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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兵临城下(四) ...


  •   宋景迁时常会回忆起几十年前的大宣,那时内有能臣,外有良将,历史的长河从容流淌,纵使突遇漩涡急流,强大的惯性也会拖曳住它的奔涌,渐使清浊自分,善恶有报。而今世道急乱,泥沙俱起,卑鄙者玷污高尚者,丑恶者陷害良善者,为众人抱薪者冻毙于风雪,念万千广厦者泣涕于扉下,黑白颠倒,善恶难分,转瞬浮升,转瞬沉没,偏无一日可安寝,偏无一时可奈何。
      宋景迁将圣旨卷起,交还给自己的得意门生,“薛青玄遥制三镇,却不调遣一卒,冯渊以边才自矜,今只潜身缩首,楚镇拥兵八十万,仍然按兵不动,朝廷养兵年费近千万,值此用兵之时,怎只让你一个帮办团练的风宪官(注28)上阵迎敌?”
      “学生曾以浙东乡勇及澳门火器营扫灭省内教匪,朝廷责我入湘,许是认为学生熟悉敌情,可凭故技再剿匪寇。殊不知浙中散匪与白教精锐实力悬殊,无法同日而语,”江永感慨道,“浙江乃大儒之乡、文薮之地,百姓习读经典、崇尚礼仪,为白教所愚者少之又少,且稍经点拨便能了悟骗局,脱离邪(河蟹)教 。而两广地处偏僻,王化不及,百姓生计维艰,白教以富贵相诱,则蜂拥麇集而不问其可也。何况地方官员畏葸庸懦,见匪寇如见虎狼之牛羊,见鹰鹯之燕雀,不能堵御,反助其势。今湘南已失大半,长沙又遭围堵,待我领兵赶到,恐怕长沙城早已是栋宇尽焚、尸骸遍地了吧。”
      “长沙乃湖湘积储之地,荆楚门户之所,一朝失陷,则钱粮军物一应资敌,长江水道为人控扼。若彼顺江而下,则留都尽在匪类窥觑之中,未来时事诚为可忧哉,”宋景迁分析道,“生死之际,倏忽之间,守御长沙情势甚急,责任甚大,今上不下旨调动附近兵马,偏要取远水妄解近渴。若确知无益而不动三军,则有抗旨不遵之罪,若乡勇出浙而不及长沙,亦有失职懈怠之责,是进亦得咎,退亦得咎。如此十死无生之局,想必是薛青玄、冯渊之流特为恒之所设,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与宋景迁不同,江永自记事起便在排空浊浪中翻覆颠踬,他习惯于品尝辛酸苦涩、保持悲观与接纳失望,在反复品咂命运交付的苦果时,偶然尝出一丝荒诞与滑稽,便也生出几分玩世不恭来。
      “周绪之鉴在前,五省总督之位高而无赏,朝廷授尔,必盼尔战死沙场。若有幸马革裹尸,则不谥文肃,便谥文忠,妻子享其封诰,君王得其美名,各获其所,宁非盛事?”江永将圣旨收回封套,苦笑道,“倘若不幸苟全,朝廷无一日不觉芒刺在背,必欲除之而后快,则永不死诏狱,便死街头,身败名裂,波及妻儿,反倒失了美意。”
      “便以母孝在身请辞,何如?”
      “昔日余姚民变,学生已着墨絰主持新政,而今湖湘危在旦夕,安有再论丁艰之理?”江永摇头,“何况我等为官牧民,平日享赋役之优免、百姓之养奉,今见黎庶有颠坠之危,又岂可潜身缩首、袖手旁观?”
      宋景迁默然以对。正在此时,华安匆匆走进书房,在江永耳边快速通报异情。江永听罢脸色微变,嘱咐道,“快请他进来。”

