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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兵临城下(二) ...


  •   暮色天光漏窗而入,树阴云影在江永的指尖闲闲游走。秋风拂去终日的忧劳,他忽的有些倦了,便支颐阖目小憩。待华安小心翼翼地将他唤醒,窗外已完全沉暗下去。
      “是我惫懒疏神,竟让庆馀与伯贤在此久候,真是万分惭愧,”江永满怀歉意地坐正身体,“没有耽误什么事吧?”
      华安拱手禀告,“适才传回消息,陈巡抚已入镇海县境,半个时辰内便将抵达西城门——届时汤师爷应率衙中属官至城门外迎接,可我却听说师爷已经离开衙门、去巡视海防了?”
      “师爷不在衙中,迎候之事便交由你做,”江永又转头看向董齐,“伯贤,你那边情况如何?”
      “于屋顶矫首而观,高公之船已入望远镜中,估计半个时辰内便将进港,”董齐颔首应道,“我正安排马车前往迎接,不知先生可有别的吩咐?”
      “高公携子离京后一直寄栖僧寺,此刻定是衣衫单薄、囊中羞涩。我已让江泰备下三件披风,一会便劳伯贤为高公父子及幕僚带去,”江永吩咐道,“至于高公一路所遇兵官、衙吏,伯贤记得要代为打点一二。”
      “先生放心,董齐立即去办。”
      华安见董齐离去,自忖无有别事,也正要行礼告退,“恒之兄,华安亦……”
      “庆馀兄,弟还有事相托,”江永打断了他的话,“弟拟于今晚为高公、陈兄一同接风洗尘。待你见到陈兄,请务必设法拖延,留弟与高公独处片刻。”

      “恒之在浙推行新政,老夫隐居吴门观望良久,真是喜乐忧惧一皆系之,”三年的苦闷熬白了高邈的鬓发,他的形已枯瘦、身已佝偻,唯有那双眼眸还闪着灼灼精光,“既喜贤者得遇其时,存民族以一线生机,又忧恒之另存他志,置大宣于分崩离析。”
      “永德浅才疏,蒙陛下不弃,乃有此身。自夺情起复以来,学生夙夜忧叹,唯恐托付不效,”江永起身为高邈添注新茶,“高公愿前来助我一臂之力,学生不胜荣幸感激之至。”
      “却不知此行究竟是为虎添翼,还是为虎作伥?”高邈说话一针见血,丝毫不留情面,“恒之借推动变法之机一揽大权,凭开明务实之名广招贤良,于内外交困之际大行权变。组浙兵,拜浙将,用浙官,近来又借政绩考核之名,将外籍官员置于浙生耳目之下——如今恒之已总全省军政,不知来日是要做摄政之周公,还是篡位之王莽?”
      “浙江距京甚近,旦则缇骑奉令出京,夕则江永人头落地(注11)。雷霆雨露,莫不迅至,岂有伊霍复见之忧?何况在下身副宪臣,曾受顾命(注12),浩荡皇恩未曾相报,又安敢别有二心?”江永谦和一笑,随即又正色道,“只是大宣已至穷途末路,非改弦易辙不可挽救。譬如一株大树,遇终朝飘风、终日暴雨,遭斧斤砍伐、牛羊侵啮,又逢虫豸集居、病害缠身,纵然曾经干霄蔽日,如今也已枝干枯瘦、寒叶凋零,再难摄护众生(注13)。为今之计,只有暂舍腐朽半枯之巨树,移孱弱幼苗于阴蔽之外,予其阳光、雨露、养分、惜护,再予其充分时日,待其耸立参天,方可免颠覆之祸,庇芸芸众生啊!”
      “周室衰微,则礼乐征伐起于诸侯,”高邈的眸中透出寒光,“今恒之着鞭在先,将如郑伯寤生何?”
