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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五日京兆(一) ...


  •   江永在城头听了一夜鼓声。
      战斗已至最后时刻,没有哪方再顾惜炮火、武器甚至人命。箭簇在滑泻与升翔中交击,鲜血在涌动与凝滞中放凉。官兵迎着呼啸的飞石缒城而下,瞬间淹入山洪般倾泻的敌潮。成排的佛朗机炮不断吐出弹丸,将匪军中帐死死扼在山顶。刀枪催疾寒风,号鼓震落霜晨,待最后一蓬火焰拉开天幕,遍地的残肢断臂间,五花大绑的丁之航被拖到江永眼前。
      丁之航拥有任何人看见都会觉得是文弱书生的容貌与身形,清隽,忧郁,修长,瘦削,他像一只待宰的羔羊跪在江永面前,细荏的脖颈从浸血的长衫中钻出,在风中微微发颤。
      “抬起头来。”江永道。
      这是江总督第一次端详自己的首位一生之敌,在那张不可方物的美人皮相上,他看到了杜聪的奸巧、薛青玄狡黠以及冯渊的阴鸷。他也说不清如此识人的道理何在,但他无比相信,的确存在一些妖诡的气质,在内外合力地将王朝往深渊里拉。

      江永走下城阶时,街上的狂欢还未结束。骤然而至的胜利一扫先前的死闷,如沸的欢呼与乐声迅速席卷全城。总督的轿前没有鸣锣开道,只是笨拙地在熙攘的人群间蠕动。江永在发烧,头脑昏沉,四肢无力,嘈杂的声响在耳廓黏成一团,轰轰隆隆,听来仍像是未息的炮火与厮杀。他努力扯大帘缝,看见人们的脸——青白的,通红的,枯黄的脸,全都凿刻下深重的饥饿与寒凉。
      长沙城偏下起了雪。
      他醒来时,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江永感觉全身的每根骨头都像被酸水泡过一遭,疲惫与忧虑坠得它们咯咯作响。床边的江流见兄长苏醒,俯身朝他的额头探去,“太好了,已经不烧了。”
      “什么时辰了?”
      “刚过戌时二刻,”江流将他小心扶靠在床头,“你一天都没进食了,先喝些粥吧?”
      江永“嗯”了一声,就着递来的汤勺咽下一口稀粥,“眼下军情如何?”
      “双方伤亡人数正在统计,不过粗略算来,逃走的匪兵应不足千人——胡游击和立本兄已带人出城追击,兄长就放心吧。”
      “但愿如此,”江永道,“你把董齐叫过来,我有事和他说。”

      在包围长沙之时,丁之航曾富有远见地命卢妙先率军西渡湘江,扼守橘子沙洲。胡豫与李立本追击败军,立足未稳便遇伏兵,导致折损无数人马,而周围部队竟无一救援。好在胡李二人久历战阵,识局知机,迅速觉察敌人布阵的缺漏,合力将匪军击溃。卢妙先率百余护卫拼死突围,一路乘船西窜,及至岳州,又与当地渔民内外勾结,联合起兵举事。胡李二人追到时,岳州守军已作鸟兽散,卢妙先在洞庭湖上承继教主之位,誓要攻克荆楚,南下长江,以大宣之覆灭为先主报仇。短短数日,其麾下已聚千人之众,几于覆灭的安养军死灰复燃。
      最后是一场寒风救了江永。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从未结冰的洞庭湖在一夜之间完全冻结。坚冰深厚数尺,可行上千士兵,舟楫冻于河岸,匪军无以为能。新募的安养军多为渔民,失了行船水战的优势,陆战实力差官军远甚。于是两军的决战变成单方面的屠杀,血水融冰,浮尸百里,天为之暗,水为之滞。在他们身后,是满街相枕的洞胸、折胫、身首异处之人,是色彩纷呈的血浸、浊流、雪覆之地。屠城者已死多日,城中火仍未扑灭。空中烟结如雾,腥风刺鼻,落下的雪也变成黑色。
      腊月十四日,最后一支匪军被官军歼灭,为祸五年有余的白教之乱终告平定。

