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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足覆荆棘(二) ...


  •   江永来到承运殿时,吉王林同焕仍在宿醉中沉酣。他仰躺在地上,如一瘫裹进绸缎褶皱中的烂泥。内侍宫女苍蝇般围了一圈,绕着烂泥嗡嗡作响。偶尔有只被挤出阵列,飞转一圈又回到原地。刚进殿中的三位老臣也踉跄加入,半蹲在吉王身边试图将他唤醒。江永冷眼观觑半晌,吩咐门前的内侍道,“去冰窖打些水来。”
      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林同焕如受惊的兔子般一坐而起,猩红的双眼陡然睁大,“谁!谁!看本王不杀了你!”
      周胤嘉等人不住向他身后使眼色,林同焕转过头,微染风尘的绯红官袍映入他的眸中。官袍主人的面容凝重而威严,灼灼目光如利剑般扫开他的酒意。林同焕打了个哆嗦,“你是谁?”
      “兵部右侍郎、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五省总督江永拜见吉王殿下,”皇命在身,江永只向他行以轻礼,略一弯腰便兀自直起,“圣上托我问王爷几件事情,还请王爷如实禀告。”
      吉王仍然呆立殿中,“岂知你不是在骗我?”
      阎甦暗里大摇其头,凭江永之位尊,兹事之体大,若非真有圣谕,他怎敢当众问罪亲王?如今王府存亡全在其一念之间,吉王却仍是这幅浑浑噩噩的模样,江永不在圣上面前添油加醋已是不易,盼他妥为说辞则近乎妄求——何况王府的膏粱金银还有怀璧之罪!
      江永从腰间解下剑扣,将三尺尚方剑横在吉王眼前,“尚方剑在此,睹物如见君,吉王还不跪拜?”
      “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周胤嘉急道,“诡疑圣谕、忤逆天使乃大不敬,王爷还不跪下!”
      林同焕置若罔闻,径自喷出满口酒气,“他就是在糊弄本王。”
      江永的脸上并无恼意,只用右手缓缓抚上剑柄。周胤嘉惧他抽剑,大声提醒林同焕,“王爷,快跪下!”
      “锵锒——”剑身上的龙凤凿纹伴着出鞘长剑腾飞展翅,满室烛光照进剑上北斗,激射出凛冽清光。吉王的神思有一瞬摇驰,顷刻间已有总督府的士兵踢向他的膝弯。林同焕趔趄着扑到地上,双肩被死死按住,令他不得起身。
      清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吉王殿下,这下微臣可以代皇上问话了吧?”

