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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萑蒲伏莽(二) ...


  •   百姓纷纷走上街道。
      引车卖浆之小民,儒冠襕衫之诸生,总角垂髫之儿女拥挤街道两旁,他们摩肩接踵、骂声不绝,如决堤的大潮涌向谢家的宅院。谢家的僮仆尝试阻拦,从颐指气使、好言相劝至低声下气、苦苦哀求,却完全无法抵御百姓积压许久的忿意——拳头、扇柄、棍棒、砖块一齐向他们掷来,曾经狗仗人势的豪仆也只有夹起尾巴仓皇躲蹿。他们逃回院中、紧闭大门,雇集打行看守家中各处,从墙上泼出粪溺企图驱散人群。门外有一二矫健少年趁乱爬上屋顶,揭下瓦砾向内投掷,又接过围观百姓递来的砖石,将院中的门道全数打破……相持之时,不知是谁拿来两卷油芦席,少年接过用火点着,直接将门面房引燃。漫缓的火苗被西风吹进茶厅后陡然增大,兴奋的人群冲入火中,有的将台桌厨椅投入烈焰以助火势,有的则搜罗抢劫金银财物。火趁风威,回环缭绕,无不炽焰,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密室幽房、财库积储尽数付之一炬(注6)。火势又蔓延到左邻右舍,众人救火无力,很快整条街都陷于火海。
      徐承业与江永站在县衙门口,望着头顶那块如烧红铁板的天。火舌与黑烟相互裹挟,在夜幕中升腾、抖动、翻滚、碰撞。不止一样事物在声嘶力竭地吼叫,热浪扑面而来,江永忽地想起城破时的北京,不由打了一个寒噤。
      徐承业面色苍白,“恒之兄,这……这可如何是好?”
      “衙里能派去救火的都派去了,请求调兵的信件也已发出,目下我们已无事可为,”燃烧的同庆楼矗立于穹顶之下,火光映得江永面颊分外滚烫,“只祈望火势能快速得到控制,莫要侵入别的街道。”
      “大爷,大爷,”江泰的声音由远及近,“我见到小姐、小小姐和万姑爷他们了,万家损失了不少财富,所幸人员未有伤亡。华先生正准备接他们回乡下避难,马车就停在万府后门,大爷要一起走吗? ”
      “城中大乱至此,我如何脱身?”江永摇摇头,“你们赶紧出城吧。若是夫人问起,便说我在县衙一切安好。”
      江泰明白自家大爷的性格,也不再劝,点头又跑远了。

      人们在火影里奔走。钱庄、当铺、金银器店最先遭到了抢掠,未过多时,街上所有的店铺都被砸开了门板。男女老少一窝蜂似的涌进去,人挤着人,人搡着人,人踩着人,人攀着人,柜台全是人,地窖全是人,仓库全是人,房间全是人,全都红着眼,全都哑着嗓,全都扯着腿,全都拼着命。他们如蝗虫过境,无论金银珠宝还是柴米油盐皆被贪婪地纳入囊中。呼啸的风声伴着他们呼朋引伴、去而复返,炙热的烈焰化为欢庆的篝火。派来维持秩序的皂隶也加入了抢掠的大军,甚至比百姓更加狂暴,他们手持棍棒站在巷口,喝住满脸喜色的路人,迫着人们将口袋与衣服放下,若遇反抗,便毫无顾忌地厮打在一起,直到头破血流也不肯罢休……
      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到了次日清晨,整条民乐街都化为了一片废墟。到处都是焦糊的气味,几处白烟从倾塌的木瓦下冒出,随即被寒冷的晨风吹散,像是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烧了一家钱庄、几间店铺,损失虽然不小,但还算能够填补,”冷清的街道两旁,焦木残瓦堆成一座又一座坟头。沈蔚简单查看了家中的损失,安慰江永道,“一来,当初为了经营方便,我已将多数店铺移至南京、安庆、桐城等地,有幸躲开了这场浩劫,二来,为了救你出狱,我和二弟也已将余姚的大半门面出售,剩下的铺面规模都不算大。”
      几处屋舍没有倒塌,门窗却尽被烧毁,留下巨大的、可怕的黑洞,江永朝里望去,只见一片片焦糊。他长叹一声,“先有乡宦压迫平民,后有贫者抢劫富户。余姚乃圣人之故乡(注7)、天下之文薮,如今竟风俗浇薄至此! ”
