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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兵临城下(一) ...


  •   “……郑,小国也,位居四战之地,介乎晋楚之间。连年兴兵,四境盈垒,国匮民乏,道殣相望。子产作封洫以正田封疆,铸刑鼎以禁奸保民。公整齐民赋,三年而国用富足,宽猛兼用,百年而享其遗惠……
      川不可防,言不可弭。下塞上聋,邦其倾矣(注1)。子产不毁乡校,闻善而行之,闻恶而改之。小决使道,闻卿士而药之,大决若犯,亡家国而难救也(注2)。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辑丁亥年腊月龙山会议之纪要,以飨中土华夏之士民。苟利国家,生死以之,吾辈横当国难,当奋起以救世也!”

      龙山之会的记录早已由锦衣卫送至薛府,但这篇《龙山集》的序言还是陈珪第一次读到。他缓缓放下书卷,脸上露出惊诧的神色,“自比子产,期以救世,想不到江恒之还有此等气性!只是……此书持论惊世骇俗,恒之不刊一字便公诸天下。其纵不惧悠悠众口,亦不畏帝王之怒耶?”
      “今上久居后宫,厂卫密报多有疏漏,即使偶有查阅,《龙山集》所论甚杂、甚广、甚深,亦非陛下所能领悟,”薛青玄一面用斗草撩拨着罐中的蛐蛐,一面漫不经心地答道,“至于那些檄文弹章,无非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其势看似嚣张,实则外强中干,单薄得很。他江永远在浙东,京城博弈奈何他不得。老夫主持内阁,再将那些奏疏压上一压,时日一长便不了了之了。”
      “太好了,有姐夫施以援手,恒之兄便能安全了!”陈珪生得富态,此时伴着雀跃的言语将眉梢压下、嘴角上扬,活生生是副弥勒佛的笑模样。
      薛青玄见了不由皱眉,他因其性情随和、左右逢源而用之,却始终以其不能对自己死心塌地为憾。他收起鸣虫,有意试探道,“仁瑀,你可知老夫为何要帮江永?”
      “冯渊谄附今上,阴窃主权,染指兵权,浊乱朝政。既无视纲纪法度,妄以瓜葛亲疏、贿赂高低活人害人,又无视当朝首辅 ,竟于外朝深宫遍植党羽、左右圣意,实在是殊为可恨,”陈珪侃侃而谈,“冯贼狡狠过人,可与争锋者唯姐夫与恒之二人。姐夫高居庙堂,恒之抚远安民,正应内外相维、合力拨乱反正。”大义凛然,全一副书生做派。
      “冰山千仞,你却独见水上一角,”青玄冷笑一声,抬手压上一摞公文,“冯渊主掌兵权,当此乱世最易立功,其不仅将小胜报为大捷、剿匪报为御寇,更敢将大败报为惨胜、日常调动报为四境无虞。如此粉饰太平正中今上下怀,徒令谏诤之臣放逐险地。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注3),老夫决不可拱手让权。然老夫久任京师,少临战阵,昔日袍泽皆摇摆于老夫与冯渊之间,可借重者唯江永一人。江永在浙东办理团练,借洋枪火炮之威平定当地教匪,进而接管全浙军政。老夫分得江永之功,庶几可与冯渊分庭抗礼,此其一也。”
      “冯渊,谄谀小人也。然众口纷呶,不顶刀枪一阵,劾章百发,不及今上一言。换作往日,只要皇帝宠信不移,冯渊便能稳如泰山,”薛青玄道,“然而如今宣室衰微、割据四起,可依仗者非仅乾清一宫。山东周氏、河南贺氏,甚至陕西李氏、西南张氏,若有机遇皆可为盟。江永与周绪同榜登科,交情莫逆。贺洵虽与李翊结盟,其父却由江永亲手释放,救父之恩,焉能不报?江永曾出使东瀛十年,今又与西夷交善,外邦之财势技巧纵为天家、清流所忌,来日却未尝不可扭转乾坤,此其二也。”
      “三者,”薛青玄呷了口茶,又道,“冯渊恶贯满盈,民间早已怨声载道。江永谤议满身,名望却正日渐高涨。人心似水,君子临水而观,尚不知其深浅几何。民动如烟,官吏登高而望,竟难见其燎原几分。宫前红花自是绚烂,可民间野火才更令人可畏啊。若有一日我身败名裂,能保全老夫性命者,其非江恒之耶?”
      陈珪见权倾朝野的姐夫竟出此不祥之语,一时只觉周身被秋夜的寒雾层层包裹。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薛青玄面前,嗫嚅半晌而终不能一言。