      岳州战事一平,所有的援军都来了。
      有声称借道南下,扫清丁贼余党的,实则是为了趁虚而入,搜刮民脂民膏;有谎称周边闻警,出兵潜越城界的,实则是为了浑水摸鱼,扩大势力范围,还有人暗中上下打点,欲凭个人背景在剿灭白教的功绩中分一杯羹,江永一一回绝。他只为远道而来的官兵提供半天食宿,时辰一到便擂鼓送客。如是几番,自觉惭怍的将帅皆引兵回返,只有一支军队进城驻扎,原因无他,只因他们的主帅是湖广巡抚何曾。
      何曾是咸嘉二年进士,与江永同居一榜。然其为人既虚且圆,一身厚黑本领,半生逢源功夫,所谋与赵略、江永及周绪不同,故彼此甚少走动。待江永回朝后重翻邸报,才忆起这位同科已官至江西布政史。辛巳之变后,杨光中囚禁咸嘉帝于内宫,留都官员欲推举监国暂摄大政。何曾看准时机投往薛青玄门下,并在林又汲登基后平步青云,晋为一省巡抚。湖广巡抚的治所位于武昌,与掌握楚镇八十万大军的宁南伯胡元秉同处一地。胡元秉与东林复社交好,一向不满薛青玄与冯渊在朝堂呼风唤雨、倒行逆施。何曾虽为薛门弟子,却凭如簧巧舌与如海金银在武昌八面见光,与元秉相处倒也融洽。他此番领三千亲兵南下,大有弃守荆楚、移驻长沙之意。叶落知秋,看来军中紧缺的火药全都堆在了朝堂之上,只待一粒火星,便可令相争至死不休的朋党同归于尽。

      叛军的覆灭并未改善江永的处境。当初白教连战连捷、势如破竹,朝中皆以湖广不可保全。薛青玄荐江永为五省总督,既为调虎离山,将亲信陈珪安插浙江,亦为弭谤遂非,示百姓朝廷不弃之意——一位壮烈殉国的位极之臣将是对即将沦陷的湖广最后的交代,而他正可以将战败之责全部推给逝者,继续躺在阿堵物与温柔乡中醉生梦死。直到苍劲的胡风吹息太庙的香火,汹涌的江水灌入宣室的銮殿,他再如翱翔蓬蒿之间而腹犹果然的斥鷃,自得且从容地接受灭亡。
      但是江永的表现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湖广转危为安,挂名的总督成为了真正的封疆——虽然五省之中仅有湖广及一半的四川尚在大宣境内,然其治所地处西南,远离庙堂,可从权主张者远胜京畿,且湖广、四川地处长江上游,于南京有凌胁之势。使江永久居于彼,犹如悬利刃于头顶,令他昼夜不安。薛青玄有心鸟尽弓藏,而心有戚戚者绝非元辅一人。江永为三军请赏的章疏还未送抵京城,弹劾江永的题奏已如雪片般飞进通政司,经内廷宦官之手呈至御前。劾奏的事由五花八门:有追究江永但守城池、避战不出的,有检举他鱼肉缙绅、强征民财的,有问责他布兵失措、任贼别走的,有切让他救援迟缓、损伤百姓的……然而千万性命都不值吉王一人,虽然京中众口纷纭,然而林同焕还是以一死掩藏了皮囊下的部分腐臭,分明换得一些虚假的同情来。朝廷向长沙派来两拨监察御史,只问王府,不问旁人,后来锦衣卫也到了,他们又将城池里外翻找一遍,就连总督府也不例外。依官场惯例,江永已向朝廷上书请辞总督之位,并以待罪之身移居陋室。虽对外声称只处理必要公务,但仍是柴扉难掩,宾客不绝。锦衣卫频频登门查访,见其劳碌如斯却不改谦抑之性,心中好感更甚,并未多加刁难。

