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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青蘋之末(四) ...


  •   赵瞻有心替她解围,“既然嫂嫂正在翻译《原本》,愚弟还想请教嫂嫂,何为‘层层印证,重重开发’之法?”
      “此便是燕观所说的名理之学。李公之藻译有《名理探》一书,首以‘五公’、‘十伦’测物性所剖析处(注20),再以‘三通’推论名理、辟诸迷谬,”谈及学术,沈蔚又恢复了以往的镇定,“三通者,直通,合通,推通是也。直通者,直透各物之意也,常以‘十伦’论之。断通者,合诸直通而断其真伪也。推通者,列诸合通,推究讨论以成诸变之规者也。故非先发直通,不能得断通,非先发断通,不能得推通;三者相因,相须为用,可由细物推大物,由物物推不物之物,自此通贯诸学,以致穷理——而西人又称穷理诸学之总名为爱知之学,爱知之学深远广博,妾身才学浅薄,临渊却步,只盼有后来者可以融会贯通、学超西贤(注21)。”
      江永于俗务浸淫日久,就连程朱的“天”、“性”、“气”、“理”都已渐忘其意,何况是从未听闻的西学理论。各种新鲜的文词一股脑儿灌进他的头脑,登时将本已迟缓的思维搅得更加混乱。他单手支颐昏昏欲睡,又听董齐好奇地问道,“ 听夫人所言,这名理之学便像是解九连之环,环环相扣相连,需依序向后递解。只是九九连环有成法可循,不知这推通可有定规可用?”
      “自然是有的,然而个中词义十分复杂,一场午宴恐无法解释清楚,我还是举个直观的例子吧,”沈蔚含笑看向江永,“例如,既知我朝阁老皆为进士,又知恒之为阁老,则可推出恒之定为进士。”
      原本以为名理之学高深莫测,如今听来却不过寻常言谈,赵瞻不由大失所望,“若此为名理之学,则我中夏之人早已明晓,又何须再向西洋学习?”
      “大道至广,在蝼蚁,在稊稗,在瓦甓,日用之处善用小道,并不代表专深之处便能直行大道,”江永虽然名理之学听得勉强,却还是尽力为妻子辩护,“西人以此测算天文、测绘地图、制船远航、造炮灭敌,而我九州百姓虽日用其道,眼界只囿于钱谷琐事,智识只困于君臣父子。究其根由,则是中夏为程朱陆王之学禁锢太久,令数算、工艺之学废绝千年。何况今日诸艺多为经验之谈,零敲碎打,妙手偶得,难窥学问全貌,而名理之学正可补缀阙遗、纠核谬误。中夏算家、工匠虽多,然明晓此理者寥寥无几,怎不令人惋惜浩叹!”
      “恒之所言正中鹄的,皇朝视数算为末学、工匠为贱业,其人也稀而其术也乏,而西洋专设学校教授爱知、名理之学,测算、建造之艺,又遣船舰远航千里、敛财无数。来日两国纷争,谁能马到成功、谁有覆巢之危,岂非一目了然?”沈容点头赞同道,“更可虑者,乃西方俊彦皆习数算、测绘、冶炼、发炮、远航之术,而我朝英杰或谈性天、撰语录,或疲精死神于举业,不务兵农,不知钱谷,曾无避虚蹈实之风气。长此以往,则二帝三王相传之天下不拱手于塞外,便要拱手于西洋了!”
      “西洋之船炮与贼寇之兵马,谁更为中夏之大患?”
      “一百年内,则贼寇之兵马,一百年后,则西洋之船炮,”沈容这样回答妹婿的询问,“然我与贼寇之仇怨已深,与西洋之交情尚浅,故与江北一战难免,与西洋则尚存和睦相处之可能。”
      听闻此言,沉默良久的卜夏抬起头颅,冲着沈容“嗤”的一笑。

      “万历十四年吕宋总督、佛郎机人维拉在马尼拉城召开军事会议(注22),详细筹划侵征华夏一事,”下午的龙山之会上,沈容向大家展示手中写满拉丁文字的信函,“此物正是当时由五十名与会代表起草、签署的信件,由卜华生兄从佛郎机国秘密抄得,又辗转千里带回中夏。观其内容,则不由令人心惊啊。”
      “还请燕观兄莫要故弄玄虚,速速将信中所言一一道来!”
