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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足覆荆棘(四) ...


  •   挥舞的马鞭是那根长长的竹竿,交击的刀棍是那声悠长的口哨,家鸭们原本在扯着嗓子乱喊一通、摇着尾巴仓惶奔逃,如今又都老老实实地聚拢起来,战战兢兢地挪到城下。城楼上响起一片引弓拉弦的“吱吱”声,箭头反射灼目的阳光,照清他们神情的痛苦、疲惫与绝望。
      “不许再往前走,不然我们就放箭了!”有士兵大声威胁到。赵瞻握紧双拳,一瞬不瞬地紧盯城下,却见那百十名可怜的鸭子“扑通”几声全部跪下,“求总督老爷大发慈悲,救救我们吧,”他们趴在地上嚎啕大哭,“那些土匪让我们劝您开城投降,他们保证不杀一人。不然他们就会杀了我们,而且还要屠尽长沙!”
      赵瞻凑到江永身边,将湘南方言转译为官话说给兄长听。江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问问他们,从哪里来,又是如何被抓住的?”
      “他们大半来自乡间,在教匪搜山掠村的时候被抓住,其余的则是南方沦陷后逃难的百姓,没能安全进城,一并被赶到这里,”赵瞻道,“教匪已砍杀绝大多数难民,只留下他们给我们带话,我们若不应,他们就会被乱箭射杀。”
      城下哭声震天,赵瞻还在转达他们的诉求,但江永已不再关注。城是不可能献的,难民也绝不能杀。然而若他们成为匪徒的犬马、家奴、挡箭牌,这箭到底要不要放?放,则丧民心,动军心,不放,则长敌焰,损己力,实在是进亦难,退亦难,绝无两全之法。江永绷紧了全身上下的每根经脉,只听董齐在耳边高声疾呼,“江先生,城中是将士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姐妹,一旦开门迎贼,何异于纵虎狼入羊群,彼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生死全系于他人之手,秋毫无犯之诺岂能作数!江先生,万不可犹豫啊!”
      回应他的仍是波澜不惊的声音,“李立本呢,让他把抓到的奸细带上来。”
      董齐明白江先生守城之意已决,当下点头称是。然而一想到城下的百姓将因此命丧黄泉,心底如坠千斤。待他艰难地走下城梯,满脸已是冷汗涔涔。

      一开始被丢下城头的是十几颗血肉模糊的头颅,颈下刀口平整,眼睛还未闭牢。随后是被肢解的手、脚、臂、腿、躯干,甚至于手指、脚趾、心肺、肝肠……难民被扑面而来的血气咽住哭声,全身筛糠般颤抖。他们惊恐的眼神与屠宰场的牲畜无异,而瘦骨嶙峋的脊背之后,则是更加贪酷、更加残暴、更加躁狂的猎人!鲜血淋漓的酷刑很快在敌军中引起极大骚动,一时间人喊马嘶,行阵凌乱。如雨箭矢蔽天而来,城头的弓弦亦嗡嗡作响,四散而逃的难民全被利箭贯穿,倒下的尸体划出一条界线,无数匪徒倒在其后,叠成一座座山丘。殷红的河水从山上流下,漂起弓箭刀棍。一轮互射过后,双方□□尽绝,教匪再次朝城墙发起冲锋。他们身扛木板,手持工具向城墙冲去。滚木礌石砸在桌案上嘭嘭作响,不时有断木裂骨、惊叫惨嘶之声从城下传来,但铁钎木刺仍不断插进砖缝,带出尘土。但有砖石脱离,便是数十人争抢,只因那一块城砖可在领众(注7)处换三两白银。城墙后有长沙军民屏息以待,一俟敌人打开缺口,立刻用土包砖木填塞……吉王府的太湖石与楠木柱都扔了下去,继之以灰瓶(注8)与热粥,滚滚热浪自城下腾起,惊呼声随即化为震彻天地的凄号——然而他们注定要痛苦的死在此处,无数□□已经指向他们的后背,任何回头逃跑的人都被无情射杀。守城之战从正午一直打到夜幕完全降临,直到灯火高悬,兵戈声息,江永才松开紧握剑鞘的左手,领江泰、董齐一行人走下城楼。
      依战前定下的规矩,一垛当守以一兵,若遇伤亡,需有人立刻顶替。一日激战之后,南门城上的守兵已更换几轮,阵亡及重伤的士兵被抬进城中,尚能行动的伤员经过简单包扎,如今正靠在城垛后修整。江永走过不绝如缕的□□,躬身同他们稍作交谈,又见几名百姓将煮好的饭菜送上城头。走在最前的应是店中掌柜,一看到江永,立刻跪到他面前,“草民陈邦福叩见总督老爷!”
      “快请起,”江永虚扶一把,又问道,“今日城上是贵店供饭?”
      陈邦福点头哈腰,“回老爷的话,正是小店。”
      “吃的都是什么,让本官看看。”
      “是,”陈邦福忙叫手下揭开盖子,将准备的饭菜摆到灯光下,“衙门规定各家挨号送饭,白天两顿饭,夜送一顿粥。小的为各位兵爷备了米饭和熟菜小菜,总督请看——”
      江永俯身察看,满意地点点头,“尔等纯良忠愤,踊跃急公,江永在此多谢了,”他拱手致意,“还请先为伤员分发饭食,本官还要巡城,便不多奉陪了。”

