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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兵临城下(三) ...


  •   夏夜的清风拂过镶了银边的树叶,在行人眼中晃动着月光。草间的沙沙声淹没了鸟虫的鸣响,墨色的波涛掠过十几名将兵的甲胄,一直拍击到山岩上去。不远处矗立着新建的石堡,城头将旗猎猎,旗下是几点稀疏的暗红。守兵的身影屹立在将尽的火把前,沉默肃穆如一块块冰冷的铁。
      石堡南面靠近崖边,地势险要,郑滔自以为安全无虞,故而防守较疏,却不知有条小路正可直通此处。“可惜,”李立本将脑袋缩回岩后,心中暗叹,“若我拥有足够兵力,定会采取声东击西的策略,先调遣少数人马佯攻北面,再集中全力攻陷南墙——奈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兵员不足,只能直接攻打最薄弱的南门了。”他向身后打了个向下的手势,一队士兵迅速如游鱼般潜入暗河。待此阵风过,星月更隐,喊杀的浪潮突然翻过岩块,他们敏捷地跃出水面,举起木刀向石堡冲去——
      刹时间城头火光大盛 ,箭枝暴雨般飞向城下,包着蘸了石灰棉布的箭头在来者身上留下点点白痕。有些士兵胸口的白点连成一片,索性躺在地上不再动弹。其余的兵勇冒着箭矢向堡下冲去,还未搭起云梯,又有棉被从头顶砸下……溅起的石灰粉尘迷住了李立本的双眼,他大声命令众人后退,自己则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趁人之危,什么东西,”哨台上传来郑滔戏谑的叫骂,“老子早防着你们呢!”

      “报告!前方传来军情,两军已在二营石堡下交战,李千户首战不利,尚未攻克石堡!”
      江永接过战报,扫了一眼便交给身边的董齐。董齐一面细读战报,一面动手移动沙盘上的双色旗帜。军事演习已经持续了整整七个时辰,李立本率领一营攻城拔寨、节节胜利,郑滔指挥二营有序撤退、坚守堡垒。如今红色的旗帜铺遍山丘,大队的人马正向那座最坚固的石堡迅速集结。而山顶之上,代表二营的蓝色旗帜仍在刀光箭雨中昂然飘扬——根据约定,一营若无法在日出前将这面旗帜换下,他们就只能退兵,将胜利的果实拱手让出。
      “立本擅攻,郑滔擅守,这回可真是‘以我之矛,陷我之盾’(注24),不知其将何如也, ”江永端起茶杯,用揭起的茶盖点点沙盘前的几位百户,他们和手下的兵勇全为围剿浙东教匪时招募,入伍时日尚浅,并未参加演习,“你们都说说看,这场演习谁会赢?如果你是李千户或者郑千户,又要如何取得胜利?”
      年轻的百户们将脑袋凑到一处,嘁嘁喳喳地讨论起来。江家一门进士、两朝顾命,江永又是朝廷的阁老、二品的大员,如今手握浙东军政,在他们眼中近乎传奇。更何况这位桑梓人杰从不在父老乡亲面前趾高气扬,他不仅时常亲往军营观看操练,确认兵饷与物资供应到位,还对团丁的家眷照料有加,绝不令各家温饱不济、农事有违。大家不论官品而直称江永为“江先生”,对他绝对忠诚,绝不含糊,绝无欺瞒。这份包含亲切的崇高敬意,是陈珪绝无可能获得的。
      “在下以为,攻城最好有炮,若没有炮弹,那便使用火攻——但此二者在演习中不被允许使用,李千户只能选择爬云梯或者挖地道入城了,”一名百户率先发言,“若是时间再宽裕一些,就可以考虑用壕沟围住石堡,要么采取围三缺一,要么四面张网再围点打援……”
      “你就只会说废话,如今李千户既没有火炮,又没有铁铲,更没有时间,除了爬梯登城还能有什么办法?”另一人嫌弃道,“那座石堡下午我去看过,郑老大在堡垒四角各修了一座方形哨台,他本是想派更多人驻守城墙,提高抗敌能力,殊不知也因此造出了防御死角……”
      “光凭文字说不清楚,你画给大家看看吧。”江永说着拿来一张宣纸,又把蘸饱了墨汁的湖笔递给他。从未读过书的少年被吓了一大跳,他犹豫着用拳头握住笔杆,颤巍巍往纸上抖出一条墨线,在众人的嗤笑声中,一张娃娃脸涨得通红。
      “我曾有幸在宫中见过一副汉代古画,画上的人物也如你这般握笔,”江永笑着替他解围,“东汉书法浑拙严整,说不定正与这种持笔姿势有关呢。”
      “江先生您又说笑了……”
      “原是我不好,合该请先生教你们识写字句的,来日传达军令、申报战功,需要读写的地方多的很呢,”江永拍拍他的肩膀,从他的手中要过毛笔,“你把堡垒的大概模样描述一遍,我来帮你绘图,可好?”
