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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萑蒲伏莽(一) ...


  •   阁老亲扶灵柩归乡,县令携全衙前往吊祭,江府的葬仪办得一时风光无两。江永泡在充斥着哭泣声、谈话声、诵经声、唢呐声的湖水中,浑浑噩噩地将母亲送到父亲的身边。他向穴中洒下第一抔黄土,只听“嘭”的一声响。那声响闷闷的,突然就砸红了眼眶。
      他生性淡泊,常疲于往来酬酢,如今却无可脱免。官场之上,拜祭与否、奠仪厚薄、赙金多少皆大有深意,增一分便觉伪,减一分便觉薄,真心哀恸者无非同僚、门生与亲友三类,无心插柳而得感怀者亦列其间——如内宫之陈公明,如镇抚司之朱壮,如雪窦寺之林书桐。江永将亲自为母亲做完佛事的林书桐——如今的圆智大师送出府门,转身接过沈蔚递来的一份书信。
      信上言辞切切,全然尽是感激之语,又附赙金若干,无一不越至亲之礼。江永翻到信的最后一面,只见落款是一个陌生的姓名。
      “送信者观面目不似本地之人,听口音又非来自京城,”沈蔚道,“备下如此重礼,却不知‘木梓’究竟何人?”
      “木子为李,以李代唐,‘木梓’二字又与自身名讳暗合,”投入火盆的信纸很快化为灰烬,江永将目光移向西南,缓缓答道,“必是前唐王、今南阳王林新梓无疑。”

      “人之一生,如负重行远,不可急于求成(注1)。”
      安葬完母亲后,江永将自己藏进了四明山。在突然空闲的日子里,江永时常想起客居东瀛的岁月。记忆中的光影极久远、极破碎、极模糊,宛若渐染的层林倒映在波澜叠起的湖心,被风吹动、吹散、吹老。他忆起微咸的海风,交错的刀光,旧唐的殿宇……他忆起桂山庄,回廊下刹那成画,四时不同,日日有异,忆起龙安寺,庭院间白沙作水,水中有山,以十五颗岩石代之。有趣的是,无论观者以何种角度观赏此枯山水,总有岩石隐于目下——此乃造景者慎盈忌满、深藏慎露之意。
      于是他忆起一个人来。
      江永奉命出使之时,东瀛大乱初安。他未有幸与百余年乱世的终结者与江户幕府的首创者相见,唯一可供凭吊的是副画像,画上那个身着铠甲的中年人半跏趺坐,左手托腮,右手扶腓,神情憔悴而愁苦,完全看不出来日枭雄的影子(注2)。“三方原合战中东照神君败于武田信玄,单人独骑沿小道一路溃逃回城,其情状之狼狈为一生仅见,”年轻的幕府将军这样说起他的祖父,“他命人绘下自己的战败之像,悬于卧房以为警示。此后祖父以之为戒、步步为营,方成就不世功业。”
      “百年乱世,人才辈出,令祖不以鸣闻九皋,而以默免灾殃,不以进取城池,而以忍得天下。所谓‘百忍成精,千忍成神,万忍成佛’,令祖确乎戡乱止戈、继往开来的东瀛第一人,”江永赞道,“然而独以‘慎’、‘忍’二字便能平定天下耶?令祖为固权势而戮其亲子,为夺大位而决战关原,非趁时而大展其翼、拔剑而起乎?”
      “那我再同你说一个祖父的故事吧,”将军笑道,“昔日曾有丰臣氏的侍臣拜访家祖,言及七福神大黑天之功德——大黑天以人无食便不能活,故脚踩米袋,以有食无财则穷困,故肩抗钱袋,捏紧袋口以防浪费,时取金银以资生计。其人不论春夏秋冬,常以头巾遮面,以自知力所不逮而无所仰窥之故。如此,方可保全生涯,永享福寿。家祖应道,阁下之言合乎常理,然大黑天虽常以头巾遮面,一朝意决,便可随时取下。如此,则天地之间、四境之内再无遮碍,何处不可见,何地不可履?此之谓大黑天之极意(注3)。”
      江永听罢,点头称善。