      “恒之需当承认,天下礼崩乐坏久矣,”沈蔚幽幽说道,“大宣立国三百年至今,已是君不君,臣不臣,官不官,民不民,究其根本,不在于一夫之罪,而在于独夫之罪,不在于奸佞在朝,而在于奸佞满朝,不在于无人倡儒学,而在于无人信儒学,不在于百姓之不能教,而在于百姓之不能活。”
      妻子鲜少品评国事,偶尔将远见卓识流露一二,便足以令江永心折神摇。他缓了神色,声音也柔和下来,“还请易安教我。”
      “太(河蟹)祖定家法祖训以绳后世,观其所言,皆以天下奉养一家耳。而后继之君无不视天下为私产,视百官如奴仆,视万民如刍狗,虽圣明之主犹多有劳民逞私之事,而昏聩之君从未生畏天爱民之心。武宗嬉游无度,而国政日以坏,世宗沉迷仙道,而官场日以浊,神宗贪财如命,而民间日以乱,至于天启、咸嘉之时,中原之沦丧已无可挽回。目下大宣仅剩半壁,今上仍穷奢极欲、宠佞惰政,于百姓劳苦、江山倾危毫不用心——纵观年来人事变迁,便知败亡非一人之罪,乃天下任一人予取予夺之必然。”
      江永携妻子行至一僻静无人处,坐在焦柱间洗耳恭听。
      “皇朝以儒经取士,书生以五常自期,天子以律法治世,百姓以尊奉苟全。然世宗拒考孝庙,以廷杖恫吓群臣,自损礼教之基,天子曲法乱政,生杀皆凭喜乐,自贱国法之体。当此之世,臣如何为,官如何做,民如何存?”沈蔚不愿沾染污垢,只是站在江永身边,“为臣者不从于德,不顺于法,独以君主之好恶决定行否,以君主之宠厌裁夺进退。于其僚属,则非属同党,即为仇雠,终日党同伐异、争斗不休,不论是非、对错,只论利弊、亲疏。昔严分宜盗窃威福、戕害善类,却能固宠持位近二十年。胡梅林公虽为严党,然其平定倭患、稳定东南,功勋何其卓著!最终因党争被牵连庾毙,又何其冤屈?至于天启……”
      “至于天启一朝,人主昏聩、阉竖擅权,则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之事更难枚举,”江永替妻子将不忍论及的部分补上,“盖因君子君子志在天下国家,而不在一己,行必直道,言必正论,往往不忤人主,则忤贵近,不忤当路,则忤时俗。小人志在一己,而不在天下国家,所行所言,皆取悦之道。用其所以取忤者,其得志鲜矣;用其所以取悦者,其不得志亦鲜矣。熹庙不烛察而堤防小人,故小人难退,不主张而覆护君子,故君子难进。”
      “这是南宋太常少卿罗点进孝宗之言,千秋至理,果真振聋发聩。”
      “这样的臣,自然做不成好官,邀宠献媚耳,贪财好利耳,下倨上恭耳,盘剥搜刮耳,”江永叹道,“遇此贪暴之官,百姓安能宁居?”
      “庙宇倾颓,佛像蒙尘,自不会有人继续参拜, ”沈蔚总结道,“神明因信众而存在,若遭唾弃,便只是泥胎塑像罢了。”
      明净的秋阳将二人隔绝在狼藉的街道与岁月之外,江永长久地凝望着妻子,不禁回忆起初次见面的光景。光阴流转,斯人依旧,他微微勾起嘴角,将当年初闻西学后的感慨再道一遍,“大小姐玄鉴深远,江永愧不及也。”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叶老近来安泰否?”
      “家中罹难、子孙不肖,老儿徒有康健何益,恨不得顷刻就死!”
      “叶老福寿无疆,何必作此激愤之语?”谢勉上前搀住叶老的胳臂,凑在老人耳边低声问道,“令婿江易之乃阁老亲弟,不知可曾探到些许消息?”
      “你说什么?”叶老耳背,谢勉不得不提高声量重复多遍,站在县衙仪门内的乡宦们闻听此言纷纷拥上,很快将谢、叶二人团团围住,你一眼我一语,目中皆闪烁着的焦灼的光芒。
      “一个白面秀才,一个伴食宰相,能有什么消息?”叶老总算听清问话,冷哼一声道,“老夫一家到乡下江宅避难,江恒之却躲进四明山中,非但不来探望,就连书信也不回一封。我让小儿叶鸿亲往山中问询,他竟也避而不见!”
