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8、青蘋之末(三) ...


  •   “易安,方才会上所言,你觉得如何?”
      “好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令人回味良久,”换回女子袄裙的沈蔚同江永并肩走在绍兴街头,“我从未想过新政的背后还有此等玄机。果然儒学止可润身,处事却有不及。与其强迫大家为自身利欲大做道德文章,不若坦坦荡荡地放在明面上谈论。等讨论清楚了,再立法以维护其合理者,定规以去除其不道者。”
      江永听罢,浅浅叹了口气。
      沈蔚心里一紧,忙问道,“怎么了?”
      “休会之后,我曾与一些旧识简要交谈一二。没想到易安也与他们一样,”江永故意停顿一下,又道,“极少讨论具体的新政了。”
      发现自己被作弄的沈蔚神色大窘,埋怨道,“我这不是还没说到嘛!”
      “总之我已将新政条目整理清晰、分析完毕,本也不求让所有人满意。既然无人反对,我就行之不迁了,”江永无奈摇头,“在决定召开龙山之会前,我便担忧会上群贤云聚,众说纷纭,激起超出意想的言论与思潮。未曾想现实的风比我的预料更加迅猛,这阵风会带来什么,吹散什么,摧毁什么,改变什么,持续多久,刮到哪里,我可不敢再揣测了。只盼锦衣卫将此次大会的情况报至京城后,薛公能在今上面前缓颊一二。”
      “能够做到吗?”沈蔚心有疑虑,“皇朝既论行迹又惩心思,也不谈什么法不责众,纵使如今乡绅坐大,官场诸公难免顾及。然而冯渊‘清逆’之事在前,今上果真会宽忍恩赦吗?”
      “恐怕宣廷已经病入膏肓,无法控驭悠悠众口,更是无力变易世事,”二人在同庆酒楼的门前停步,江永沉声道,“就好比一贵族豪门,家中纵有千钟粟、黄金屋,一代代守家人不是昏聩暗弱,便是骄奢淫逸,物匮粮绝即在眼前,又哪有心思继往开来?奈何这宅中除了主人,还有无数家臣、侍卫、仆役,高楼大厦一朝倾塌,会将大家一同掩在砖瓦之下!”

      余姚民乐街大火之后,万良便携妻女来到绍兴,用从父母叔伯处借来的款项重建了同庆楼。同庆楼曾在百姓的怒火中栋榱崩折 ,如今重回人间,它的主人洗去了所有骄矜,变得谦卑而务实——令人生畏的贫富隔离没有了,酒楼只有大堂与雅间之别,过分精细的食脍没有了,更多的是美味的家常菜肴。于是坊间嫉恨与怨恚的传言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对东家人品与酒楼饭菜的赞赏……眼尖的跑堂认出了踏入店门的江永与沈蔚,他将二人热情地迎入店内,引着他们向楼上的雅间走去。
      “恒之,我有种预感,”临上台阶前,沈蔚拉住了他,低切的声音糅在酒店的一片嘈杂中,断断续续却听得清晰,“诸侯无能,唯卿与大夫可治天下。而你已经被推在世事的潮头,只可一往无前,却再无回头之身了。”
      “也许是这样的,”江永沉思片刻,终于点头,“那易安觉得,我准备好了吗?”
      沈蔚不语,只是叹气。
      “怎么了?”
      “若你问我,我会觉得还差些火候,”江永见妻子对自己狡黠地眨了眨眼,“我合该将你再养胖些的。”

      “师爷爷,师爷爷,快看看我的望远镜!”同庆楼的雅间中,颢儿正兴高采烈地向宋景迁展示他的新玩具,“从这里往外看,能看好远好远呢!”
      “是嘛,颢儿可真厉害,”宋景迁宠溺地拍拍他的小脑袋,又转头对沈容笑道,“这是舅舅送给你的吧?”
      “月前晚辈去华亭拜访徐文定公之孙慎言,从当地神父处偶得此物,”沈容忙恭敬拱手,“说来有趣,若将此物拆解,便只有两枚透镜,其材质与眼镜铺中所用水晶无异,却能仰观天象,俯查敌情,真乃西方之又一奇器。”
      “前阵子小女自苏州为老夫购得一副眼镜,持之近眼眶,偏宜对书帙,果能助我辨清细字、教授课业,”宋景迁感叹道,“先前恒之同我提及西洋器物,老夫只当是奇技淫巧,并未加以理会。待亲身用过,方知我们确有不足,非得改弦更张、迎头赶上不可——恒之要在浙东推行新政,老夫无有不赞成之理。说到底,如今合该你们这一代人擎天架海,我等年老体衰、目昏力竭,只求莫要成为尔等拖累、贻误家国而已。”
      “恒之兄大行改革,士林中不满、批驳、詈骂者难以胜计。老先生公然支持新政,与愚昧无知者、故步自封者、别有用心者论战不休,令愈来愈多有识之士豁然觉醒,又何来拖累、贻误之说?”一旁的赵瞻道,“恒之兄得恩师鼎力相助,异见者少有掣肘,新政得老先生保驾护航,则胜算更添几筹。来日边患敉平,国富民强,还请先生与我辈共享雍熙盛世!”
      宋景迁捋须苦笑,“老夫已至垂暮之年,去日似朝露而来日无多矣。一片赤胆忠心,即将付之东流。唯盼王师北定中原之日,你们能够告我于九泉之下啊。”