      颢儿跑进内院时,江永正在廊下小憩。他刚刚沐过浴,尚未束起的青丝慵懒地垂在胸前,忽被一阵秋风扬起,在面颊上摩挲出些许痒意。小池中的微波与叶隙间的碎影在白袍上映下光纹,随着风势上下涌动。颢儿安静地站在榻前,伸手想为爹爹压住翻飞的袍角,突然两胁被人捞起,将他抱到膝头。
      “爹爹!”
      江永轻笑,用袖角将儿子的小脸擦干净,言语中满是宠溺,“又玩了一身泥,也不怕娘亲生气。”
      颢儿憨笑,向爹爹展示自己捡拾的落叶,“爹爹你看,树叶越来越红了呢!”
      “是啊,越来越红了,”江永揉揉他的小脑袋,轻叹道,“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颢儿都两岁了。”
      稚子不知急景凋年,在他眼中每一天都是崭新的。颢儿靠在爹爹胸口,自顾说起今日的见闻,“爹爹,山里有棵大树倒了,砸坏了许多小树小草呢。”
      “是吗?”
      “是昨晚的大雨把它‘轰’的一声冲倒的,”颢儿用手臂模拟大树倒塌的模样,先高高举起又重重放下,“李伯伯说,那棵大树的树心都虫子吃空了,虽然看起来高大,但被雨一冲就倒了。爹爹,那棵树好可怜啊。”
      “是啊,好可怜呢,”江永心思微动,不知此刻怜悯的是树还是虚有其表、实已朽透的家国。他给儿子喂了口温水,又安慰道,“不过很快它就会变成泥土,从土里会长出新的大树的。”
      “会有它之前那么高、那么大吗?”
      “当然啦,会比它之前还要高大和茂盛呢。”
      小孩子得到了父亲的保证,喜笑颜开地跑远了。
      江泰看准机会走到江永面前,躬身道,“大爷,徐知县来访。”
      “徐弘基?他竟到四明山来找我?”
      “是,”江泰点头,“看他的样子,似乎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同大爷商议。”

      “仓促来访,万分唐突,尚祈……”
      “你我之间,何必如此生分?”江永摆手打断徐承业的请罪之语,掀袍坐在他的身边,“弘基,究竟出了何事?”
      “承业冒然叨扰,确有要事请求兄长提点,”徐承业也随之坐下,“不久前候青门外出了一桩命案,谢家的家奴因不满乡民郑滔低价买卖秋粮而挑起衅端,不料反被郑氏痛殴致死……”
      “买卖秋粮的个中款曲,弘基可否见告?”
      “是,”徐承业点头,“谢家乃正德间谢阁老的子弟,数十年横行乡里,蓄养仆隶更有千人之多。他们强占民田、垄断市肆、欺压百姓,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却因在朝中根基深固而无人可以奈何。在余姚,这样的乡宦人家还有叶家、万家、卢家以及……”
      “以及江家,”江永接话道,“好在江家未有家僮千人,不至豪横恣肆。”
      “弟万无谴咎之意!”徐承业忙拱手赔礼,“实是情势危艰,弟不敢不以实相告。江家虽无倚势横行之实,却因与叶家、万家联姻而同受百姓嫉恨,兄长在朝为官,则更是……”
      “不必再说了,”听闻家门被辱,江永心下难免不快,好在他快速调整好情绪,又神色平静地问道,“乡宦也好,劣仆也好,此事又与买卖秋粮何干?”
      “兄长应知,秋粮征收多需折银,小农要将粮食卖出、换成银两,方能至县衙缴税。然而本地乡宦或开设店铺,或与粮商勾结,将秋收后市面上的粮价压到平日的一半,令百姓苦不堪言。而郑涛等人正是从中寻得商机,以六成价从城外收粮,入城后以九成价卖出,小农市民纷纷乐之,而乡宦豪绅却恨其入骨。为了阻止外人打破粮价垄断,竟纠合群仆劫粮打人(注4),此番被郑滔反杀,虽在意料之外,却实为报应不爽……”徐承业见江永面色无异,又继续说道,“事发之后,郑滔前往县衙自守,被快班当场逮系。此案本不难判定,不料百姓苦乡宦欺压久矣,纷纷到衙情愿,望弟宽宥郑滔……弟固知法不容情,然涉及民心向背,本欲将审判稍加延宕。然而谢家将此事上报绍兴府,知府命我五日内必须结案,而今日已是第四日了。”
      “这么说,明日弘基将升堂处理此案?”
      “确是如此,”徐承业站起身来,躬身向江永施以一礼,“郑涛一介乡民,其命不贵于贩夫走卒,亦不贱于卿相王侯。如今放之则官怒,杀之则民乱,弟进退维谷,还请兄台救我!”
      江永将茶水默默饮尽,又沉思半晌,叹口气道,“弘基,你让我好生为难。”

