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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风树之悲(三) ...


  •   轩外灯火幽暗,如今江永走进房间,李十娘才看清他的模样。她在曲中长大,评阅男子无数,知道丰神俊逸的相貌应长怎样眉目,配何等身姿,着哪种衣冠。她原以为自己不会再为皮相摇颤心旌,直到此刻与江永照面,才明白何为沈容口中的“英俊”——她不敢细看他的五官,只觉他一走进,满室的烛光便瞬间黯淡。他行礼、落座、举杯、攀谈,映在窗上的身影也翩然起舞……若书中所言不虚,瑞鹤仙舞便是这般模样,李十娘想,只是这只仙鹤尚未鸣于九皋,他还在岸边徘徊,挺着脊背,啜着浊流,仿佛看穿了周遭的一切与自己努力的徒然,却仍在拼尽全力地抵抗那股绝望与悲观——他会因此玉石俱焚,也会因此永垂不朽。
      “恒之兄抽暇相见,我辈幸何如之,”丁启闳率先举起酒杯,“薄酒一樽,敬祝兄台否极泰来,前途广迈。”
      “多谢麟生兄。”江永举杯回礼,仰头将酒水一饮而尽。
      李十娘不停地偷觑上首,只觉他一将笑容敛去,神情便疲惫极了。“苏学士致仕归乡,愚兄方从城外送别归来,”他将倦意重重叹出,“这是本月告老辞官的第五位清流,尔等可满意了?”
      “江恒之,你这是什么意思?”于问泉呛声道,“国家三百年养士,非为扶大厦之将倾、挽国家于危亡,便只为尔等诺诺之辈斥逐谔谔之士哉?”
      “众兄既为复社成员,应知其盟词为何——毋蹈匪彝(注5),毋读非圣书,毋违老成人,毋矜己长,毋形彼短,毋巧言乱政,毋干进辱身,”江永平静地与于问泉对视,“若欲为国效力,科举入宦亦可,充任幕僚亦可,主持清议亦可,何须召集太学生公然叩阙、威逼天子、訾詈重臣?且不说依太(河蟹)祖铁律,军民一切利病,不许生员建言,言则处以杖责、回籍、发配充军之重罚,便是东厂、镇抚司、五城兵马司以缉拿乱民之名大肆搅扰,亦非寻常小民能够承受——诸位此番弄巧成拙,还望来日行前三思。”
      “宋时太学生陈东见□□乱国,联合同学上书请诛六贼。今萨族盘踞在北,中夏之危较靖康时尤甚,我等为何不能效仿先贤、振臂一呼?”
      “陈东能诛六贼,在于钦宗本欲诛六贼,陈东不能罢黄潜善,在于高宗不愿罢黄潜善,”江永点到为止,“杖前强项、刀下刚鲠,若不识持兵之人,便是白送性命。”
      丁启闳听罢,只觉心旌摇颤,自联合国子监造势以来,一切所思之不明处、所议之不决处、所行之不妥处,如今都有了答案——是啊,算珠非拨不响,棋子非落无用,而算珠、棋子自以为举足轻重,却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他不禁拍案而起,“恒之所言令我等茅塞顿开!今天下祸乱交兴,请兄明以教我!”
      江永摆手含糊过去,又转头看向于问泉,“锦衣卫今日接到情报,称东清正密谋暗杀首辅,不知可有此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被询问者,于问泉的面颊涨得通红,“一派胡言!”
      “嗯,那便再好不过,”江永点头,“寰宇多虞,动则生乱,还请诸位收敛行径、少争意气。北宋党争不息而有靖康之耻,吾辈当引以为戒。”
      “然宋非亡于朋党相争,而亡于佞臣专擅!”谢秋白反驳道,“不诛当世之史弥远、贾似道,何以免崖山之祸!”
      江永不语,只是轻轻叹气,掷下众人噤声、满室落索。
      “人们都说复社的才子个个膺怀高情远致,在奴家看就是一群浊臭逼人的凡夫俗子!”见会宴气氛渐冷,李十娘忙用轻快的声音嗔笑打趣道。她姗姗走过每张几案,为士子们一一添杯侑酒。伴随轩中欢笑再起,十娘又来到江永身边,见他面前酒杯半空,正欲斟满,一只左手不解风情地盖住了杯口。
      十娘恼得粉腮微红,却见不解风情之人翩翩起身,将酒杯衔在手中,“江永尚有一言,请诸位社友静听。”
      全场霎时静得落针可闻,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
      “咸嘉元年,应社、几社、端社等十余东南文社社员会聚尹山,共同成立复社,推张公乾度为领袖,江永承先父盛名、蒙众位厚爱,亦忝居元老之列,”他缓缓开口,“创社之初衷,本为兴复古学,经世致用,未料其后依托附丽之人愈众、嗜名躁进之氛愈烈,在上者党同伐异,在下者纯盗虚声,虽有变革之心,不免问道于盲,纵得非常之士,却如难脱之颖。在坐皆为社中骨干,不知江永所说是否属实?”
      满座无人应答。
      “永乃谋事之臣,常言妥协之辞,常行权衡之事,诸位以道德疑我、以清议责我,恕在下难以顺诸位之心、从诸位之意,”江永又道,“即日起,江永退出复社,从此朝堂勿相劝,江湖再相逢。”
      他喝下第二杯酒,落落走出长轩。
      未几,室中议论、质询、谴责之声暴起,言语纷然缭乱,恰似江永身后横斜交织的竹影。