      平王东迁之时,郑国以从王之功大受恩赏。庄公寤生借机攘外安内,首称小霸于诸侯。周桓王忌其势张,夺其王室卿士之位,而郑伯因此不朝。桓王以诸侯伐郑,却于繻葛苦尝败绩。郑臣祝聃射中王肩,废君臣尊卑之义,启群雄争霸之世。然而郑国霸业宛如朝露,寤生驾崩,诸子争王,国运由此一蹶不振。又因郑国地处交通要冲,后起之国俱以“服郑”为称霸跳板,晋秦争霸时,郑为晋秦所争,晋楚争霸时,又为晋楚所争。国金屡屡为战场,自襄公以来,几至年年有战事(注14)。为存喘息之机,郑国不得不频频反覆于强国之间,敬共币帛,以待来者(注15),足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高邈以郑庄公暗讽江永,实有三分质疑,三分告诫,三分批驳,而激赏与赞同,不过只占那微不足道的一分罢。
      “胡虏外夷谋我日深,夫即天子不幸失天下于诸侯,是犹以中国之人治中国之地,亦何至率禽兽而食人,为夷狄所寝覆乎!”江永坦然应道,“秦汉以降,华夏患于独夫之治久甚,其精神不用于礼乐征伐,而日用于疆场,不施以仁爱,而虑己安危。其为治出于苟且,使民力几于耗竭。夷狄趁其内乱,不过一战,而天下之郡县皆望风降附矣(注16)——永实无此独夫之心,犬子才智平庸,亦难荷国重任,推行行政,只为选贤任能,为中华搏一出路,尚祈高公勿疑为盼。”
      “恒之所言,确乎振聋发聩,然行不副言者何其之多?”
      “高老,吾从吾师。”
      “宋景迁?”
      江永不语,只是摇头。
      “罢,罢,罢,”高邈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已成禁忌的名字,不禁喟然,“那老夫便姑且相信一次。”

      “通移署署正总理远洋贸易及资金流通,经手之物甚多而交往之人甚繁,其中又涉宫禁、西夷、士绅、官吏,遍观江南,唯高老可以胜任,”江永得高邈体谅,只道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神情不敢有丝毫放松,“相关内容学生已写于信中,然此署未曾设于中夏,永不过师夷长技,并无完全胜算,不知高公有何高见?”
      高邈捋须道,“同文馆所印《佛郎机志》、《和兰志》、《谙厄利亚志》,老夫皆已读过。知晓恒之仿红毛番连财合股、集民间财富以通远洋之例。然华夏国情不与夷同,矿监税使滥索讹诈之状历历,豪族巨绅贪渎养交之事仍新,此政能否顺利实行,尚难预料啊。”
      “非江永不愿蹈成例、求稳妥,实乃上暗政险、危在俄顷,非锐意兴革别无他途。如今海内虚耗,兵荒相仍,大宣财力有限而供费无穷。虽自隆庆开禁以来,海量白银入关,然物价亦随之腾踊:太(河蟹)祖年间,一金可换五银,而今竟需十五银相抵。日迈月征,则富者愈富,贫者愈穷,贫富交侵,纷争不休。以上种种,唯出海通商可以相济,”江永饮茶润喉,“海上夷寇麇集,非官府之名不能震慑异心、守卫疆土,彼人船坚炮利,非充足资金不能应对有方、一争高下。永劝捐于民间、筹资于缙绅,既可贷款富户以解急情,亦能笼络百姓以免浮言。通移署凭合财多少发放票据,年分利润而保其本金,十年后乃可赎回。若急需本金,合股人可于通移署买卖票据,由书吏备录在案。二十年内,民间不可效法设立署,一经查出,必有严惩,以保官府转啬为丰。”
      “此法若欲长久,则需通消息、明账目。近来安庆崇文书局、常熟一心阁、岳阳草蠖居皆有商报试刻,通移署可与三者合作,互通商情。至于明晰账目、公开盈亏,则背靠官府概难实现,” 高邈不以为然,“以政令导之,以利润诱之,以严法戒之,士绅或能暂同其心,然内官自认有君威倚恃,讹索敲诈横无可制,若其强霸官署、掠占民产、私设关卡、肆意取夺,恒之将为之奈何?”