      “好在野风千里不及华堂一言,江永在浙江再翻云覆雨,搅起的风浪也打不湿京城的一寸土地,反倒是御笔一点朱砂,便能降京外漂杵之血啊,” 薛青玄神色未变,摆摆手道,“江永在浙江推行新政,老夫为他在陛下面前争取政策,又替他抗住朝野压力,若非老夫出手相帮,恐怕他早已被褫夺功名、身首异处了。情势如此,江永又如何不对老夫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他拍着手下的公文,“来日仁瑀巡抚浙江,记得将这些弹章带给江永。也教他好好瞧瞧,朝中的大臣是如何痛责他不顾体统、冒进盲动、数典忘祖、妖言惑众!”
      陈珪睁大了眼睛,“我?巡抚浙江?”
      “又是齐户等、免丁粮、办团练、收火耗,又是火器营、同文馆、龙山会、双屿岛,江永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局中岂能没有我的人?”薛青玄走下座位,款步踱至陈珪面前,“仁瑀到了浙江,要多听、多看、多学、多问,待将来接掌了全省大权,切莫忘了老夫今日的提携之恩啊!”
      陈珪一脸错愕,许久都未缓过神来。及至双手托住厚厚一摞弹章,才急忙询问道,“下官巡抚浙江,那恒之兄呢?”
      薛青玄重重拍上陈珪的肩膀,脸上微露失望。他兀自走出书房,鸿毛一般的话语逆着脚步的方向,轻飘飘飞入陈珪的耳中,“兰芝生于阶前,不得不除啊。”
      陈珪靠在门边高声疾呼,“可姐夫分明方才还在说,若是……可托身家性命者唯恒之一人啊!”
      “等你拿下浙江,姐夫今后便倚仗你了!”

      江先生钧鉴:
      久未奉函问安,常深想念。去岁龙山之行匆匆往返,未能与先生面晤,殊为遗憾。及回赣州,昼夜细思会上见闻,每有所感,必有惘惑随之,惜乎祖训严禁离藩,无法当面奉教。今将十问附于信后,切盼先生拨冗赐答。
      闻先生于双屿筹备通移署。凡大宣子民得担保者皆可连财合本,托通移署建船造堡、市易海上。每岁之穷,官员计所得之利,依出资高低分于各户,而本则仍在。斗纽(注□□险甚巨,先生槃筹颇艰,然一旦功成,获利岂止倍蓰?随信附会票三万两以作股本,望先生心血早日得报。
      先生于绍兴开同文馆,翻译西洋著作。学生深慕西洋地理、数算、 工艺之学,如有新书刊行,祈盼先生不吝寄赠。或有介绍西方诸国历史、海上作战方略之书,亦盼先生能够馈赠。临书神驰,言不尽意,静待来示,务祈赐复。敬颂
      大安

      受知木梓敬上

      弘光四年九月三日

      位于镇海的浙江巡抚衙门中,江永捏着墨迹尚新的书信,额角微微胀痛。连日的操劳令他头晕目眩,林新梓的字迹再工整,在他眼前也似蝌蚪般密密游走的墨团。江永把勉力读完的尺牍放在一旁,又打开第二套副启(注5),正欲眯眼辨认那些提问,耳边忽传来汤师爷谄媚的笑声,“给江阁老道喜!得州府今日通报,各地教匪皆已解散,浙江全境复归王治——百姓安全了,浙江太平了!”
      若是徐承业在场,他定会揶揄一句“师爷何前倨而后卑也?”不过江永并无心计较,他云淡风轻地收回书信,静静瞧着师爷趋行上前行了揖礼,方才拱手道谢,“浙江转危为安,多赖阖府上下齐心协力、共克时艰。江永先口头谢过,待来日彻底平定匪患,某再厚礼重谢!”
      “为上官分忧乃我等分内之事,何敢以此邀功?阁老凡有吩咐,整个巡抚衙门谁不是……”
      江永摆手打断他的表白,“诸位实心办事,江永铭感五内。目下贼氛虽抑,然尚未斩草除根,亦不知府州长官可有弄虚作假之嫌——各地督导可有信来?”
      “温、处、金、衢(注6)尚未来报,下官即刻去催!”
      “先不急,”江永拦住他,“今日本官另有要事,不能亲自巡视海防。还请师爷代某出城一趟,访其军容是否整肃、训练是否顺利、供给是否充足、将士有何需求。天色不早,师爷可在营中借宿一晚,明日再来回报。”
      “下官定不负阁老重托,仔细巡查、绝无遗漏!”汤师爷再一次俯身作揖,抬起的眼眸里闪着精光。江永挥手准他告退,望着那人得意的背影,不由为即将破费的镇海总兵掬一把同情泪。

