹得火苗瑟瑟颤抖,江永将怀中的妻子搂得更紧些,听颢儿说要将放大镜送给先生看书用,趁机把话头接过,“颢儿今天温书了吗?”
      颢儿赧然垂首,“孩儿现在就去。”
      “嗯,那快去吧,”江永满意地看他将桌上的东西整理收好,临了还不忘吓唬小儿一下,“白先生一向严厉,若颢儿明天背不出书来,那把戒方可是有一尺长呢!”
      江颢浑身一抖,左脚与右脚撵得飞快,不一会儿就冲进了自己的房间。抑扬顿挫的读书声与烛光一同涌入庭院,江永辨出其中内容,也跟着念道,“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沈蔚轻笑,“你记得可真清楚。”
      “父亲教我读《大学》时,我也同颢儿一般大。当时只是听懂了、记住了,直到多年后才真正明白其中深意。然而纵使解其深意,躬身践行又是何其之难,”江永轻叹,“颢儿未来的路还长,他得自己慢慢地走——外面起风了,我们也回房吧。”

      自成都荡于献兵,生民见屠,房舍隳尽。江永开府于彼,虽能振奋民心、鼓舞士气,但整理文物一如抽丝剥茧,极难取得速效。于是恶霸之流横窜街巷,虎豹之属肆行城野,尸骸之掩埋未尽,府库之物资已竭。江永本就不想让妻儿随他迁播受苦,秦越闯衙后更是下定了将她们安置别地的决心。保宁在成都之东北三百公里处,一因未遭大乱,二因光复有年,三因风水良佳,成了江永的首选之地。然而“未遭大乱、光复有年”同时也意味着当地官僚与士绅的势力依旧深根蟠结,江永安顿妻儿及其后设立致知馆的行为令他们且惊且惧——保宁固有官绅治理,岂容外人横加参预?他们在奏疏中竭极尽毁之能事,恨不得将江永的一系列举措与通敌卖国、结党营私等同起来。内阁将这些言辞激烈的弹章与江永的坦荡辩白一同呈至御前,不料被取信的却是后者。
      江永不以为意,只专心做他的官去。他平日里夙夜在公,每月只有初一、初二和十五、十□□日能够前往保宁与家人团聚——然而今日却是初十。江永将妻子扶至榻上躺平,熟练地为她揉捏起浮肿的双腿,“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注6)。”
      沈蔚嘴角微扬,突然想到什么,又问道,“煜阳成亲,他的娘亲会来成都吗?”
      赵略去世后寡妻未久再嫁,赵煜阳虽表支持,但毕竟感情日疏,相见难免尴尬。“回信说相隔太远,儿女尚幼,实在无法起行,便只寄了枚玉镯来,”江永黯然道,“虽然情有可原,但煜阳高堂空空,着实令人心疼。”
      “有赵世伯在、仲远在、你在、崧翰在,煜阳的高堂就不算无人。”
      “易安一向通透,我真自愧不如。明日庆馀就能将新妇接来保宁,你看我们要如何……”江永话未说完,便听华夫人在门上轻敲三声,“老爷?”
      “什么事?”
      “华安回来了,说有要事想同老爷汇报呢!”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江永一面说笑,一面将妻子的双脚小心塞进被中,“我出去看看,易安先休息吧。”
      “那我等你。”
      “也行,总归是三五句话的事情。”

      江永走出房门,看见檐下的华安面如死灰。
      “怎么了?是新妇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新妇已经平安到府,因为更深露重,我先安排她们在客房休息了,”华安压低了声音,惊恐道,“但是恒之兄,徐弘基与圆智大师都已不在浙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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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指鹿为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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