      “看来江恒之誓要作壁上观了。”
      “不痴不聋,不做家翁嘛,”人群中传来阴阳怪气的嗤笑,“不谙明哲保身之道,如何登阁拜相?为了那虚名微禄,自是连姻亲同袍都顾不得了。”
      “阎王不问,小鬼却难缠,近来常有衙役往田间市肆调查勘验,与家中下人多起冲突。学生去县衙申诉数次,徐县令只说是局势紧张,官府例行巡防,”又一位年轻人插话进来,“他们将韩业的尸体开棺带走,仵作牛二也被连夜叫到衙中,至今未曾放回……看来徐弘基是铁了心与我等作对了!今日将我们召集一堂,不知他意欲何为?”
      “卢贤侄稍安勿躁,”谢勉宽慰道,“徐弘基治县不利激起民变,以致刁民聚啸山林、良善罹遭火劫,如今便是有心抚绥,也是于事无补了。”
      “民乐街惨遭焚毁,倡乱者落草为寇,即使追究县令责任,各家损失又由谁赔偿?今全浙大乱,郑滔又打着白教分房的旗号……”卢亨话未说完,忽听仪门外传来清亮的锣响。大家引颈而视,惊见一台大轿在仪门前缓缓落下。拥在轿周的数十卫护均着红纻丝纱罗衣,分明京中缇骑的打扮。为首的飞鱼服毕恭毕敬地掀起门帘,江永点头致意,走下软轿,款步来到众人面前,青衣角带,眉目烨然。

      “今邀诸君到此一聚,实是有要事相商,帖中所陈未详,尚祈各位海涵,”县衙迎宾馆中,稳坐主位的江永将一封信函展示在众人面前,谢勉看清字迹,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江永瞥去一眼,又道,“薛元辅将此信与委任公文一并交付在下,着某全权处理。江永隐居守丧,本不应过问此事,奈何乡梓不宁、京中重托,这才不得不与诸位见上一面。”
      “江阁老墨绖出山,移孝作忠,真乃余姚之福,百姓之福啊!”“是啊,是啊,阁老果为江家之宝树,乡梓之芝兰……”
      江永摆手打断座中奉承,神色冷峻地望向谢勉,“谢公去信元辅,指斥徐县令包庇奸民、鱼肉搢绅、沽名乱政,”他用食指点点信封,“江永实不知此三罪何意,谢公可否为学生解释一二?”
      同僚之谊常如梦幻泡影,但利益交换总是信而有证。且不论薛青玄与江永二人在压制冯渊之事上的一致立场,便是当初江永保薛湛高中会元、以门生之礼相待,青玄授徐承业余姚县令之职以为报答,徐县令的地位便是不容撼动的。乡宦们自觉在朝根基深固,误以为初入官场的徐承业与宦途坎坷的江永不堪一击,实在是大错特错。谢勉面色不豫,正想申辩一二,却听江永冷哼一声,“满纸荒唐,可笑至极!弘基包庇奸民,而奸民无立锥之地,鱼肉搢绅,而搢绅得万贯家财。县中单弱困苦无能之人不能以言自达,尔等代其自伐,财力辩智有余之人善为说辞,遂因私意惑乱群听。朱指挥使——”
      “在。”久立座旁的锦衣卫指挥使向江永抱拳行礼。
      “此前请你们帮忙调查郑滔一案,不知有何发现?”
      朱壮心领神会地从袖中取出一张供状,“回阁老,我等昨日夜审牛二,得其口供一张。牛二直言谢家许他二十两白银,要求他在通详文书和仵作甘结上阴作伪证……”
      “一派胡言!”谢勉的长子谢时清大声抗辩,“你们深文周纳、屈打成招!”
      “镇抚司办案,也是黄口小儿能够置喙的吗?”
      谢时清被朱壮投来的眼刀骇住,一时悚惶口不能言。
      “可曾重新勘验尸体?”江永自顾看完供状,又问道。
      朱壮又从袖中取出一沓文卷。
      “这么说来,郑滔确系过失杀人了?”