      西汉宣帝时张敞任京兆尹达九年之久,安民禁盗,政绩斐然。而后光禄勋杨恽受谗被诛,党友等比皆免,张敞一向与恽厚善,故亦在弹劾之列。当其时,张敞派遣贼捕掾絮舜调查一桩案件,舜以为张敞职位将免,不肯为他尽心效力。他对前来劝诫的人道,“吾对张公贡献诸多,如今他不过只能再做五日京兆尹,又有何案可查?”
      张敞因之大怒,竟命人将絮舜逮捕入狱,冬日未尽便致其死事(注1)。同样是五日京兆,江永既无其争竞之心,亦无其雷霆手段,每日周旋于比絮舜还要倨傲的公袍之间,所履者薄冰,所临者深渊,保全自己尚不可得,对于无所顾忌的占巢之鸠则更是无能为力——平定白教后援军陆续撤离,驻守长沙的只剩下千余湘兵及八百余浙兵。自江永离职待罪,何曾主政长沙,谬乱之事便层出不穷:先是冬衣、军饷之发放不合人意——朝廷恩赏未下,江永先从江西总督袁攸处暂借两千棉衣、三千白银。衣、饷入城之后,何曾竟先发予随他南下的亲兵。众人义愤填膺,几要引发暴(河蟹)乱,所幸南京犒赏及时派发,堪堪稳住军心。其后又有湘兵与浙兵的反目成仇——人皆有亲同排异之心,然历经三月的同生共死,双方早已结下深厚友谊。分明是何曾持心不正,先以乡勇之饷不由官府负担而苛待浙兵,又因江永之处境艰难而对他们肆意轻侮——若非江永出言劝阻,恐怕浙兵早已直捣抚衙、酿成大祸。更为甚者,何曾竟强行中止城墙及城中设施的修复,将大批百姓迁去重建王府——三月围城,百姓尚未从饥寒交迫中完全恢复,重建家园亦多为自愿参与。何曾不问青红皂白地将他们强行征派,活计繁重不说,报酬还少得可怜。巡抚衙门如此虐待百姓,无非是想在御史和锦衣卫面前博得恭奉宗亲的美名……昔日絮舜将死,张敞遣主簿讯问絮舜,“五日京兆,竟何如?冬月已尽,延命乎?”奈何江永身处禁闭,就连与何曾同归于尽都不可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廷大信再丧于长沙。最后还是锦衣卫忍无可忍,在何曾请示是否要处斩偷盗王府财物的百姓时横眉冷对,才令一干谄媚小人悻悻作罢。
      对于江永而言,有两项他至死不可推卸的责任:一是浙兵——他们都是自己的同乡,跟随他出生入死、忍饥挨饿,如今又因他遭人冷眼、饱受苛待。江永心中极为过意不去,就算在劫难逃,或返乡务农,或编入别军,他也要为他们的生计谋划清楚。二是百姓——何曾将湖广巡抚的治所迁至长沙后,百姓需要供养县衙、知府衙门、巡抚衙门、总督衙门四座官府及一座吉王宫,哀哀生民犹如蚉蟁负山,重荷之下苦不堪言。江永本有意将总督府迁往他处,如今总督之位不保,倒可省却不少心力,只是担心来日新官下车,又苦苍生数年——若是趁这“五日”抓紧迁府,便能为长沙再留一善政,可是问题在于,究竟迁往何处呢?
      恰在此时,一封来自衡州的公函解了江永燃眉之急。衡州知府许翊文称附近屡有山匪出没,恳请江总督派兵前往助剿,所需粮饷则皆由府衙负担。信中还盛赞江公博闻卓识,学究天人,特代石鼓书院请他前往讲学,还说如果他要携幕僚同往,书院无有不扫榻相迎之理。如此一来,浙兵与总督府的困境皆迎刃而解。江永只觉天无绝人之路,不禁拊掌浩叹。待他叹过,庆幸过,将相关事宜安排下去,方提笔给许知府回信。他一面推敲词句,一面垂眸细思:他与许翊文素昧平生,何以得其出手相救?赵瞻、赵煜阳虽在衡州,但被江永牵连,时刻处于监视之下,不可能在知府面前为他说项。许翊文其人,江永早有耳闻,或者说此人仕途蹭蹬,官场无人不晓——许翊文久羁衡州,十八年未能考满,细推其过,则非为无人荐剡,即是钱粮未完,个中虽有隐情,然其疏远同僚,办事不力,由此可见一般。
      许翊文的背后站的是哪位高人?江永心下好奇,于是在信的末尾添上一句“言不尽意,亟盼面聆教诲”。