      少年用力点头,用手在纸上勾出石堡的大致轮廓,哨台和城池的比例与现实相差略远,江永也不多问,只是依样画好。
      “就在这片区域,”少年指着哨台最向外凸出的一角附近,“这里离哨台很近,守兵不一定能及时注意到,而来自城墙和其他哨台的视线会被两边的拐角遮住,从这里登城,最有可能成功。”
      沈容将临近的哨台中心与两个拐角的连接线延伸,在哨台外侧相交出一片三角区域,“这是个很精妙的几何问题,”他赞叹道,“没想到恒之的营中还会有此等人才!”
      “其实我一点也不懂您说的那个‘几何’。只是小时候和族中兄弟们玩闹,知道檐下墙角最容易藏人,放在战场上,就是这片区域最不会被察觉……”
      “燕观,这就叫‘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啊!”江永有意打趣沈容,一时帐中充满了善意的笑声。
      “你叫什么名字?”笑过一气,江永又问。
      少年顿时挺起胸膛,“报告江先生,我叫曹序!”
      “曹序,你今天说得很好,”江永从不吝惜对他人的称赞,“待会等一营和二营演习结束,就奖励你去和他们一起用早饭吧!”
      “是,谢谢江先生!”

      演习期间的饭菜丰盛之极。天还未亮,校场的东北角就已经聚满了将士们的女眷。她们从家中背来米面肉蔬,搭起灶台案头,热火朝天地为久未相见的亲人准备今晨的早饭。劈柴声、擀面声、剁肉声、 鱼尾在案上的拍击声、面饼下锅的油爆声、米粒在粥中的翻滚声接连响起,虽声有百端、人有百口而丝毫不乱。轻柔的、朴厚的、尖利的、甜美的女声混成一片,为这座常年被战靴马蹄踏硬、战车兵械冲击的校场平添一份坚韧与妩媚。
      饭菜的香气远远飘来,早令帐中饥肠辘辘的众人心颤神摇。见曹序得此厚赏,百户们无不心生艳羡,纷纷争先恐后地发表自己的见解。有人说应该把那个三角区域用城墙封死,这样就不再有视线的死角,有人又建议把城墙修得略微倾斜,炮弹打上去容易跳飞,话音刚落,立刻有人高声反对,说要是他来攻城,非直接沿坡登城不可……思维的火花往往能碰撞出耀目的烈火,在沉寂的黑夜中炙烤出一片久违的光明。彼时的江永还不曾读过韩霖编辑的《守圉全书》,不知欧罗巴人也已在频繁的战争中发现了相似的规律。其后赵瞻向他介绍此书,江永读来也不再觉得有什么惊为天人之处。西洋船炮胜于中夏,算来也不过尺寸之优,华夏亿万斯民,一朝放眼世界,如何不能迅速扬精弃劣、迎头赶上,甚至超越西夷、独占鳌头?江永从未对国人的聪明才智丧失信心,只是懊恼过去的自己仅将目光投注于售卖文才、经营资产的官绅富户,却忘了行走在这片热土上的元元黎庶,才是民族智慧与力量的根本来源。
      正这般思考着,忽见天边金光乍现,絮状轻云被丝丝缕缕染为橙红。晨风拨开云隙,一轮旭日喷薄而出。
      城头改旗易帜,一营获得了最终的胜利。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注25)”奔波彻夜的将士们高唱慷慨的军歌走回校场,疲惫的脸上写着得意或者不甘,但终究相逢一笑泯恩仇,在与江先生打了招呼后又一齐走向校场的东北角。他们席地而坐,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学着李立本和郑滔的样子,主动寻对手畅谈攻守经验。交谈声忽然被几声枪响打断,将士们纷纷侧过头去,饶有兴致地观看火器营的兵勇试射鸟铳。
      “洗铳——”
      营官一声令下,士兵整齐划一地取出枪管下的搠杖,将枪膛内残余的火药清理干净。
      “下药——”
      “送药实——”
      “下铅子——”
      “送铅子——”
      “开火门——”
      “下线药——”
      “闭火门、安火绳——”
      “开火门、发射——”(注26)
      一道道命令接续发出,士兵从腰间摘下一枚竹筒,将筒中配制好的火药自枪口倒入、用搠杖捣实,再从袋中取出一枚铅子,顶到火药处压紧。随后他们将鸟铳平举,拨开火门,将锡鳖中的引发药倒入摇匀,又关上火门以防走火。阴燃的火绳被安上龙头,伴随着发射的命令落入重新开启的药池中。校场上的空气陡然凝滞,转瞬激发出雷鸣般的巨响。一排刺目的火光冲脱枪管,留下弥漫的硝烟。众人投箸而望,依稀看见五十步外悬挂的铠甲被铅子钻出几枚空洞。
      “洗铳——”
      ……
      “这火(河蟹)枪威力是大,可用起来也太麻烦了吧,”郑滔撇嘴感叹道,“一次填装弹药的功夫,敌人都能从十步外冲到眼前,到时候与其等火药引燃,还不如直接用那么长的枪管击打——李兄,你说江阁老为何不训练他们使用弓箭,偏要坚持装备那么昂贵的火器?”