      “煜阳,来此作甚?”
      正因登城不得而急得团团转的赵煜阳忙迎上前去,“恒之叔叔,”他恭敬地向江永作揖行礼,“我……我来找二叔,他还在城上吗?”
      “仲远尚在协助知县安排值守,估计你一时半刻见不到他,”江永招呼道,“走吧,随我去巡城。”
      煜阳点头称是,忽又斟酌着开口,“恒之叔叔……”
      “怎么了?”
      “恒之叔叔,您能否也许我登城作战啊?侄儿射艺武功尚能拿得出手,论杀敌报国,一点也不会比民兵差……”
      “总督府令,城中二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子需轮流上城随官兵御敌。你还未满十四,不在征召之列。”
      “可……”
      “煜阳,打仗不是儿戏,岂可凡事随你心意?”江永面色微沉,“城中有百事亟需料理,尔等学子尽可张榜宣传以安抚民心、担水砍柴以照顾老弱、挖土运石以协助城防,何必以弱搏强,为力所不及之事——煜阳,我所指非你一人。长沙千余学子,固有力能扛鼎、射艺超卓之人,然若为他们开此特例,我又如何劝阻其余少年意气用事、争相效仿?”
      略感失望的赵煜阳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好,随江永沿城墙巡察。不远处挖有深四尺许的大坑,一口大缸深埋其间,缸中卧着一名老人,听到地面的响动,猛然坐起身,“是江总督吧?”他抬起头,灰白的瞳仁不映寸光。道是瞽者听力奇佳,今特被请来此地,正为监听城外贼军的动静。
      “正是,老伯,您辛苦了——唉,您不必上来,我就在这说几句话,”江永蹲在缸边,探头朝里问道,“老伯,您能听见外面挖地道的声音吗?”
      “两丈之内没有问题,只是白天仗打得厉害,我整个耳朵被灌得嗡嗡直响,到时就听不清锄土的声音了,”老人答道,“那些人狡猾得很,晚上不挖地道,就怕他们用打仗做掩护,在白天偷偷地挖。江总督,您要多多提防啊。”
      “放心吧老伯,我立刻安排人手,一定把城墙守好,”江永向老伯做出保证,双手按膝便要起身。他终日焦劳,米水未进,骤然起身不由头晕目眩。赵煜阳见他神色有异,连忙伸手去扶,“恒之叔叔,您还好吗?”
      “我还好,多谢,”江永怜爱地看向故友之子,“煜阳,刚刚老伯所说,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那此事我就正式交托于你,你可还有什么顾虑?”
      “没有!”赵煜阳的声音掺上一丝兴奋,“恒之叔叔放心,煜阳保证完成任务!”
      江永在心中叹了句“小鬼难缠”,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头,“随我去铁匠铺,先看看炮弹和兵器锻造得如何,再让师傅给你挑几件趁手的工具。”