      “官绅有党派之分,内监亦有门户之别,昔日北京沦陷、禁宫罹殃,万余内侍南逃,幸免者大多选入留都、侍奉今上。先前王侧已有旧奴,虽能导引歌舞、奉进优伶,于朝廷典章礼仪则远有不及,有南逃之宦久在先帝左右者,趁此阙漏,夤缘而进——旧监与新监互分敌我,互结党羽,此后遂有利害之争、南北之别,”江永压低声音,“今上贪顽暗弱而喜怒无常,太监倚靠冰山,常有祸福旦夕之忧。南监若来,则陈巡抚为薛公所重,必有以相衡,北监若来,则……以我名之不废,其不敢无恐。”

      江永说罢,又去云淡风轻地品茶。高邈听其言,观其行,心头不由一震。此前他自以为了解江永甚深:先父之身教令其忠孝,汹涌之宦海使其周慎,荒诞之世道成其包容。他少时贫苦,久为家宅所累,学非上品,才非卓绝,但却品性坚韧,自强不息;及至进士及第,常与豺狼周旋,保身者多,谋国者少,然而性情淡泊,不争是非。却未想起江永少时遍历丧乱,日有颠坠之虞,及至通籍释褐(注17),则任职礼部,持节远夷。国衰望微,常需亲履战地、忍尤攘诟。俟一朝归朝,又见江山半坏,狂狡迭作……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前有杨光中搅弄风云言传身教,后有薛青玄争权夺势相用相防,他又如何会是全无心机手腕的磊落之人?
      果然,他已将无数的亲友乡谊交通、利害关系相连,在超过浙江一省的广袤土地上织成密匝的丝网,铜山西崩则洛钟东应,蜂虿自投而脱身无门……经纬纵横欲笼罩天地,又避得几时风雨?高邈习惯于对一切事态的发展保持悲观,“今日有人代君之位,来日便将取君之命。恒之躲得过街头明枪,巷尾暗箭,躲得过山中豺狼、水底蛇蝎否?一朝人亡政息,百般槃筹烬冷烟飘,恒之家眷将如何保全?全浙士民又将走向何方?”
      “江永区区书生,一身进退岂关大局?”江永谦抑道,“今之浙江非永之浙江,乃浙人之浙江,利害情谊环环相扣,京中浮言岂可撼动?我所虑者,乃仓廪空虚,民生饥馑,百姓不安于内而招兵于外。通移署坐镇海关,管理商贸,责任何其重大。江永以全浙存亡相托,还请高公莫要推辞。”
      见高公态度松动,江永又将林新梓的捐助交到他手中,“此乃三万两会票,在浙江任何钱庄皆可兑换。高公便当它是通移署吸纳的首份合资,稍解官署草创、诸事待兴之急吧。”
      江永此举意欲何为?为国广开利源,何能攀鸿附骥?交友以正以诚,岂能观势谋利?高邈盯着面前的会票,不悦道,“自古未有谋身先于谋国而能力挽天河者,不知恒之想以何名注籍?”
      “此江永之财,实乃友人所赠,”江永不欲多说,只是澄清道,“至于注籍,便用‘木梓’二字吧。”

      话音刚落,自房间紧靠的楼梯处传来一串急促的脚步声。高邈收下会票的动作方停,酒店的伙计便引陈珪走进了包厢。新到任的巡抚面露疲态,却在目光相触一瞬扬起标志性的讨好般的笑容。他快步走向江永和高邈,拱手行礼连声道歉,“家事繁琐,以致来迟,还请高老与恒之兄多多海涵,多多海涵!”
      “是弟安排有失,有劳仁瑀兄风尘未扫便来赴约,尚祈兄台宽恕则个,”江永亦躬身回礼,“一会弟派些家丁前往尊府,叫他们帮忙一道料理吧。”
      “如此甚好,多谢多谢!”三人揖让着依主客之序坐下。陈珪瞥见江高桌前半空的茶盏,知晓他们已交谈许久。他心下黯然,嘴角又牵起几分苦涩。他也尝十年寒窗思接古人,欲登车揽辔以澄清天下;勤勉庶务心忧家国,思生民疾苦而恫瘝在抱(注18),奈何一面是鸿图壮志,一面是家族姻亲,二者势同水火,绝难相容。多年以来,他谨慎游走于薛青玄与东林之间,却终究难逃被两方一齐摒弃的命运。陈珪自觉像是冒然闯入了江家宅院,周遭环境是陌生的,来往宾客是淡漠的,便是私心仰慕的家主也明里暗里地防备自己。一种混杂着尴尬、沮丧与委屈的复杂情感袭遍全身,陈珪如芒在背,坐立难安,口唇微张,欲言又止。
      江永看出他的窘境,笑着解释道,“适才我们一直在谈论双屿设立通移署的事宜,谁曾想此事看似简易,具体实施却困难重重。我与高老皆一筹莫展,亏得仁瑀兄及时赶到,正可为我等出谋划策。”
      陈珪心下微松,“学生德薄能鲜,何敢在两位前辈面前托大?高老与恒之兄但有所需,陈珪必竭诚襄助!”