      余姚有南北双城隔建江相望,北为治城,南为新城。县衙设于治城南齐政门内,最南为仪门,有门三座房五间,内为甬道,道上设戒石碑一座,碑后为县衙治堂。其时月隐星淡,天色欲曙。衙中传来三声云板响,徐县令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上大堂,“升早堂。”
      “是,”承发房司吏拱手应承,转身望向堂中,“阴阳报时!”“今日早堂卯时二刻。”
      “皂吏报门!”“澄清门昨日按时启闭……”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依程式进行,待皂吏汇报完最后两座水门的治安状况,堂上又再次恢复了沉寂。
      “今日早堂作何料理?”
      “徐县令,府尊限你五日内了结郑滔斗殴杀人一案,今日已是最后一日,”坐在一旁的绍兴府师爷眉头轻拧,不满地插话道,“难道县令还想稽滞包庇不成?”

      “弘基,你让我好生为难,”江永放下茶盏,声音清如寒泉,“郑滔殴人致死,贤弟依律绞之便可,何需瞻前顾后、畏首缩尾?今官府、乡宦、市民、小农齐涉案中,其间错综复杂,已难轻易解决。兄以官府之身、乡宦之名,一朝挺身而出,不欺百姓,便惹官府,不见弃于乡宦,便见忌于小农。如此,岂非自著于炉火之上?江永愚鲁卑怯,请贤弟恕兄无法相帮。”