      沈容垂眸望向天头地脚(注23)处自己的笔记,只觉薄薄的几张信笺似有千斤之重,“信上说,佛郎机人拟从吕宋调动驻兵数百,再请母国增援万余,从印度及东瀛传教士处募集五千余,自吕宋北端出发,知福建海岸登陆,兼又联合葡军从濠镜澳楔入广东,二者分别开路北上,直取北京(注24)。”
      座中的骚动似一道波澜向远处传开,于问泉第一个放声大笑,“区区两三万人便想侵吞中华,真是贪心不足蛇吞象!我倒可惜他们未能成行,不然定让这些跳梁之辈有来无回!”
      “当年萨族也不过十万兵民,却能屠戮千万百姓、占据半壁江山,”一道寒凉的声音从人群中传出,“何况他们只有战马弯刀,而佛郎机人却有坚船利炮。若他们决意一战,就凭如今的大宣,又能支撑几时?”
      “葡人原为凶狠逐利之徒,窃居濠镜澳,贩运大洋间,而后经我朝感化,也能同中夏互惠互利、相扶相帮。若我与吕宋人说明利害,未妨不能化干戈为玉帛。”
      “万历三十一年,蛮人杀我吕宋华裔二万五千人,咸嘉十二年,蛮人又屠大宣两万赤子。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狼子野心,其可畜乎?”赵瞻的脸涨得通红,“待我中原安定、兵强国富,定要出兵东南,教他们血债血偿!”
      “不是说佛郎机人信奉天主教义、严守摩西之诫,不杀人、不行邪念、不偷盗、不妄证、不贪他人财物的吗?”谢秋白困惑道,“若他们侵略中夏、屠戮华民、摧毁城池、劫夺财物,就不怕死后受到审判,堕入无边地狱?”
      沈容刚想置辩,却见身旁的卜夏从地上一跃而起,操着异腔异调的汉语大声嚷道,“那些不过是战争、暴力与流血的遮羞布,是丑陋、卑劣与罪恶的挡箭牌,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让我来告诉你!”

      “五百年前,正当中夏大宋文化昌明之时,欧罗巴洲却是城邦林立,混战不休。当时的罗马教廷为了转移内部矛盾,巩固自身权威,竟完全无视天主教的道德律令,发动了一连十余次十字军东征。那些人用最野蛮、最卑劣的方式对待与自己信仰不同的‘异教徒’,用最贪婪、最残酷的手段将繁华富庶的国度烧成焦土——他们胸前划着十字,双膝却跪在金钱与欲望面前,他们征服、奴役、抢掠、杀戮,却以为自己能够得到主的救赎,”卜夏的声音干涩沙哑,言辞半文半白,场中却无一人感到不满,全都聚精会神地仔细倾听,“疯狂的‘圣徒’们将妓(河蟹)女安置在神父的宝座之上,将书籍与圣象踩在肮脏的马蹄之下,让异教徒的血河漫过小胫,让辉煌的东方文明没入火海。欧罗巴人用抢来的财富开动暴力的机器,用道德的堕落满足野心的膨胀——这还仅仅只是他们从愚昧走向野蛮、从贪婪走向暴虐的起点!”
      董齐惊讶得朝江永眨眼,江永微微颔首,示意他如实记录。
      “元末宣初,当我朝太(河蟹)祖横攘克夷狄、收复诸夏之际,遥远的西方却完全沉入道德堕落与财富至上的黑暗之中,”卜夏又继续说道,“金钱是衡量一切的标准,买卖是所有关系的基础,人与人的斗争不择手段,人与兽的差别微乎其微。教廷之上腐败成风,宫廷之内政变不断,城市之中□□遍地。没有一条街道未发生过暗杀与血拼,到处都是妓(河蟹)女、私生子,以及他们携带的花柳秽疮。教皇与国王用政治权力换取财富,商业与金融寡头用财富买得权力,他们用经商所得扩大经商,用掠夺所得投入掠夺,于是最贪婪的野心装进了最坚硬的铠甲,最自私的阴谋披上了最华丽的伪装。世俗的国家取代了衰落的教廷,不变的是永无止境的杀戮与抢掠,精巧的技艺取代了粗劣的手工,出发点与落脚点却永远都是战争——他们越来越残暴,越来越贪婪,越来越富有,越来越强大,直到有一天,他们走出了欧罗巴!”