      高邈与江永对望一眼后又将目光默契地错开。“老夫官场沉浮既久,知棋局之难测,故计虑不敢疏忽,行止不敢越思,”高邈试探道,“如今老夫主持通移之事,欲内守国财而外因天下(注19)。奈何皇上深居九重,目不见四方之颠连,耳不闻万口之怨言(注20),享江南各方之奉,尚犹患贫,恨不能嗜尽民脂民膏。民间豪强兼并、 赋役不均,官绅罔利造作,恃顽不纳田粮;小民营生无计,辗转投于沟壑。吾欲请贪财若命者助捐、取束手无如者囊箧,不知又能得银几何?纵使筹款顺利、经营得当,年末幸有盈余,更有天子下求金车,中官横出暴敛……万历之时,矿监税使四方采榷,以致城邑惨遭盘剥,化为丘墟,民氓生计断绝,铤而从乱——不知仁瑀可有耳闻?”
      一番剖白辛辣刺耳,听得陈珪脑门发热。他用手揩去额上不存在的汗珠,僵着笑容不住点头,“高公所虑极是,学生亦觉此事棘手……不,学生的意思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存亡继绝,正在我辈。纵仅有尺寸之效,也当尽百倍之力……”
      白脸唱罢当唱红脸,江永摆手打断陈珪的指天誓日,笑着宽解道,“浙东推行新政数年,境内安乂,民力稍苏,士绅富商恒存精忠,闻通移署之设立,皆踊跃捐资以纾国困——国步艰难,然民心尚为可用,诚以待之、静以抚之则春草自生,高公和仁瑀兄不必过于忧惧。”
      陈珪立刻读出江永“诚以待之、静以抚之”背后的深意,“陈珪虽无远识,亦知用人不疑。今既将通移署全付高公,一切政令举措,学生绝无异议,”他信誓旦旦地保证道,随即又从袖中取出一沓会票,“这是二十万两会票,其中十万两为某私产,献于贵司,聊表学生寸心。另外十万两还请记在司礼监杜公公名下,杜公公急公好义,早有慷慨解囊之意,此番请学生代捐,恳请高公莫要拒却。”
      杜聪此人悭吝刻薄,拔其一毛几于要其性命。陈珪自倾囊箧为其扬名,既可收买杜聪,令他顾及自身名利而不敢强加盘剥,又能震慑内官,让杜公公的干儿干孙们投鼠忌器。高邈暗自称奇,看来这位总以圆融度日的陈仁瑀也并非只会司马称好(注21)。他毫不犹豫地接过会票,语气却不曾缓和,“好教仁瑀知晓,通移署尚未建成,盈利遥遥无期,万两白银一朝投入,盈亏损益全无可测。假使朝中诸公未见速效,睢盱噂沓(注22)执意罢黜,翕翕訾訾(注23)严加谴咎,届时还请陈巡抚念我等枵腹从公、尽竭心力,在圣上及薛公面前缓颊一二。”
      “躬履其地者进退因势,取舍由时,岂可由臆料遥度者妄揣是非?还请高老放心,学生既为浙江巡抚,对于新政毁誉自当首担其责,断不令老先生为此掣肘、横遭讥谤!”
      “新政推行至今,朝中如何议论?”江永转着杯沿,看似不经意地问道,“听仁瑀兄话中之意,想来定已是谤议从生、弹章千尺了吧?”
      “怎会如此?”陈珪正色道,“留都诸公听闻新政条目,一致赞不绝口。皆称若非居轴处中,定当来浙,与兄台共谋大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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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兵临城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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