      弘光四年的上半年,浙江连失两名巡抚。
      四年正月十五日清晨,趁大雾弥漫、军民酣睡,白教教众里应外合攻陷杭州。璐邸宫墙内堆积如山的金钱财物被一抢而空,璐王林原钟携世子林又濯仓皇逃往灵隐寺,未及半日便被教众捕获。林原钟泥首乞命终不能活,趁乱逃脱的林又濯则被及时赶来的杭严兵备副使奋力救下,待叛乱平定后亲自护送回王府。不久之后,承袭王位的林又濯以保护皇亲不力为由上疏,竟弹劾了全浙近一半的官员。那名亲手救下林又濯的宪台(注7)被褫夺官职、贬为庶民,而远在镇海的浙江巡抚承负了此次叛乱的首责,很快便被缇骑押回南京、枭首示众。
      今见百十狗,个个毛鬇鬡。投之一块骨,相与啀喍争(注8)。在一番剑拔弩张的明争暗夺后,背景手腕更胜一筹的绍兴知府戴昇成功谋得巡抚之位。然而天有不测风云,三月二十日戴巡抚走马上任,四月十五日白教便再次包围杭州。因正月之事,浙西守将中去职者近乎三二,余下之人无不心寒,接璐王手剳后不仅不出兵救援,反而在城头高调宣布起义。戴昇迅速集结全浙水陆兵勇合围杭州,历经四十余日才将战火扑息。戴昇望见涌金门上林又濯面目模糊的头颅,幽幽长叹一声,举剑刎颈而亡。
      七月,朝中下旨,擢江永为正二品右都御史,暂代全浙军政,全权负责剿匪事宜。

      弘光四年三月,三百名葡萄牙人及澳门华人火器手抵达浙东。江永立即派出一百人投入剿匪,却留下二百人对此前李立本、郑滔招募的一千步兵进行火器教习。白教教众皆为贩夫走卒,肉体凡胎举起锄耰棘矜,如何能敌百战兵勇手下的火枪巨炮?江永曾在一次大捷后巡视战场,见寸草不生的焦土种上断臂残肢,行将就木的斜阳烫红遍地鲜血,双膝忽然一软,在人们响彻霄宇的哀嚎声中跌坐在红夷炮前。
      那场战役只有三十葡兵参与,死伤的教匪却近千人。

      江永抵达镇海当日,即令典吏将所撰《禁止教匪告示》送往全省各府。告示首言“统率重兵弹压镇抚,原不难立加扑灭,究未忍不教而诛”,而后晓谕天下,白教传授邪言,乱说灾祥,非官府所能容忍,并将日前殛灭贼首及剿匪战况大略通报,奉劝“堕于迷途者速改前非,立时解散,未入邪(河蟹)教者引以为戒,勿复附从”。不仅如此,他还鼓励“激发天良者缚献首犯”,承诺厚重之赏,告诫“执迷不悟者蹈莫刑章”,预言不恕之惩(注9)。
      在颁布《禁止教匪告示》的同时,江永也向各府县衙门发布照会,命各县衙每日通报当地教匪滋扰情况,各州府汇总后快马加鞭送至镇海,由江永亲自处理,保证事不隔夜。他又建立考核制度,通过各项细则评定官员优劣,优者即赏,劣者即罚,行令果决,不留一丝情面。
      江永久历官场,对那套厚黑无赖之学深有体会,不用细想便知亲民官们(注10)能为欺上瞒下、粉饰太平玩出多少花样。于是他又从浙江府、州、县学招募百名四十岁以下的生员,分编为五个督导组巡视各地,许他们考核官员与直接汇报的权力。而江永则会综合从各种渠道打探的消息,在公务之余亲往最危险、动荡、贫困处进行督查。通过官兵与官府的合力威慑,各地教匪大为收敛,除了几场小规模摩擦外,江永几乎未费一兵一卒便稳定了局势、恢复了生产。府县衙门的匪情通报从一日一次,至三日一次、五日一次,再到后来的一旬一次,终于在九月末恢复到战前常态。白教在浙江逐渐销声匿迹,留下的只有未烧尽的雕梁与数不清的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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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兵临城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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