      “既要放告,八字墙外可曾公示?被告人证物证是否俱在?”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徐承业捏紧了拳头,“那便请他们上堂吧。”
      仪门缓缓打开,被告人谢勉带着一众家仆穿过甬道走进治堂。华贵的锦衣拂去戒石碑上的落叶,露出“公生明”三个大字来(注5),“咸嘉四年贡生谢勉,见过徐县令、汤师爷。”
      一同涌入县衙的还有喧嚣的人声,如江海浪催,却比往日更高、更急。隔着狭长的甬道,徐承业看不清门外究竟站着多少百姓,推测应不下数百。他们争执着、呐喊着、叫骂着,无数的手影在徐承业的眼底挥舞,无数的声息在他的耳膜跳跃。徐县令呆坐堂上,半晌无言。
      “徐县令?徐县令!”
      “嗯?啊,”徐承业被师爷唤回神志,又道,“带原告郑滔上堂。”
      衙役将郑滔从县狱提出,押到县令面前。这是一名再寻常不过的中年农夫,面色黝黑、体格粗壮,言辞中带着泥土般的质朴与憨直,不用多少审问,便已对自己失手杀人的罪行供认不讳,“那个韩业是我杀的,他们一伙抢我的粮担、打我的兄弟,我给了他脑袋一拳,谁知他当场就死了。”
      “凡斗殴杀人者,不问手足、他物、金刃,并绞!”
      徐承业当下反驳道,“明明是韩业白日抢掠在前,郑滔迫而反抗,过失而致人伤亡。纵使不能毫不追究,也不应以斗杀论处。依本朝律法,过失杀伤人者,应依律收赎,给付被杀之家……”
      “徐县令说过失伤人,不知有何证据?”师爷抓住徐承业的话柄,“仵作验过韩业的尸体了吗?通详文书何在?”
      “传仵作上堂!”
      余姚县的仵作名叫牛二,是位身材短小的老汉。他步履蹒跚地走进治堂,花白的发须在风中微颤,“小的牛二拜见县尊,拜见师爷!”
      “牛二,凭你多年勘验尸体的经验,能否看出韩业是因过失被杀?”
      “回县尊的话,韩业死前被人连戳六枪,枪枪致人死命,若说是过失杀人,恐怕……”
      “你胡说!”
      牛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打着颤,真像是一副受惊恐慌的模样,“通详文书和仵作甘结俱在,恳请县尊明察!”
      “连戳六枪,如何算是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到?便是世仇家恨也不过如此吧——郑滔,你蓄意杀人,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只是挥拳将他打倒,从未拿枪戳他!”郑滔大声申辩,“我一个农民,如何会有那样的兵器?”
      “你没有兵器,并不代表你不能抢夺韩业的枪将他杀死,”师爷冷哼,向堂下问道,“可有相关物证?”
      一把带血的长枪扔到郑滔面前。
      “你们栽赃枉法、污我清白!县尊,这……”
      “此事原委已经大明,郑滔与韩业发生争执,故意害其性命,”谢勉打断郑滔的呼告,从位上缓缓站起,朝徐承业躬身作礼,“请县尊秉公执法,还余姚一个朗朗乾坤!”
      你们早已串通一气,还需我秉什么公、执什么法!徐承业已经出离愤怒了,他只觉自己怒发冲冠、汗毛倒竖,若有刀剑在手,非要将堂下道貌岸然的士绅典吏都砍上一遍不可——可他无兵无权,能做的不过是以沉默表达自己的抗议罢了。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谢勉与师爷还在反复催促,徐承业不置一言,只是枯坐。
      堂外的声音愈发鼎沸,越来越多的百姓聚在县衙门前。他们挤挨着、推搡着,如同澎湃的潮水冲刷着脆弱的堤坝,随着一声爆响,他们竟越过了衙吏的封锁,冲进仪门里来了!
      “徐县令,此案真相昭昭,为何还不宣判?难道要请府尊亲自批示审案结果、追究你包庇凶犯之罪才肯罢休吗?”
      “下民易虐,上天难欺!尔等行不法之事、欺良善之民,就不怕天理昭彰、因果轮回吗?”
      师爷先是有一瞬的错愕,随即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徐县令可不能血口喷人啊……”
      他的话语被冲进治堂的百姓打断。汪洋浩瀚的人潮瞬间将堂上所有人淹没,郑滔如英雄般被众人抬出县衙,一位手持利刃的屠夫上前,很快便将镣铐拍断。谢勉在家仆的保护下步步后退,好不容易逃离生天,脸上、身上已落了不少拳脚,看上去狼狈不堪。百姓向座上的县令与师爷冲去,皂隶横刀欲拦,厮打间伤及无辜,激起他们更强烈的愤慨……徐承业看着混乱的大堂与疯狂的百姓,耳边喊杀声与□□声连绵不绝,只觉生平所学竟为空论,一时不知何事可做。怔愣之间,人群中有只手将他迅速拉下座位,他未及反抗,便被拽向治堂的后门。
      那人带着他穿过川堂,绕过东北的荷花塘,向北面的廨署奔去。急于讨求公道的百姓仍在他的身后穷追不舍,徐承业跟着那人跑出廨署后门,竟一路闯进秘图山中。
      他们躲在一块巨石之后,见无人追来,方才瘫坐下去,将粗气缓缓喘匀。徐承业擦干额上汗水,充满感激地对身边的人说道,“恒之兄,今日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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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萑蒲伏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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