      江永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命左右展开在吉王面前,“前湖广巡按崔无恙形迹僭越,潜蓄谋逆。陛下闻之震怒,特命我来此一问,奏本所述是否属实?”
      林同焕立时脸色煞白,“全是污蔑之言!”
      “那体仁门外的牌楼上题额为何?”
      暴起的冷汗遮满林同焕的眉睫,他微微昂头,瞪大眼睛在江永脸上搜寻怜悯,获得的却是铺天盖地的绝望。江永慢条斯理地收起尚方剑,拱手向林又汲遥行一礼,“天子端居九五,举世独尊,亲王藩屏帝室,譬如众星之拱北辰,当谨之慎之,谦之逊之,岂敢用‘仅此一人’四字?”
      吉王还想张口抗辩,江永的脚步恰好踩进他的心坎,“咸嘉十二年,流贼张全寿攻陷长沙,焚毁吉王府邸。殿下自武昌归返后重建王宫,立此牌楼于东门之外,不臣之心昭然若揭。林同焕,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本王只是命下人们比照原邸重建王府,对牌楼题额之事一无所知,恳请江总督明察!”林同焕身如筛糠,“ 我立刻就让人将题额抹去,重刻‘皇恩浩荡’四字,只求陛下网开一面,宽恕同焕大意失察之罪!”
      江永淡淡“嗯”了一声,又道,“僭越之过或可恩免,谋逆之罪实难宽谅。崔巡按又劾殿下阴养死士,招匿亡命,来日必有异谋——不知吉王殿下如何自辩?”
      “流贼趵突,长沙遘罹,吉王府首当其冲。近年以来,城中频频闻警。为保府中安靖,勿蹈往事覆辙,王府的确招募了一些江湖之士,然只为乱世苟全而计,绝无趁机谋叛之想,”阎甦见林同焕已被盘问得“笃笃”泥首,快步上前代答道,“禀告总督,昔日吉王殿下尝与崔巡按因争购唐伯虎的《落霞孤鹜图》而生出嫌隙,崔无恙嫉恨在心,欲置阖府王侯于死地,故借‘僭越谋逆’之名诬告殿下,本中所奏之事皆非实情,盼江总督莫要受人蒙蔽,轻断冤案!”
      崔无恙弹劾吉王,半为公义半为私,然而其私非是一副无足轻重的文人花鸟,而是浃髓沦肌的丧友之痛。前湖广巡抚蔡锦乃无恙官场挚友,因上门索捐一事触怒吉王,惨遭王府诬陷,不仅自己身首异处,一家老小皆被流放千里。最可怜是他那新婚不久的美娇娘,丧夫当日就被押进吉王的销金帐,身心重创之下一病不起,很快便携未出生的孩子魂归离恨天。见挚友身后之事如此,常人谁能不衔恨切齿!偏偏此案虽为王府构陷,却是今上亲裁,若江永驳斥阎甦,揭露隐情,便是自蹈陷阱,承认无恙因私害公,圣上愚昧少智。江永竭力压下胸中翻滚的憎恶,凭借多年的出使经验与他周旋,“阁下是在质疑今上圣明吗?”
      “下官不敢!下官只是就事论事,崔无恙——”
      “阁下以为圣上是一经鼓动便下旨杀王的昏聩之君吗?吉王殿下扪心自问,自尔承袭藩王之位,可曾有一日为君上分忧?十六年来,劾殿下娇恣不法之奏章不绝于道,岂少崔无恙一份?先帝与今上宽仁,屡屡降旨宣谕,未忍严刑切责,却不料殿下执迷不悟,竟于封地擅取官仓,侵占民田,敛财物以备谋逆,阴结死士,妄称天数,造舆情以觊九五。如此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徒,人神共愤,天理不容!”江永继续向前迈步,“我且只问你一句,此等狂悖之行,究竟是殿下自我主张,还是背后有人唆使?”
      林同焕以为生机重现,推卸责任时丝毫不见犹豫,“定是有人打着王府旗号擅行阴诡违戾之事。本王对此毫不知情啊!”
      王府三臣见林同焕已落机阱,登时面如死灰。
      “江总督,殿下今夜受惊过甚,神志——”江永打断阎甦最后的补救,紧咬住林同焕的话不放,“如此说来,殿下是承认府上有人作乱了?”
      “是!但不是本王!”
      江永又用剑指向殿中那三位身穿官袍的老者,“是他们吗?”
      “我……我不知道!”
      “好,”江永满意地点点头,“来人,将王府长史、纪善、教授全部押往总督府,听候审问!”
      一列士兵擐甲荷枪冲入大殿,架起三人肩臂便要拖出。地上的冰水已尽数融化,杂沓的脚印将那片汪洋踩得脏浊不堪。“吉王殿下,你好傻啊!”周胤嘉在铠甲间奋力挣扎,污水自脚下凌乱溅跃,“江永诈你承认莫须有之反迹,又设计使王臣否鬲,分而削之。论其本心,则并非为君王讨逆罚过,实是看中王府财蓄,欲将其揽为己用!唔……唔……”
      周胤嘉头上青筋暴起,双眼涨得通红,绝望的嘶吼被一团棉布堵在口中,“江永不会给自己留一丝后患,也不会放我们一条生路!殿下,你万不能着了他的道啊……”他引颈朝向行将合拢的殿门,却无人听懂他嗓中的呜咙。吴俊驰明白事情已至不可为的境地,顿时恨从心头起,“今认罪亦死,举事亦死,等死,不如奋力一搏!”他突然挣开士兵的挟持,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奔下玉阶,扯开嗓子大声嚷道,“江永要杀殿下,大家速来勤王救驾呀!”
      忽觉后背一阵剧痛,吴俊驰立刻垂首,见一柄长(河蟹)枪已贯胸而出。暗黑的鲜血顺着枪尖连珠滴下。他坠倒于地,在无人注目的黑暗中,终于将一生都在试图抓握的手掌摊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承运殿的七扇朱门依次关阖,将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拦在殿外。吉王殿下对此似无半分觉察,看向江永的目光茫然而愚蠢,“江总督,本王没事了吧?”
      江永挺拔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压将下来,连带着声音也低沉如将倾的山岳,“殿下应该听过这样一句话,血债血偿。”
      林同焕终于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醒来。他的瞳孔骤然缩紧,颤声惊叫道,“你根本就没打算放过我,是不是?”
      “殿下逼杀官僚,戕害军民之时,何曾放过他们?”江永争锋相对,“殿下坐拥四万余亩王庄,却仍大肆侵占良田,令无数劳苦之民流离失所,千万饥寒之众转死沟壑。如此深重血债,你偿是不偿?”
      “献贼焚掠全城,长沙百姓皆遭其难。殿下不哀恫瘝,不恤民力,竟为重建宫邸强征夫役,令其昼夜赶工,饱受络绎之苦。百姓不堪其命,任劳累死者十有一二。如此深重血债,你偿是不偿?”
      怎会有这种人,站立时如芝兰玉树,烨然生辉,洒下的阴影却如恶鬼罗刹,阴森可怖!林同焕如今已是怒也不会,惧也不会,哭也不能,言也不能,只是身子一个劲地往后缩。然而无论他退缩多少,那道索魂的暗影都一直缠缚于他,直到将他逼入墙角也不放过。林同焕只觉自己已至崩溃的边缘,声音愈发歇斯底里,“你究竟要干什么?”
      “数月之前,教匪围城,蔡知府劝殿下捐饷不得,反受构陷,惨遭极刑。其身后宗族四散,家毁人亡——老母受惊而亡,幼弟毙于杖下,寡妻更是遭人凌(河蟹)辱,一尸两命。如此深重血债,你偿是不偿?”
      “殿下袭爵以来,屡派内侍至民间搜罗美女,不论年少年老,不论已婚未婚,一朝选中,即刻入宫,旬月之后,宠衰爱弛,只能为奴为婢,幽困终老。离家索居之女,孤寂早逝,妻离子散之家,难渡霜雪。如此深重血债,你偿是不偿?”
      林同焕的躯骨被锋利的话语寸寸砍断,他瘫软在地,双腿踢蹬几下,终是无力站起。
      江永抽出尚方剑,扔到他的手边。刀锋在砖面敲出铿然脆鸣,如末日丧钟般回荡于偌大的宫殿,“殿下作恶多端,罄竹难书,这阳世已留不得你,还是速去先帝面前请罪吧!”
      林同焕面色瞬间煞白,他怔愣地望向江永,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眸中看清自己的狼狈。他又恼又恨,突然回光返照般生出一股力气,抓住剑柄挺身站起,“江永,本王要杀了你!”
      江永不动声色地拨开直指自己的剑锋,“本官乃五省总督,钦差大臣,今尔斩某,如刺君王。城中八千官兵,必将正罪讨逆,亲眷不留!”