      朱壮点头回应。
      官场之事常透着诡异,劣绅欺压平民,固然能捏造事实、谋取私利,镇抚司亦无明镜高悬,严刑逼供、伪造供状之事也比比皆是。二者结论抵牾,若让旁人观之,恐怕难辨真伪。
      而真伪最无意义,高位者所言总是事实。
      江永从徐承业处将当日的堂审记录与锦衣卫的审讯结论归在一处,放进崭新的信封中,封上已书五字——“薛元辅勋启”。
      一众乡绅登时变了脸色。
      江永视若无睹,继续用不见起伏的声音叙述道,“皇上对浙江之乱至为关切,特派缇骑协助调查。既然两份供状皆称粮商垄断物价、韩业寻衅滋事在先,郑滔之罪便需再议。至于诸君状告奸民为非作歹、烧杀抢掠,我等也需查个源头出来。”
      “民乐街残墟尚在,屯山贼寨未清,各家皆遭刁民搜掠,谢宅更是被洗劫一空——证据历历在目,安有深究之需?”
      “百姓不满官绅,竟至大闹县衙、查抄宦宅。民怨之深,令人胆寒,如何没有深究的必要?”江永反问,“我已从京中调来黄册、鱼鳞图册,县衙司吏亦将白册(注8)、案宗交出,只需稍作比较,便知尔等可曾隐匿户籍、侵夺良田、纵仆伤人、欺男霸女……”
      “江阁老何须相逼至此?”发须尽白的叶老用拐杖将地面敲得“咚咚”作响。他惊讶于江永会如此不留情面,竟愿自绝于士大夫之林,“郑滔之事,不过是一二劣仆自作主张肆意妄为。如今韩业已死,若要追究主家管教不严之过,我等毫无怨言。阁老又何必小题大做、借题发挥呢?”
      “叶老以为垄断粮价是小题、街道焚毁是小题,还是百姓落草是小题?”江永横眉冷对,“白教叛贼席卷浙东,绍、宁、台(注9)均无兵勇可供调派,若不查出原委予以根治,如何镇抚地方以报朝廷?”
      “就算戮尽满县士绅,阁老便能宁靖余姚吗?”
      “此乃在下之责,非尔等所能过问。”
      一股不容分说的威压自四面袭来,座中的乡宦面面相觑,竟不知要如何再辩了。

      “以某之见,余姚乱局至此,实非几家几姓一时之过,乃赋役积累莫返之害,”江永又道,“嘉靖末行一条鞭法,夏税、秋粮、存留、起运之额,均徭、里甲、土贡、顾募、加银之例,一条总征之。银、力二差既并入两税,未几杂役仍复纷然。而后边境日棘,万历五百余万辽饷,咸嘉三百余万剿饷、七百余万练饷又并入于两税。南渡以来,外患益深,地力不修,兵额倍广,供亿烦多,朝中蠲免之辞有名无实,催缴预征之旨屡下府县。税额之积累至此,万民何得生理?从寇为乱,非在题中乎(注10)?”
      非归因于乡宦,而归因于税政,这是江永明明白白地要放他们一马。座中之人听罢,皆长舒一口气。卢家家主、卢亨之父卢桓拱手拜道,“阁老能够体察民情、深明大义,我等幸何如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今江南赋役不清、飞派朦胧、火耗(注11)太虚,兼之朝中显贵侵牟多贪,纵有直(注12)、浙财富之区,粤、滇山海之利,国库犹不能自给,而民间财力已竭——目下余姚深陷困境,不知阁老可有振衰起溺之法?”
      江永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抱怨,一面垂首将袖上的皱褶一一抚平。

  • 作者有话要说:  注6:剧情参考自明代佚名所作《民抄董宦事实》。
    注7:此处的“圣人”指明朝的思想家、政治家、军事家、教育家、心学创始人王守仁。
    注8:白册是明代地方政府编造的征派赋役的簿册。明初国家编造赋役黄册,作为征派赋役的依据。但是赋役黄册在编造的过程中,编造人员常与官吏串通舞弊,私自涂改捏造,致使人户、田地和实际大多不符,不能作为赋役征派的依据,黄册因此不起作用。为此,地方官吏为赋役征派的需要,常另编一册作赋役征派的依据。因是私编,不报户部,故名白册,亦称“实征黄册”、“赋役白册”。
    注9:绍、宁、台指绍兴、宁波、台州,均属浙东地区。
    注10:相关陈述参考自黄宗羲《明夷待访录·田制三》及钱海岳《南明史》,即“黄宗羲定理”:历史上的税费改革不止一次,但每次税费改革后,由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的局限性,农民负担在下降一段时间后又涨到一个比改革前更高的水平。
    注11:火耗:原指碎银熔化重铸为银锭时的折耗。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赋税一律征银上交国库,把百姓交的碎银熔化重铸为上交的银锭就有了火耗。征税时加征的“火耗”大于实际“火耗”,差额即归官员。
    注12:指南直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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