      “他们走出了欧罗巴!”卜夏大声重复一遍,“他们将肮脏的血液与丑恶的暴行带向了全世界!西洋本可供各国在海上自由贸易,佛郎机人、和兰人、谙厄利亚人(注25)偏要用武力垄断海峡与港口,独占海贸之利。他们用战争来进行贸易,再用贸易来支付战争。为了增强自身的实力,他们不择手段地掠夺利未亚洲的黄金、亚墨利加洲的白银,他们用宗教狂热的借口屠戮当地的土著、摧毁千年的文明,为了满足自己的物欲,他们甚至……甚至将人充作货物,贩运于大洲之间!”
      “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对没有说谎!欧罗巴人将军火与纺织品运往利未亚洲,换取、甚至直接掳走那里的黑奴,再将大批健壮的黑奴运往亚墨利加洲(注26),换取奴隶种植的甘蔗和咖啡,连同劫掠的黄金白银一道带回欧罗巴!”卜夏扯着嗓子大喊,企图盖过座中的哗然,“你们知道那些黑奴在船上过的是怎样的日子吗?拥挤无比的空间,浑浊不堪的空气,难以避免的疾病,肮脏短缺的饮食,铁链和枷锁缚住他们的手脚,虐待与毒打削弱他们的体力,一旦得病,即使还有气在,也会被抛入大海,凡有反抗,不论正当与否,总会被立刻斩杀(注27)。一场颠簸下来,竟有一半黑奴会死于途中!然而就算只剩下一半黑奴,欧罗巴人依旧能从亚墨利加的农厂主与矿场主处赚得盆满钵满!你们也许会问,为何那些亚墨利加人不从当地招募劳工,偏要花巨资从海外买进黑奴?因为当地的土著十之八九都被这些殖民者杀死了(注28)!”
      “我的父亲是濠镜澳的葡人,母亲是东瀛的平民,我不是同你们一样的炎黄血脉,可我也是大宣的子民啊,”他声泪俱下,“我爱大宣的一切,我爱在园林水榭中与朋友相对品茶,爱在歌楼酒肆与同伴开怀畅饮。我爱听昆山的水磨腔,爱看玉茗的牡丹亭,爱读工整的方块字,爱吃美味的福橘饼。我爱书生的彬彬有礼,爱百姓的淳厚善良,爱男子的温文尔雅,爱女子的清秀婀娜……我是那么爱大宣啊,所以我怕她亡了!我怕她在那些野蛮人的手里亡了!”
      ……

      “华生只道中夏讲仁修德,涵容万方,却不见此处也有饿殍遍野、血流成河,”夜色中的乌篷船上,沈容盯着炉火幽幽叹道,“胡虏金戈在北而洋夷舟炮在南,国中又有闯献之贼,邪(河蟹)教之徒,故而我更赞成恒之会上所言,目下华夏民族的当务之急,首要图存,次为发展,再后才是弘扬海外。故而敌人再贪妄、再狡诈,只要手段比我高超,技艺比我精熟,我们便要虚心向学,争取会通以求超胜。三宝太监曾言,欲国家富强,不可置海洋于不顾。财富取之海洋,危险亦来自海上。故而西洋人垄断贸易航线,中夏也要争上一争,西洋人贩运商货大谋其利,中夏的商船也要直抵欧罗巴……”
      “欧罗巴人狼子野心,为何要与他们通商?”于问泉冷不防地问道。
      沈容为他解释,“通商可以输出我富有之物而输入我所需之物,无论对象何人,只要公平交易,便能互惠互利。”
      “可我天(河蟹)朝幅员辽阔、物产丰盈,又何需与外夷互通有无?”