      “因事来迟,万望海涵——在下没有错过什么吧?”
      赵瞻正搜肠刮肚地想挑选词句安慰宋老,忽听见江永那道熟悉的声音,悄悄舒了口气,立刻起身相迎,“茶汤初沸,炉火新燃,恒之兄和嫂嫂来得正是时候,快请入席就坐!”
      “爹爹!”颢儿像只欢快的麻雀飞扑到江永怀中。江永顺势将他抱起,先与恩师见了礼,又开始同雅间中的每一位宾客问候寒暄。他的目光环扫一周,最终定格在一张陌生的脸上,“燕观兄,这位是?”
      那位中年人身材硕伟,五官深邃,经年累月的奔波在他黝黑的脸上刻满皱。他虽然身着青衫、头戴幅巾,行为举止却与中夏士子迥然不同。沈容正要为他介绍,未料对方已抢先跪在江永面前,“嘭嘭嘭”连磕三个头,再抬眼时已是热泪盈眶,“卜夏拜见恩公江先生,十二年未见,恩公一切安好?”
      一纪年岁久长,江永凝视面前之人,大脑一片空白。思及“十二年”之数,方从咸嘉九年模糊而琐碎的回忆中捡出些许旧影,“快快请起!江永眼拙,一时竟失忘了阁下。不知您当年是否是在长崎?”
      “正是!”卜夏应承道,“那时幕府决议锁国,下令处死我等葡人之子。若非先生在将军面前求情,恐怕我早已成为刀下亡魂了。之后我回到澳门,又随先父前往佛郎机(注15)。游历大小城邦之时,曾耳闻目睹了太多异事,始终难以融入,便又返回大宣。听说先生要研究西洋技法、编练火器兵团,我便和燕观兄一道过来了,还请先生收留,我愿为您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区区绵薄之助,劳您一直记到现在,”江永俯身欲将他扶起,“今后江永如有困惑为难之处,还请兄台不吝赐教——不知在下如何称呼兄台?”
      “我姓卜名夏字华生,姓乃父姓音译,名字意为华夏所生,”听到江永应允,卜夏碧蓝的瞳眸瞬间明亮,他兴奋不已,又向江永郑重地行了一稽首大礼,“吾乃中国所产之赤子,望天(河蟹)朝毋以夷狄视我!”