      城外的火烛自南郊一路铺至东郊,集密宛如倒注的星河。待夜色更浓,风声更紧,灯火明暗之间,人声本应将息,却见更多的火光自官道陆续涌来。天亮时分,长沙已被团团包围,好似一座千疮百孔的孤舟,苦苦颠簸在急浪之上。
      听闻攻城不利,连夜驰援的是“安养国定西王、大司马”刘远,他的部队驻扎在城南妙高峰上,不等友军列好阵势,便已率先对南门发起猛攻。如潮士兵自峰顶倾泻而下,源源不断地向南门压去。附近的安养军将领见状,立刻派遣人马策应。长沙城头万箭齐发,依然无法阻挡连绵扑来的云梯。一排一排的士兵登梯而上,皆被滚木礌石砸回地面。偶有侥幸攀上城墙,立刻被人杀死,抛于城下。更有一人跳入垛口,瞬间引来众多守军,那人挥舞大刀连续砍翻数人,终于力竭,被对手寻出破绽,一□□穿了胸膛……木石用尽,守军又将烧开的桐油泼下城头,而后抛下点燃的草束,陷攻城的安养兵于一片汹涌的火海。城下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不消多时,又化为令人作呕的焦臭味袅袅上升。
      “江先生,这里太危险了,还是进城避一避吧,”正说话间,董齐突然蹲下身子,堪堪躲过一支利箭,“若不然,去东、西、北门巡视也好。先生身系一城安稳,一旦发生不测,又有谁可胜任守城之责?”
      江永屹立城头,丝毫不为所动。
      “江先生!您——”
      “刘远亲至前沿阵地督战,距城门已不到一里,”江永放下望远镜,“亲自送上的人头,本官岂有不收之礼?炮手何在——”
      一名矮个子小兵伏低身子匆匆跑来,“炮兵曹有禄拜见江总督!”
      南门上摆放着城中唯一可用的两门火炮,终昨日之激战,城上一炮未发。因之,刘远认定长沙缺少炮弹,列炮于兹不过虚张声势,于是前移军帐,大竖王旗,曾无顾及之心。见主帅亲临战阵,安养军果然大感振奋,在齐鸣的战鼓声中,众人前仆后继,视死如归。守城官兵见敌人如此拼命,攻战节奏竟也凌乱起来。江永拉过曹有禄,指着刘远大声道,“能看清那个穿白衣,戴白帽(注9)的人吗?”
      “能!”
      “那人就是贼帅刘远,”江永道,“我们只造了三发炮弹,全部对准他轰!”

      战争持续有时,双方皆损失惨重。城下浓烟滚滚,尸横遍地,城上亦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火箭射上城墙,将装满桐油的铁桶瞬间引燃,近旁的守军被烈焰吞噬,惨叫声随炽火向东西迅速蔓延。城上登时乱作一片,守兵连忙运水救援,又放几人登上城楼。刘远以为得手,趾高气扬之际,忽见一枚炮弹自城头飞下,呼啸着朝他袭来。刘远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半尺之外腾起漫天尘土,震天的轰鸣摧毁了他的听感,令他一时怔在原地,茫然不知所措。曹有禄不等铁炮复位,又跑至另一垛口,将填弹完毕的红夷大炮对准满是脏污的白衣——
      半刻钟后,城下传来主帅阵亡的痛呼声,贼军立时大乱,即将涌上城头的潮水顷刻退去。守军趁机歼灭来敌,稳住阵脚。曹有禄又将最后一枚炮弹打出,炸死炸伤一大片动作稍缓的匪兵。与此同时,黄道门开启,高树榆与胡豫率军出城掩杀。终于得到喘息的城头守军一面伸头观望,一面摆手欢呼,兴致勃勃有如观舞看戏,而与之相对的,则是如丧考妣、仓皇逃窜安养军,他们在士气正旺的宣军面前且战且退,退回营垒时已是十不存一。

      “定南王”刘远身死,安养军群龙无首,只能暂且停战。妙高峰上草草搭起法堂,一连三日经声不绝。“尊卑殊异,至死不可消泯,他们还妄谈什么普度众生,”赵瞻将山上的闹剧尽收眼底,“刘远身陨是一把火,士兵战死亦是一把火,然而前者设堂置龛,有人诵经鸣钹,后者天地为棺,与人累骨道旁,可怜这些无定骨,终是为他人作了嫁衣裳。”
      江永浅叹辄止,“刘远阵亡的消息应已传回中军,想来丁之航不日便会赶来报仇。届时大军压境,以长沙之疲累,又当如何?”
      妙高峰上,禅师诵完经文,掷下手中火把。滚滚浓烟穿透堂顶直插云端,落下时,便成了长沙的第一场雪。