      “即使我朝应有尽有,亦可从通商中获利,”沈容又道,“例如,江南茶树漫山遍野,寻常村妇半日便可捋取数斤,而西洋虽亦能种茶,然水土有异、工艺不同,茶品更是相差甚远,与其耗费精力栽种,不如直接从中夏购得。而我朝虽有参天良木,然数量稀缺、砍伐不易,南洋林丰树茂,若是从彼处购进,则可节省大量人力物力。故而通商不仅可以输出我富有之物而输入我所需之物,还可输出我相对富有之物而输入我相对稀缺之物,以达惠国利民之效。”
      于问泉垂首沉思,抬头仍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沈容也不再解释,等他自行领悟。

      “最后一道菜来了,”万良端着一盘红烧鸡公走进船舱,笑着对赵瞻说道,“这道菜是特地为仲远准备的,你快尝尝,看够不够辣——诶,东清和超逸怎么也在这儿?”
      江永替他们解释道,“他们被人盗了行李,目下身无分文,只好到我这儿投宿了。”
      “你们穿得如此华贵,是生怕别人看不出二位家财万贯吗?”万良一面揶揄着于问泉与谢秋白两人,一面将他们面前的酒杯填满,“吃一堑,长一智,多学学人情世故,别总在书房里闭门造车。”
      江永无奈地摇摇头,“阿良,你的同庆楼都被烧塌了一回,怎么还敢教训别人呢?”
      “我……共勉嘛,共勉嘛。”舟中传来推杯换盏的笑谈声,一切恩怨爱憎,都化进了清冽的酒水里。

      夜渐渐静了,沈容拥氅坐在船头,伸手去接空中的飘雪。忽听身后传来轻稳的脚步声,不由转头回看,“恒之,”他望向身着道袍的妹夫,“风雪交加,你真的一点都不冷吗?”
      “刚刚喝了不少酒,身子是暖的,”江永挨着沈容坐下,“卜夏下午所言,虽有以偏概全之嫌,却令我忧思至今。”
      “哦?”
      “也许欧罗巴人真的无恶不作、狡狂至极,可他们用战火磨砺心志,用海涛锻炼体魄,以学问武装头脑,以舟炮征服外邦。当我们读圣贤书、争当世名之时,欧罗巴人已奔走于丛林峡谷之间,行驶于深海大洋之上。当我们以兴复三代之政、重整世道人心为首务之时,欧罗巴人已在计算如何向我们投掷炮弹、如何攻破我们的城墙——他们足够残忍,但同时,”江永的声音顿了顿,“他们也足够伟大。”
      “我们会赶上的。”
      “嗯。”江永下意识地点头,内心的担忧有增无减。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还是给你看样有趣的东西吧,”沈容从怀中取出刚得的一张薄纸,想以此振作江永的精神,“近三十年前,曾有四十余名清教徒因不满谙厄利亚皇室的宗教压迫,毅然漂洋过海前往北亚墨利加。在开辟第一块殖民地,建立第一个政府前,他们在乘坐的‘五月花号’船中签下了这份公约。”
      江永对此并不感兴趣,但还是出于礼貌接过了那张纸。
      “……在弗吉尼亚北部开发第一个殖民地。我们在上帝面前共同立誓签约,自愿结为一个民众自治团体。为了使上述目的得到更好的实施、维护和发展,将来依此制定颁布适宜全体殖民地人民的法律、法规,我们都保证遵守和服从(注29),”他低声念道,随即感到一阵惊异,“真是奇了,原来没有帝王将相、教皇贵族,只凭民众意愿、法律公约便能管理一个国家?”
      “目下说‘管理一个国家’还为时尚早,然而此举意味深远,未尝不是建立政府、造福民众的全新途径——我们拭目以待吧。”
      “他们进行殖民、组建政府,可曾与其余欧罗巴人一样,屠戮当地居民?”
      “应该也做了此事。”
      “他们开矿务农,可曾向其余欧罗巴人购买黑奴,强迫他们终日劳作?”
      “或许也有。”
      那他们所谓的‘民众’,所指不过是那四十余人,他们追求的‘自主’与‘平等’,也不过是殖民者的自主与平等。所谓‘民众自治团体’,也许只是换了个名称的十字军团、西洋海盗罢了。江永没有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口,只是望向沈容。沈容也读懂了他的心思,两人相视苦笑,又一齐眺望舟外。
      舟外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乌篷小船在浩瀚的白幕间好似一颗微小的芥子,而船上的江永与沈容,则不过是芥子上的两粒微尘(注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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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青蘋之末(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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