      “恒之,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日传旨的陈公公在回京途中折返,寻我到这里来了。”
      “传旨内官夜会封疆大员一向为朝廷深忌,此人是友是敌?夤夜造访有何意图?”
      “恩师,此人名叫陈公明。天启时前元辅杨光中尝教内书馆,公明受其业。咸嘉时拨司礼监写字,掌印太监陈茂为其本管,秉笔太监王化德为其照管(注29)。杨首辅幽先帝于乾清宫,总览天下政务,司礼监实出其力。学生供职北京,常于御前走动,与陈公明频有往来,及至京师沦陷,辗转南下,又因……某些宫中秘辛而休戚与共。学生以为,公明不顾同僚察知而夜叩宋府,定是有极为紧要之事向我道来。”
      话音刚落,换上儒巾襕衫的陈公明已跨进房门,快步走到宋景迁和江永面前,“晚辈陈公明拜见宋先生、江先生,”他拱手作揖,身体略微向江永方向倾斜,“深夜叨扰,实有要事相禀,千祈两位先生海涵!”
      宋景迁捋须不做一言,江永心知恩师对内侍多有偏见,自行将话题揽过,“陈公公冒险来告,我等感激不尽,岂有怪罪之说?”他一面起身还礼,一面将陈公明引至上座,招呼道,“春雪,快给陈公公看茶——水要温些,好下口。”
      茶水很快端了上来。陈公明道了谢,接过瓷盏一饮而尽。待喘息稍匀,方又急切劝说道,“湖广战局危急,恩公绝不可领旨赴任!邸报多有隐匿粉饰处,那些老滑只将溃败称作‘转攻’,失守瞒作‘鏖战’,实则西南已系于一发之间。薛青玄保举先生,当是存了借刀杀人的歹心。公明人微言轻,难以左右圣意,只能将实情告知恩公,盼恩公莫要错蹈机阱,以致尸骨难存!”
      昔日林又汲为掩盖康平公主的真实死因,在禁宫朝野大兴冤狱,江永和陈公明皆受其害。沈蔚抛掷千金打通关节,终于说服太后出手,劝皇帝停止追究。陈公明因此获赦,几经调查得知真相,对江永夫妇愈发敬重。此后他算尽机关,丢尽廉耻,展尽本领,一步步攀上高位,令曾经轻视、侮辱、欺蔑他的人俯首帖耳,却从未对救命恩人江永藏过一分私心。今番劝阻江永出浙入湘,不仅已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便是万民之生死、国朝之安危、华夏之存亡也顾不得了。
      “然而圣上谕旨已下,尚方宝剑已授,为人臣子,怎可推诿拒却?”
      “便说身染重疾不能于行,若是留都催促益迫,就装疯卖傻以求保全,”陈公明急道,汗水打湿的额头在烛光下直发亮,“大不了丢官保命,从此归隐林泉,也比落入火坑不得善终要好上千倍万倍!”
      “公明一心为我着想,江永万分感激。然而适才我已下定决心,不破贼兵誓不回还,”陈公明还想诤辩什么,被江永缓声打断,“如今湖南情况究竟如何,还请公公告知些许内情,江永定铭感五内。”
      “江先生,薛青玄等人要调虎离山落平阳,您万不可上他们的当!”
      “既食君禄,为君分忧。况先帝待我有深恩,江永不能不报,”江永拂着袖上褶皱,淡淡道,“罢了,便把这条命还给他吧。”
      陈公明向他凝睇良久,仍不死心地问道,“江先生当真要舍身成仁吗?”

      江永忆起与座师杨光中最后一次谈心的那个夜晚,沉闷的炮火打亮几处苍穹,细语蒙蒙,从领口袖口钻进心里。他永别了虔心敬奉的座师与皇帝,在为官与为臣的信念崩塌之时,如骤失巢穴的幼鸟般惶然无措——那是一种独他领受的旷世孤独,不认命的、不悔改的、挣扎的、坚毅的灵魂接连沉进黑暗,荆天棘地之间再无人同行,过去的痛苦已经饱尝,前方的道路不知会通向何方。
      看似堂皇的宫殿碎了金瓦,朽了梁柱,坍了御座,旺盛大火与浩荡人潮将它重重围裹。做个维修缝补的瓦木匠固然难济其事,然而改换门庭、反戈一击便能挽救苍生吗?大争之世是野心家与阴谋家的舞台,而只让广大良善之民沦于无尽的水深火热,道德纽带被肆意破坏,人的性命贱如草芥。李翊建立大顺,定都西安,其兴过速而其衰也忽,昔日的手足饱受防范,帐中的智囊资质凡庸,兼之其身体每况愈下,膝下又无子嗣,身后之事尚难预料;张全寿建立大西,定都成都,却只割据一隅,无力扩大版图。其人生性残暴又刚愎自用,在成都早已是怨声载道,身死国灭且有日也;萨人建立大景,定都北京,是三者中根基最稳固、实力最强大的政权。然而其主年纪尚幼,以摄政王都仁为首的贵族集团内矛盾重重,未来局势恐生异变。更重要的是,萨族非我族类,昔日俯首称臣,后见大宣日衰,竟敢举兵叛乱。江永作为大宣子民,又岂能身事异族、背祖叛宗?
      而周绪之山东、辽东及贺洵之河南,物资不足而实力有限,又夹于多方强国之间,一二代内尚有报效旧主之心,此后欲求生存,唯见风使舵、依附强国耳。
      怒浪急潮排山倒海,华夏民族的出口究竟在何方?