      长沙被围两月有余,到了十月中旬,天气已反常得极寒无比。人们走在路上,仿佛能听到空气冻裂的声响。零落的雪片纷扬飘下,尚未触地便已消失无踪。于是街角可见冻毙的饿殍,城门可见僵直的士兵,道路可见呆木的夫役,便是最生龙活虎的孩子与最意气风发的学子也在北风面前低眉垂首,平日嬉戏打闹与高谈阔论的声音都被牢牢凝结……面对越来越多的伤亡与越来越少的物资,恐慌、无助与绝望的气氛在城中蔓延开来。赵煜阳不由想起五年前陷入重围的开封城——一样的天灾人祸,一样的饥寒交迫,一样的锐挫望绝,就连长官的消瘦与疲惫也是一样,只是这次从父亲换作了恒之叔叔。
      “听闻昨夜有一家六口欲从东门缒城逃跑,被守兵及时擒获。反抗之男子死于枪下,其老母妻儿投于狱中,老人哭嚎半宿,亦在牢中气绝身亡。”
      寒风吹得火堆一阵扑缩,赵煜阳下意识地拢紧衣袖,“永固兄是否以为量刑太重?然而丧乱之际,民心思变,势必束之以猛。正如子产所言,‘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注10)’。江总督严惩逃亡之徒,既为守有形之城,又为守无形之城。故而某以为,杀一儆百,无可厚非。”
      “然而情势至此,固守待援果能济事否?”被唤作“永固兄”的生员韦坚辩道,“长沙被围三月,独以城中八千将士及百姓抵御十万虎狼,不见一兵来救。听闻南京已命宁南侯胡元秉及湖广巡抚耿扩速调人马救援,二人迫于压力各遣三千官兵,却仅沿途观望,毫无开战之心——最近一支援兵正驻扎湘潭,距此不到一百里,江总督催其速赴前线,然而主帅却虚与委蛇,迟迟不动。如今外援既绝,内饷将尽,总督扼人于孤城之中,岂为安城保民之上策?”
      “四面皆被围困,百姓欲寻生路,无非投降一途。彼时城外愈强,城内愈弱,长沙城必将危矣,”闻此丧气之言,赵煜阳当下挂起脸,“这些轶事秘闻,永固兄又是从何处知晓?”
      “实不相瞒,家叔乃长沙县丞,较寻常百姓所知为多,故日日忧思,夜夜嗟叹,昨晚更是系绳于树下,若非堂弟及时察知,家叔必已缢死矣,”韦坚兀自感叹道,“圣人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若有贤且能者运于上,陇亩之民相安于下而不知其所由(注11),何尝不是修明升平之国,海晏河清之世?奈何生逢乱世,此皆不可望及之虚愿耳。”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正因有尔等愚民自矜之官,才有城外杀官叛法之民,”煜阳心情大坏,偏要句句反驳,“事到临头,令叔不以官长之身求索对敌之策,反以小儿女之心期期艾艾、顾影自怜,果为真丈夫哉?”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声巨响。霎时火光冲天,砖砂四溅,赵煜阳知是敌方穴地炸城,连忙组织守军填堵缺口,却又听得另一阵爆响,待扫开眼前尘土,只见上前的士兵已在轰炸中尸首全无。城墙倾塌数丈,如潮凶兽如见堤坝之决口,皆自各方奔涌而来。赵煜阳的头脑在停滞一瞬后开始飞速运转,这里是西门,非北门之城高池深,非南门之场地开阔,非东门之人口密集,既无足兵,亦无纵深,本是最不可能展开战斗的地方,然而世事无常,上天偏令它成了攻守胜败的枢机所在。
      “煜阳,如今该——”
      煜阳握紧手中的鸟铳,他一时慌乱丢了火绳,然其六七尺长的枪管仍是极为趁手的兵器。“大家肩负全城百姓的身家性命,绝不可放盗匪入城!”他望向满脸惊恐的众人,大声喊道,“大家随我来!”说罢,便只身穿过浓烟锁住的城墙缺口,义无反顾地向敌军冲去。
      脸色煞白的韦坚也弯腰捡了根焦黑的柴火,不自觉地尾随煜阳而去。
      在他们身后,越来越多的人受到感召,他们纷纷举起手上的武器,高喊着冲杀的口号向敌人迎去。这是一支太过单薄的队伍,包括了在连环爆炸后只剩三分之一的守军,为数不多的老弱残兵,文弱儒雅的学生和安分守己百姓,可正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填补了残缺的城墙,让这座摇摇欲坠的城池没有在下一刻倾塌。