      “弓兵当然也有,你瞧,那不就是?”李立本用眼光向郑滔示意,远处火器营的士兵收回枪杆,正列队离开场地,数十排身背弓箭的新兵迅速填补了前者空出的区域,“火(河蟹)枪虽然点放步骤复杂,但一般兵丁训练数月即可上手,比训练成合格的弓箭手要容易得多。何况谁让单个射击了?之前我在山西当兵,见到的火(河蟹)枪手都是站成三排轮流射击,第一排射完,第二排射,到第三排射完,第一排又已经装好的火药——然而朝廷拨发的兵械质量总出问题,几轮打完,必有一两管枪要炸膛,兼之粮饷总被克扣,火(河蟹)枪兵越来越少,到最后都凑不齐两排,战斗能力当然就不能提了。”
      “火炮啊,火(河蟹)枪啊,只要一沾个‘火’字,用起来都比寻常的弓箭刀枪要危险许多,”郑滔回忆道,“上次校场试炮,其中一尊不就是意外炸膛?当场死了三名兄弟,惊得江先生连夜从镇海赶回绍兴。此后营里就下了死命令,对火药、铅弹和炮子的制造务必责任到人,凡是经手的工匠须把姓名写在装箱上,一旦发生意外,制造者立刻军法处置。你还别说,此后果然没发生过那样严重的意外。”郑滔住了口,聚精会神地观看营兵射箭,又同大家一道“嘘”了起来。
      一排铠甲上零星扎进几枚箭支,其中还有两枚只是勉强挂在上面。一些箭支擦着铠甲飞过,另有不少射出半途便散落于地。江永压下心中失落,只是吩咐江流再让他们试练一轮。第二次的结果差强人意,但仍有不少士兵的箭矢脱靶。如是三番,一名年轻士兵竟不耐校场的压力,低声啜泣起来。
      一阵恼意涌上江流心头,他低声呵斥道,“曾晓航,你哭什么!”
      “我……我射不到那么远……”
      “那你也不能哭啊!这是校场,不是你家!你……”
      “易之,”江永打断弟弟的责备,举步来到抽噎的士兵面前,“你叫曾晓航,是吗?”
      “是……是的。”
      “你再射一箭给我看看。”
      曾晓航遵言照做,箭头再次“嘭”的一声撞上十步外的地面。
      “你的准头不错,只是发力的方式不对,容易伤到自己,来,”江永走到他的身后,手把手教他拈弓搭箭,“跨步就位,扣箭入弦时拇指与食指紧靠,拇指用昂力,食指用压力。拉弓时不要着急,左臂伸展,右臂内收,然后凝神静气,目光对准靶心——放!”
      一声裂帛传入耳际,曾晓航举目望去,见离弦之箭笔直飞出,正中铠甲护心。
      在四周的惊呼中,江永收了势,将弓箭交还,嘱咐道,“记住这种感觉,等回到军营,一定要勤加练习。”说罢,又转身分开众人,云淡风轻地向阅武厅走去。
      “兄长,兄长,”江流快步赶上江永,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兴奋,“你是何时练就的箭法,竟如此精妙绝伦!下次咱们一起进山打猎吧?”
      “昔日我在东瀛,常陪将军出城打猎,一开始毫无收获,后来射中的猎物越来越多,说到底不过是熟能生巧罢了,”江永轻笑,“至于说咱们一起进山打猎,等有了空闲,当然可以。”
      然而江永终不得闲。

      弓箭射击过后,兵团全体集结。三千人马分营站立在阅武厅前,擐甲荷兵,严阵以待。灿烂的阳光在兵锋、铁甲与战马的皮毛上汩汩流动,每一张淳朴的脸上都闪耀着坚毅的神色。江永示意将台两侧擂鼓吹角,预备操演阵法。然而就在此时,一队人马公然闯入校场大门,为首之人头戴乌纱描金曲脚帽,身穿盘领窄袖衫,系乌角带,踏红靴鞋(注27),竟是一副内官打扮。
      “圣旨到,请江御史接旨——”
      江永看清下马之人是陈公明,讶异在心头一闪而过,随即命人摆上香案,并携在场官民跪于台下。陈公明手捧黄缎包袱站在香案正中,垂首清了清嗓子,“江永接旨,其余人等全部退下!”
      见校场官兵依序离开校场,陈公明从包袱中捧出一枚朱漆描金盘龙匣,打开匣子,拿出一个黄绫暗龙封套,又从封套中取出诏书,宣读时的语气已褪去适才悄悄带上的几分熟稔: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匪教祸国,四载于兹,生民荼毒,靡有宁居。迩来白教出奔粤西,窜入湖南,有司剿抚不利,纵其连克数城,兵围长沙。卿勉效忠勤,卓著劳绩,满朝称善,宜堪大任。今特擢尔江永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并赐尚方剑以便宜行事。卿其芟除蟊贼,早奏肤功,务将匪首丁之航、巨贼刘远、韦四、卢妙先等尽数擒获,以纾朕宵旰之忧。
      钦此!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兵临城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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