      江永的眸中暗了神采,垂首愁惨无语。公明以为他已默认,长叹道,“恩公荩忠奉君,恫瘝在抱,公明愧不如也,”他弯下腰,不甚文雅地从裤中夹层取出一本小册,“我猜到您可能会如此答复,故而已趁夜将宫中所听所闻记在册中,只盼能略示湖湘战况,为恩公聊解燃眉之急。”
      陈公明长途跋涉,汗水已不知将袴裤反复浸透了多少遍 。江永却丝毫不在意书页散发的气味,满怀感激的双手接下,“啊,此物真是救我于水火之中。公明,我欠你多矣。”
      “天色将明,我不能久留府上,这厢先告辞了,”陈公明长身作揖,心中百感交集,“此去艰险,惟愿恩公力挽狂澜,逢凶化吉!”
      临走之前,他又低声对宋景迁说道,“宋先生,我出京当日,恰听见薛青玄举荐您重掌宪台。今上虽未同意,却也动了用您牵制江先生的心思,宋先生不得不防啊。”

      清脆的马蹄声伴着夜色渐渐消隐,江永在恩师面前将书册翻开,上面赫然是陈公明在暗中偷记的见闻,从御前奏对、出纳文书到侦骑密报、内外闲言,潦潦草草铺满十几张纸。真假虚实堆在一处,把江永原本迷茫的头脑搅得愈发混乱。他开始着手分析各条目的可靠与否,忽听恩师慨叹一声,“果然是杨光中教出来的学生,写出的字和他倒有七八成相似——顿笔重,笔锋尖,都是大刚易折,死不夺志的主。”

      由浙北上、直扑京畿的计划彻底失败后,原本兵分两路的白教教众全部自闽入粤。粤中盗风炽盛,会社纷立,又恰逢三十年未见之大(河蟹)饥(河蟹)荒,官绅趁机哄抬物价,与被逼得只能聚众强索米粮的百姓频发冲突。零星的暴力事件转化为有组织的打(河蟹)砸(河蟹)抢(河蟹)烧,白教趁势吸纳教众,迅速在粤西站稳脚跟。
      弘光五年初,丁之航、刘远率教众于紫荆山大败官军,破其重围。随后他们北上攻占永安,正式建制。丁之航定国名“安养”,改元“得圣”,自号“大乘皇帝”,并对功臣冯闿、刘远、韦四、卢妙先等大加封赏。一时间群情激昂,粤西摇动。广西巡抚亲领数万人马封锁城市,却因各军将领不合、指挥失误而令贼军远飏。安养军一路北进,先后窜入阳朔之马岭、高田,沿山路越至临桂县境,距重镇桂林只有六十余里之遥。四川、湖南应桂林告急,纷纷出兵救援,历经两个昼夜激战,终于令省城转危为安。
      然而这场胜利代价甚巨,官军在四川剿灭西军的计划被全盘打乱,张全寿趁机夺回重庆,兵锋直指大宣兵部尚书刘罡位于遵义及川陕总督蒋远航位于綦江的行辕,总兵毛闳迅速回援,却还是晚到一步,刘罡被西军俘获,宁死不降。所有守城抗拒的官兵被砍去一只手后释放,仓皇逃窜之处,军民人心惶惶,似见曙光的收复四川行动半道折戟。与此同时,安养军围困桂林三十余日而不能克,终于撤围他去。他们两日后攻陷兴安,未几又下全州,跨过桂湘边境,如出柙虎兕般涌入丰饶的湘江大地。
      大宣日薄西山,论军政则官兵腐败,私兵贪顽,自江永招募团练剿匪后方见一丝微光。在朝廷的大力推广下,各地纷纷组建团练、保卫乡里,其中战力最强、士气最胜者首推湘南新宁胡豫的楚勇。胡豫料到安养军出全州后会沿湘江快攻长沙,遂在蓑衣渡的水塘湾处设下埋伏。那里江面狭窄,水流湍急,两岸山林繁密,他命人伐木塞河,打桩设阻,果然令教匪的行船大批搁浅。冯闿指挥安养军弃舟登岸,与楚勇激战数日,至后续援军赶到方才脱困。精疲力尽的白教教众不得不退回江中,从对岸仓皇突围。胡豫兵力有限,没有继续追击,而是带领残兵返回驻地修整。他本以为安养军在遭遇大败后会知难而退,却不料其勇悍异于寻常匪类。地方武装与朝廷兵马大多不堪一击,兼之官员虚与委蛇、援军作壁上观,竟致湖广先失道州,再失郴州。随后冯闿得知长沙守备空虚,遂向丁之航请命,计划突袭长沙。丁之航不予准允,冯闿却一意孤行,连夜率千余部队向长沙扑去。
      朝廷得知消息,既惊且骇,速命内阁商议对策。薛青玄遂向皇帝保举江永,林又汲即刻下旨,升江永为五省总督并赐尚方宝剑,主持湖粤平叛事宜。