      葡人与大宣的恩怨由来已久。早在正德年间他们便已抵达广东,在屯门岛上筑堡造炮、烧杀抢掠。大宣屡次派兵驱逐外夷,却总是只能收一时之效。贼心不死的葡人依旧频频侵扰东南沿海,并于嘉靖三十二年设计入据澳门——他们以“舟触风涛缝裂,水湿贡物”为借口请求登陆晾晒,当地官员得其贿赂,对此事佯装不知。于是葡人在澳门逐步扩大领地,先是搭棚架屋,后至聚众万余人、筑室数百区,建教堂、修城墙、贩货物,俨然一副国中之国的模样。得知实情的宣廷立即下旨追查,当地官员见贿赂之事败露,忙上表称贿款乃澳门之租地金并上缴国库。宣廷沿用土司制度羁縻之,又设立议事厅督查“夷目”(注16)、严格限制葡人的活动范围。居住在澳门的葡人一面以澳门为中转站,在跨洋贸易中转得盆满钵满,一面积极地讨取宣廷欢心,不仅按时交税、对当地百姓秋毫无犯,还为宣兵铸造火器、招募炮师,为他们守卫疆土、抵御荷人入侵。双方互惠互利,数十年来倒也相安无事。
      万历年间,丰臣秀吉统一日本。为了满足自己急剧膨胀的野心、转移战后本国由于利益分配不均而产生的矛盾,他于万历十九年派使者面见朝鲜国王,告知自己将“假道朝鲜,超越山海,直入于宣,”、使华夏四百州尽化夷俗。他请朝鲜派兵做其前导,被对方断然拒绝,遂于次年登陆釜山、攻克汉城、沦陷平壤,使其几于亡国。万历皇帝得知此事后出离震惊,立即派兵救援,以数十万兵马、七百余万帑金为代价,历时整整七年终于获得了最终胜利。不久秀吉病逝,日本再次陷入混战。无数百姓流亡海上,为了苟图衣食,不得不为寇、为盗、为仆、为妾。朝廷听闻澳葡收买了三千倭人,不顾他们究竟是倭寇还是倭奴,立刻命广东督抚张鸣岗兴兵十万,誓要将其巢穴全部捣碎。时任广东巡海使的喻安性审时度势,主张以抚代剿,在立下军令状后单人一骑前往澳门,对葡人宣布朝廷恩威,指陈祸福,以“倭散则澳夷存,倭留则澳夷戮”之言强迫他们遣返倭奴。葡人无有不应,连夜索倭,立遣登船。其中有嫁与葡人而子息尚小的女子,安性不忍她们骤然骨肉分离,又特为她们宽限一年。一年之后,卜夏的母亲仍旧不舍亲子,最终将他带回长崎。
      卜夏及冠之时,德川幕府与天主教会爆发了激烈的冲突,为巩固加强幕府统治、防范西南大名通过海外贸易增强割据实力,将军于六年间连续发布五道锁国令,先是禁止日本船出海、召回海外国人,而后独占对外海贸、取缔天主教会,最后竟然要搜捕外籍教士、处死西、葡人在长崎所生子女及收留或匿救这些混血儿童的人。卜夏因为自己的面貌难逃一劫,好在他为人友善、待人真诚,在长崎生活二十年结下了许多善缘。这边厢被人逮捕,那边厢便有人为他请托奔走。他们找到了江永,告知此事原委,江永又去求见将军,说明卜夏身世,请他以“大宣子民”视之。彼时大宣与东瀛已恢复邦交,将军听其所言,下令将卜夏及与他来历相似之人全部释放,然而锁国禁教之令在前,虽然死罪可免,日本却容不下他们。卜夏等人遂前往澳门谋生,此后种种经历,已非江永所能知晓。

      一番寒暄过后,江永等人依照主宾尊卑的次序一一就坐。江永坐在宋景迁身侧,指着对面的董齐与赵瞻介绍道,“这位是董思贤,这位是赵仲远,恩师想必已经认识了吧?”
      “适才我们可是相谈甚欢哩,”宋景迁感慨道,“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你们年轻一代的眼界之开阔,见识之深远,老夫可比不了喽。”
      长者的夸赞往往比指责还要令人诚惶诚恐,赵瞻与董齐一时身形微僵,拜揖的动作也停在半空。江永见二人如此窘迫,笑着点点他们,“这两位已经觉得自己身负张良、诸葛之才,当世无人能掠其锋芒,若是恩师再加褒扬,学生日后可就要为难了。”
      座中欢声如沸,火苗在炭盆中欢快地跃动,凝固的空气随之融化,伴着温酒的醇香款款流动。
      锦衣卫的身影在窗牖上一闪而逝,店中伙计的脚步声纷至沓来。滚着热汤的荤膳与喷着香气的时蔬被一道道摆上酒桌,宴席终于正式开始。

      席间的话题依然集中在龙山大会。此次与会者比肩继踵而言者寥寥,江永机务倥偬,无法将发言者的身世背景完全摸清,更不要提心思各异却默而不言之人。好在如今各地都有文社,虽称以文会友之地,实乃士子们清议朝政、陈说得失之所。当初江永退出复社,只因其与官场牵连太深而竟生左右之意,却并未否定文社作为联合士子、体察民情而闻于天听的存在的重要性。董齐、赵瞻等人应江永所托,事前搜集了众多文社元老们对新政的看法。如今拿到席间,江永倾耳细听,发现反对的声音果然要远远多于赞同。
      “移风易俗非朝夕之功,举办龙山大会不过千里之行的第一步。待来日将会议记录刊行于世,他们也许会对新政有所改观,”江永一面将挑出细刺的鱼肉喂到颢儿口中,一面同赵瞻说道,“只可惜适才仲远的发言被人恶意非难,江永不得不立刻休会。不知贤弟对西学之独到见解,目下可否大略见告?愚兄也好稍事准备,下午为仲远保驾护航。”
      赵瞻连忙拱手道谢,“兄长一片好意,赵瞻岂有不应之理?然而鲁班门前,不敢弄斧。燕观兄在此,兄长又何必舍本从末呢?”
      “不知舅兄意下如何?”
      四面目光聚来,沈容只好放下竹箸,用酒顺了顺喉咙,“好吧,那便请许我斗胆试言一二。”