      殿外喊杀震天,兵刃的弧光划开暗夜,渗出腥热的鲜血。王府豢养的亡命之徒与市井无赖尚未退去,不明所以的内侍宫女又涌了进来,总督府的士兵力渐不支,却依然死战不退。而后端礼门开,援军赶到,局面扭转的同时,狂风卷起的是更多惨呼与□□。
      七扇朱门再次洞启,烛光涌出大殿,压低了门外的喧嚣。江永负手而立,向阶下庄严宣告,“吉王反迹属实,今已认罪伏法。尔等速速放下刀枪,以求朝廷宽免!”
      殿内,林同焕倒在血泊中,自刎的长剑已被收走。光影错落,竟似是蜷在江永脚边。
      阎甦怒喝道,“江永,你胆大包天!”
      “身为王官,尔等不导王以德义,约王于侈肆,反逢迎取悦,倡导其间。吉王椎埋匿奸,杀人夺市,啸群聚众,阴谋不轨,既为自取灭亡,亦由下人拨置。尔为王府辅导之官,今将主上牵累至死,又有何面目去见二祖列宗于地下!”
      败局已定,死期将至。阎甦微一愣神,随即仰天大笑,“好一个谦谦君子,好一个国之柱石!我本道江恒之乃洁身自好之士,却不料你与衮衮诸公一般,皆是心黑手狠之徒!”急火攻心之下,他的口中喷出鲜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阁下好自为之!”
      江永没舍他一寸目光,轻轻一挥衣袖,便在侍从的护卫下走出王宫。
      身后有长刀举起,头颅落下。

      “扫清战场后,将俘获的力勇带回,改编入营以充实军力,”江永在青石桥上停步回观,承运殿如一方玉印,草草给这座城署了姓名,却从未管何人许它宣布拥有,“另外,将宫人全部赶往后宫,派兵牢牢看住,不许放出一人——至于其他的事情,待本官明日一一料理。”
      “是。”
      江永走下青石桥,将自己融化在黑夜中。

      林同焕并无谋反之志,但他绝对死有余辜。
      咸嘉以来,天灾不断,继而有流寇席卷,建虏叩关,官绅加紧揽财,百姓苦不堪言。宗藩却只问“何不食肉糜”,兀自沉浸在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幻象之中。林同焕重建的吉王宫,奢华精巧较原王府有过之而无不及——宫殿室屋八百间有奇,周以城垣濠渠,几占长沙十之七八。王府的各种供支劳役,皆由百姓承担,四万余亩王庄禄米,亦出自百姓之手。长沙之民不胜其苦,何人不愿与日偕亡!
      江永走出端礼门,眼前豁然开朗。火把点亮了整条街道,王宫的城墙已被炸开几处缺口。官兵们正井然有序地用工具敲下大块城砖条石,马不停蹄地运上城楼。胡豫与董齐一面来回巡视着搬运进度,一面大声鼓励道,“大家都辛苦了!每人运完三块砖石就能回去睡觉了!”
      “长官,别说三块礌石,就是运十块咱们也愿意啊!”
      “是啊是啊,我觉得今晚可有力气了,就算干到天亮也不觉得累!”
      队列中传来士兵兴奋的呼喊,其他人也跟着一齐喧笑。江永站在路边休息,看着越来越多的百姓披衣出户,将温茶热水塞进士兵手里,将厚砖巨石抗在自己肩上,竟在心底寻不到一丝轻松与欢愉,只觉无比惆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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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足覆荆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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