      暴洪自天际注入人间,又急又密的大雨如擂鼓般敲打着江永的行辕。半明不灭的烛火在汪洋的夜色中烫出一小片光明,将主仆二人包裹其间。
      “好在仲远他们的商报出了特版报道,不然我还无从得知湖广的真实情况,”江永将桌上的报纸、地图、文书依次折叠摞好,唏嘘道,“帘远堂高,君门万里,南京对前线的了解还不如行走江湖的商人,使他们遥度军事、商定对策,岂无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之险?”
      “大爷,我们现下该怎么办呢,”雨夜风凉,江泰取来氅衣披在江永身上,忧心忡忡地说道,“一连五天暴雨,道路泥泞不堪,该死的江西巡抚师文轩却以未接到谕旨为由拒绝我们进城修整。大爷请他提供粮草、向他借道入湘,他也一概不允。兄弟们冒雨赶了这么多天的路,早已又饿又累,却得不到很好的休息。长沙情况危机,不知能否及时赶到,就算赶到了,大家兵疲马乏,也不知能支撑多久。”
      “若只是师文轩一人主张,尚方宝剑未妨不可刎其颈项。然而我晓以圣旨,示以宝剑仍不可令其更弦易辙,恐怕真正不愿我们入城过境的另有其人,”江永依旧保持着冷静与克制,“我在浙东推行新政,多有均衡贫富、限制特权之举。江西乡绅闻之,难免颇多微词。他们惧我逼交粮饷甚至纵兵抢掠,于是相互联合威胁官府,勒令我不得涉足江西。”
      “真是岂有此理!难道他们说的话比皇上还要管用?”
      江永嗤笑一声,“天底下那么多匪寇贼兵,你是都没看见吗?”
      “可他们家财万贯……”
      “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又嫌房屋低……一铨铨到知县位,又说官小势位卑。一攀攀到阁老位,每日思想要登基。一日南面坐天下,又想神仙来下棋。洞宾与他把棋下,又问哪是上天梯(注30), ”江永难得开几句玩笑,“人的欲壑,岂是那么容易填满的?”
      江泰听后,愁眉紧锁的脸上也露出几分笑容。
      “好了,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先回去休息吧,”江永咽下一口凉透的茶水,又道,“对了,睡前去趟军营,帮我把李立本叫过来。”

      “江兄,您找我?”
      “嗯,坐,”江永正在拟写弹劾江西巡抚的奏本,见李立本进帐,抬手示意他坐在身边,“大家都还好吗?”
      “我刚巡营回来,雨下得太大,开不了火,兄弟们只能塞些冷食充饥。大水还在上涌,坡上支不了许多营帐,只能十几二十人挤在一起,连身体都躺不平,”李立本叹口气,“不过他们都是识大体、知好歹的,晓得江兄的不容易,个个精气神都很足,上阵杀敌一点都没有问题。”
      “那便好,”江永将奏本塞进封套,转身正视于他,“立本,此时请你过来是为了商议明日行军的路线,你有什么想法?”
      “我认为,如今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北上,”李立本在地图上比划道,“沿鄱阳湖进入长江,逆江行至武昌,再循陆路或水路南下,从北面进驻长沙。如今湘南已是一片混乱,而荆楚之地依旧升平,选择这条路线,一路无贼寇袭扰,可确保进兵顺利。”
      “然而武昌属于胡元秉的防区,他会轻易允许我们通过吗?”江永提出异议,“何况他的部队一向以不守军纪、如匪如盗著称,我们携带粮草辎重前往,可会是羊入虎口?”
      “这……”李立本沉吟片刻,“江兄于贺洵有救父之恩,可否先进入他治下的黄州、德安、承天,再趁胡元秉不备,伺机潜越荆州,进入湖湘?”
      “且不论潜越一事能否实现,便是向贺洵借道,怕也是棘手得很,”江永又摇头道,“一是先前提到的原因,我亦担心贺洵趁机收缴物资、歼灭军旅,二来,贺洵恐怕也担心朝廷声东击西,派我等借道黄、德、承,实有图谋三地之心,故不会轻易同意。旧怨未结,再添瓜葛,实在是得不偿失。”
      “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了,”不等李立本回应,江永的手指已敲向一个地名,“立本,传令下去,大军三更起床,四更拔营,咱们出发去赣州!”