      “煜阳,你可还好?”
      赵煜阳回到城中时,那团在肺腑间翻滚火焰仿佛熄了,肩背的疼痛迅速裹了上来。第一次战斗,他受的伤不大不小,江泰前后瞧着,见赵小公子的前胸后背各有一片青紫。最严重的则是肩上的砍伤,那柄朴刀入肉尤深,好在没有伤到胛骨,鲜血不断浸出包扎的棉布,顺着手臂划出触目惊心的血痕。
      “煜阳没事,多谢江泰叔叔关心!”赵煜阳咧嘴一笑,脸颊上的伤口又裂开了,“还请江泰叔叔代我向恒之叔叔说明,煜阳已无大碍,请恒之叔叔放心。”
      “大爷听说城墙被破,小公子出城迎敌,当即便从城东往西门赶。行至半途接到敌人撤退、小公子回城的消息,才转身回府,派我来这里看看,”江泰叹了口气,“总督府门外聚集了许多百姓,他们都在请愿,求大爷早些开城投降呢。”
      “什么?”煜阳猛然站起,暴起的疼痛令他倒吸一口凉气,“长沙万万不能投降!”

      “长沙万万不能投降!”江永站在总督府门前,拱手向众人说到,“诸位父老乡亲,你们可知献城会是什么下场?此前他们攻克永安,城中家家被掳,户户被屠,而后他们打下道州,街上更是尸上堆尸,血流成河——长沙收留了不少来自道州、彬州的幸存者,他们可以证实在下所言。诸位既知晓匪徒的残暴本性,却还求江永开城投降,难道就不担心被屠杀满城吗?”
      “然而如今城中空虚,米粮稻豆已涨价十倍有余,每日皆有冻馁饿毙之人,阁下岂不见耶?”一道苍老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老儒拨开众人上前,在江永面前微微一揖,“江总督,趁如今双方对峙胜负未分,何妨遣使同对方讲和。彼得攻城扩地之功,君得保存全城之名,各得其宜,岂不美哉?”
      “阁下只见一门一户之利好,却不识一朝一国之安危,于儒者之名实有亏也,”江永面沉如铁,立于赞和的浪潮中,“诸位应知,我们在城中忍受饥寒,丁之航在城外更为饥疲劳苦。一旦放之入城,他们能到何处就食?我们在城上击毙匪徒上万,早已结下不解之仇,若将城门敞开,他们将向何人报复?丁之航其志甚大,若得长沙,必图荆楚,彼时他们置船造炮,锻兵寻马,又到何处劫财?”
      “本官已收到浙、赣方面消息,两省巡抚派遣火器营及水师开赴长沙,不日便将到达,”见门前议论声暂息,江永又高声道,“请大家再坚持数日!待长沙之困结束,本官必将上奏朝廷,为全城百姓请赏!”
      退去的浪潮又再次涌起,很少有人还在相信这些安抚之语了。
      “江总督,您给个准话,援兵什么时候会到啊?”
      “应就在这几日间——”江永话音未落,城外突然传来密集的炮声。人群顿时骚动起来,他们奔跑,相撞,踩踏,叫嚷,嘶吼,哭嚎,每个人都沉浸在末日即将到来的恐惧中,绞碎的空气发出爆裂的声响,却只有一声——一声便足以让大家安静下来。众人停下动作,将目光聚集于枪口处飞起的白烟。
      江永将鸟铳递还卫兵,面色仍旧沉静,声音中却难掩喜悦,“大家不要慌乱。这个炮声不来自红夷炮,也不来自火炮,而是火器营配备的佛郎机炮——援军来了,长沙城有救了!”

      “老天爷,可算到了,”江流揩去额上汗水,将一路辛劳全部化作对匪兵的无比仇恨,“围住妙高峰,照准山头轰!端掉中军帐,活捉丁之航!”

  • 作者有话要说:  注7:此处借用明清时期西大乘教、闻香教等秘密教派的组织形式:由教主统率若干“总引”,一个总引领导若干“房”,房是以地区划分的,但不同于行政区划,大概以教徒多寡、基层组织多寡来划分。统率“房”的教头称“头行”,一个总引一般领导六个头行。总引是和教主直接联系的人。“房”以下称“枝杆”,头目叫“头续”,头续管若干个“领众”,领众相同于现代的小组长。这样,各级教职的次序是:教主——总引——头行——头续——领众——教徒。  
    注8:古代战具。一种装有石灰的瓶,用以临阵击敌,使敌不能张目。 
    注9:弥勒信徒或弥勒教的一个显著标志是衣冠尚白。
    注10:引自《左传· 昭公二十年》之《子产论政宽猛》。
    注11:引自明代宋濂《新雨山房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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