      “沈容所知西学者,神学、名理学、数学、天文学、地理学、美学、工艺学之综合也,其中又以天文学、地理学、工艺学三者最与中兴皇朝相关。天文学者,历法也。咸嘉二年,钦天监与徐公光以《大统历》及西洋历法分别预测五月日蚀,而后者更胜一筹。先帝因此下令编撰新历,历初成而城已破,以致《咸嘉历法》未能公诸于世、造福万民,诚可浩叹也(注17)。地理学者,制图也。万历三十二年,李之藻与利玛窦合作《坤舆万国全图》,以墨氏投影(注18)绘万国于一纸,观其河流、山川、大陆、岛屿,则精确详细远超中土。工艺学者,制造火器、构筑城堡也,其威力如何、效用如何,已不须沈容再行叙说。”
      “然而西学看似纷繁复杂,归根结底不过两门学问,数形之学与名理之学,至于天文、地理、工艺诸学科,不过二者之推演应用而已。”
      “若论数形之学,中夏亦有《九章算术》、《四元玉鉴》,其与西学孰优孰劣?”董齐插话道。
      “中夏确有数形之学,然名理之儒士不务实学、妖妄之术谬言数有神理,故近世数百年间其道衰落,精通者更是寥寥,且比之西学,则我算数之学能言其法,不能言其义,故无法举一隅而以三隅反,难以制世利用,”沈容解释道,“徐公光启尝与利氏合译《几何原本》,论其为度数之宗,可以穷方圆平直之情,尽规矩准绳之用(注19)。”
      赵瞻不甚相信,“此语未免夸大。”
      “若以数形研究论之,的确仍有可补缀之处,然以其推断体系而言,则徐公所言不无道理,”沈容道,“每一题论之首,先标论中所用名目以为界说,再设不可以疑之断语以为公论,以此为据,层层印证,重重开发,便可举一反三,光映万川之月矣——奈何时不相待,徐公生前只译出形学六卷,我等尚无法一窥此书全貌。”
      “不知我朝可还有精通西学如徐公者,能够将《几何原本》译全?”
      沈容哈哈大笑,“恒之已有珍宝在侧,又何必再入深山?”
      江永一下明白过来,转头惊奇地看向自己的妻子,“易安,你在做这件事?”
      沈蔚面颊微红,“的确如此。只是妾身才疏学浅,至今未能完稿。”
      江永看向妻子怀中安静摆弄望远镜的儿子,想起这些年来家中的各种动荡,一时百感交集,愧疚道,“如何是易安才疏学浅,分明是我一味拖累于你。”
      大庭广众之下,沈蔚被他的致歉吓了一跳,望见兄长意味深长的目光,心中更添羞赧。她抽回被江永握住的左手,低声回他,“不要瞎想,没有的事。”

  • 作者有话要说:  其实后面还有一段内容,但因为我对明末逻辑学的东西有些学废了,所以只好放到下章了。
    注15:即欧洲。
    注16:相当于土司,由葡人担任。
    注17:事实上,崇祯八年便已编成《崇祯历法》,但是由于遭到世代承袭的历官的反对,新历法的推行一直推后,一直到崇祯自缢煤山也没有完成。此处为了叙述便宜简化了过程。
    注18:即墨卡托投影,以古代命名习惯所以叫“墨氏投影”。墨卡托投影是正轴等角圆柱投影。由荷兰地图学家墨卡托于1569年创立。假设地球被围在一中空的圆柱里,其基准纬线与圆柱相切(赤道)接触,然后再假想地球中心有一盏灯,把球面上的图形投影到圆柱体上,再把圆柱体展开,这就是一幅选定基准纬线上的“墨卡托投影”绘制出的地图。
    注19:评价《几何原本》相关语句皆引自徐光启译《几何原本序》。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