      江永率千余兵马抵达赣州时,赣南巡抚张垣已在城门前恭候多时,一见江永下马,连忙拱手上前,不料却被另一位官吏阻拦,只好悻悻后退。那名官吏身着青色圆领袍,腰系钑花银革带,乌纱帽下那张胖脸正挤出嬉怡的笑容,“南阳王府长史江不疑携赣州大小官员拜见江总督。总督为国家社稷不辞劳瘁,亲赴前线剿灭跳梁,真乃群臣之典范,官员之楷模!今日莅临赣州,是我等无上的荣幸……”
      江永努力压下对眼前之人的反感,拱手回礼道,“多谢南阳郡王及张巡抚厚爱,长沙战事紧急,大军不便久留,还请张巡抚为诸位将士备些饭食,再补充些日前被雨水淋湿的火药,我们稍事修整便要出发!”
      “江总督信中所提之物张垣早已备下,还请诸位随我入城,”张垣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赶紧应道,“我另在舍下备下一桌便饭,请总督务必赏光莅临。”
      依照《大宣会典》,只有亲王可设五品长史一职。昔日林新梓继任唐王,自有长史相佐,然而后来因事获罪,释放后只恢复了郡王一级的待遇,再设长史便是僭越。江不疑听出江永话中的敲打之意,内心已是又羞又愤,现在见张垣要宴请江永,更是气到胡须乱颤,“南阳王也已在王府设下接风宴,江总督如何能去你的府上?”
      “南阳王英明神武,江永怎不久仰?然而朝廷官员私见郡王多有不便,还请王爷和江长史海涵,”江永老于话术,一出口便将三尺锋化为绕指柔。他安抚住江不疑,又对张垣道,“时间紧迫,我和将士们简单吃些便好,怎敢再叨扰府上?”
      “不叨扰,不叨扰,巡抚衙门都在舍下亟待聆讯呢,”张垣见江永已是应允,眼睛一亮,“江总督,请随我来。”

      江不疑乃林新梓爱妾之兄,凭借姻亲之谊而入职王府。其人贪婪而残酷,跋扈而骄嚣,当地官绅无不侧目而视、切齿而谈。然而此人偏又擅长粉饰钻营,虽有重重劣迹,为郡王办事却十分得力。林新梓对他又爱又憎,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作特别计较。
      若仔细算来,江不疑还是江永的远房族兄。江永的高祖父便是江西人,昔日随王阳明讨逆战死,其妻将子女带回余姚娘家抚育,由此江氏才有了余姚一脉。而江不疑与江永的高祖父是亲兄弟,论亲则勉强出了五服。江永待江不疑与生人无异,却不知对方是否曾浓墨重彩地同人说起。他见饱读经史、谦冲自牧的林新梓对这位“长史”偏宠有加,心中不免丛生疑虑。然而自古疏不间亲,江永只能缄口不言。
      他在张府小坐片刻便回到军营巡视。三个时辰后,物资粮草一应备齐,重新集结的大军浩浩荡荡地驶出城门。
      星辰刚刚落下,迷离的晨雾流泻在山峦与江水之间,一片灰蒙,一片白茫。近处的道路仿佛融化在霏微细雨中,只留了脚下几寸实地。江永小心翼翼地控辔前行,无暇顾及江不疑在身侧喋喋不休。
      直到江不疑忽然拽住了他的马的缰绳,“江总督,南阳王正在城楼上送您呢。”
      江永这才从马背上回身,抬头向城楼眺望。
      他见林新梓如混沌中的一粒尘影,想林新梓见他亦如是。二人郑重地遥遥一拜,又各自向各自的雾中走去。

      绕道赣州多花了十日。所幸冯闿兵力单薄,奇袭未收成效。胡豫率军及时赶到,抢先拿下城外高地,阻遏住教匪的进攻。冯闿气急败坏,下令持续攻城,最终在一次督战时被炮弹打中,当场身亡。
      江永进入长沙时,丁之航正打着“为安养国大丞相报仇”的旗号,倾巢奔赴长沙。
      四日后,他们对长沙形成合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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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兵临城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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