      “是江永派你来的?”
      薛府的书房中,董齐推手作揖,“回元辅,江先生使董齐献俘京师,特命学生拜访薛公,请教面圣之道。”
      “我看拜访是假,求救是真,”薛青玄好整以暇地捧起茶盏,轻笑一声,“江恒之擅杀宗亲,命在顷刻,老夫区区末臣,如何活他性命?”
      “吉王之事非如元辅所说,其实——”
      薛青玄打断他的话,“无人不知吉王死由,你又何必蒙骗老夫?”
      “董齐所言句句属实,不敢有半分欺瞒!”董齐察觉他言语中的不快,急声辩驳道,“当夜江先生奉密旨问罪吉王,吉王见大事已泄,竟连夜起兵。然因举事仓促,预备不周,长沙官兵将之迅速镇压,吉王亦畏罪自刎。其后江先生驻兵王府以扫清叛逆,虽有拆墙卸木、应急城防之事,然而后宫备受卫护、府中妃嫔及宫人皆毫发无伤。江先生还上书朝廷,求陛下怜恤世子孤弱,不以父罪牵连,仍使其袭继亲王——以上诸般,还请元辅明鉴!”
      薛青玄见董齐对个中关窍一无所知,确非有心隐瞒,心下不由少舒,反诘道,“江恒之果有密旨乎?”
      “千真万确!”
      “证据何在?”
      “有崔巡按弹状为证!”
      “崔无恙吗?如今他的墓木已拱,说的话也死无对证了,”薛青玄道,“半年前教匪围攻长沙,知府蔡锦因求饷之事与吉王生隙,被王府老吏置于死地。崔无恙解救密友不得,亲往京城弹劾贵胄,为示激切之情,竟以头触陛,死于殿前——此事伯贤可有耳闻?”
      董齐诚实地摇了摇头,随即迅速明白过来——朝廷既已决意将此事压下,又怎会在吉王面前旧事重提?他稳住心神,故作镇定地回应道,“陛下心中记挂的是九州万方,想必不会为一人之生死而致万民之怨恚。”
      “董伯贤,你还是不懂啊!”薛青玄长叹一声,“此天下乃林氏之天下,群臣仅是任其使役之奴仆,兵勇无非凭其鞭策牛马,百姓不过受其摆布之蝼蚁。由此而论,岂有用牛马蝼蚁换人的道理?”
      短短一句话,传进董齐耳中却不啻以重锤暴击颅骨。他被透彻心扉的寒意冰冻在原地,半晌不能一言。
      薛青玄有心点拨一二,“不过人各有别,事各有异,于今上而言,何物不可加以交易?”
      董齐恍然大悟,拱手道,“启禀元辅,董齐除将贼首押至京师外,还受江先生所托,欲献吉王所敛之财物于陛前——此为抄检王府之账册,”他见薛青玄伸手接过,又继续道,“此乃逆贼赃物,无朝廷旨意,江先生一毫不敢稍取。及至战事少平,即遣将士输往京城,路上一刻不曾耽搁。”
      薛青玄阖上账册,漫不经心地问道,“合计多少银钱?”
      “折合白银约五百万两。”
      “就这些吗?”
      董齐会意,上前一步,小声道,“另有两百万两已运往贵阳,以为江先生之酬答。”贵州贵阳,乃薛青玄之故乡。
      然而薛青玄似乎并未买账,“就这些吗?”
      董齐在质问中如坠云雾,只能硬生生解释道,“吉王府虽历百年,敛财无数,然咸嘉年间长沙城破,王府积储损失大半,如今确乎只剩这些银两。”
      “就这些吗?”
      董齐愈发不解,索性沉默以对。
      薛青玄将账册随手放下,从书案后缓缓转出,“老夫有心交好恒之,数月前曾派家仆拜访余姚,却在江府门前吃了闭门羹,”他的语气颇为不悦,“如今江永身处危困,倒想起临时抱佛脚来。区区二百万两白银,就想请我冒险相救吗?”
      董齐总算明白过来。江先生远赴湖广平叛,薛府遣人入浙示好,他们定是将谒礼置得极厚、排场铺得极大,生怕旁人看不出薛江二人关系匪浅。而以沈蔚之蕙质兰心,定也看出薛青玄贪功搏名的心思,遂有意避而不见。薛青玄沉浮官场半生,诋议多于令名,对清流的疏远早已司空见惯,岂会为了区区自尊拒绝百万白银?他装出一副不忿的神情,无非是通告董齐,两百万酬答还不够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引自《汉书·张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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