      旧院外是道明亮的石板长街,两旁市肆清洁殊常。店铺专卖香囊、金玉、名酒、琴瑟等精美昂贵的风情之物,购入狎客囊中,便能换得女郎一夕展颜。江永不紧不慢地路过酒香、花香、脂粉香,穿过琴声、曲声、调笑声,走过醉人、痴人、迷路人……一切浮华、一切恣肆、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他像是走在一片月光之中,月色苍凉,覆衣以霜。
      他看见江泰站在街口的水井旁,衣襟半湿,气喘吁吁,通红的双眼急切地望向自己。
      江永快行几步,“江泰,发生什么事了?”
      江泰一把抓住江永的手臂,“大爷,老夫人突然病倒了,夫人让我立刻寻您回家!”

      在那一瞬间,江永什么都忘记了。他不知自己如何甩臂、如何迈步,甚至如何呼吸。狂风刮擦着他的耳际,心脏上下跳撞,仿佛下一刻就要从嗓中呕出。他睁着眼睛,但看不见路,张着耳朵,但听不清声。他摸到府门,叩击铺首的手却猛然停下——黑夜伴着恐惧侵袭而上,将他吞入无尽的深渊。
      府门缓缓推开。像是恢复了些许气力似的,江永恍然惊醒,又发足狂奔起来。
      “娘亲如何了?大夫怎么说?”他冲进卧房,疾声询问道。
      “现在知道急了,早先干什么去了?”坐在床边的沈蔚拭去眼泪,转身对江永叱道,“近来天气闷热,娘亲常觉不适,虽用过汤药,却未完全缓解。不意今日竟在厨房中突然昏仆,醒时发现四肢挛急、难以屈伸,被大夫诊为卒中之症——娘亲命悬一线之时,你在旧院谈笑燕乐、花天酒地。如今娘亲危险方脱,你又带一身酒气进门,你……”
      “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江永顾不得解释什么,忙道,“你莫动气,我……我看看娘亲!”

      他俯身凝视着朝夕共处的母亲,心头涌上的陌生之感令他恐慌。娘亲的脸干瘪、皱缩,像是在短短数个时辰内脱了水——不仅是面庞,整个身体都瘦小得可怕。她仰卧在床榻上,宛若一片枯叶落于雪中,细瘦的右臂伸出被外,叶脉般的青筋与网纹状的褶皱无比清晰,满是淤斑的手挛缩着,竟是一点也动弹不得。江永含泪握住母亲的手,“娘亲,孩儿来晚了。”
      母亲喉中泛起一阵咕哝,唇舌费力地颤动。她已说不清话,所有的字节都仿佛连在一起,江永将耳朵凑到娘亲的唇边,集中起全部精力,一字一字地分辨其中的含义。
      “想给你做碗面汤,面汤洒在我身上,怎么都动不了……”
      “娘!”这句话如千万根牛毛细针扎进江永心间。自责、担心、惧怕混着各式各样的委屈化为泪水夺出眼眶,江永将头埋进母亲手中,小声啜泣起来。

      “数年不见,恒之竟清瘦至此,”茶馆的雅间清幽静谧,沈容见江永两鬓花白、眼窝深陷,不禁关切道,“一年以来,京中屡起风波,先是清剿逆党,后有青玄夺情,恒之均深陷其中。家中高堂感疾,久药不愈,恒之亦责无旁贷——重担在肩,贤弟须自保重啊!”
      “燕观兄言语甚为殷切,却只是口上怜我而已,”江永苦笑着打趣,“舅兄此来京中索饷,可是令弟等倍感为难了。”
      “恒之当知程公为人。若非山穷水尽,程公岂会遣愚兄入京面圣,详呈江北之事?”沈容正色道,“朝廷以为与萨人盟约既定,江北便暂时无患,却不曾见四镇兵马不裁反增,不御外侮,反相私斗。若不能足其兵饷、饱其衣食,程公身为督师便不能控驭大军,防其滋扰百姓、兴乱军中。”
      “程公只知一味惠抚,却不曾裁撤一兵、罢免一将,空令四镇坐大,徒增烦恼,”江永摇头,“燕观兄,当此夷寇昌炽之时,尧、汤水旱之变,国库早已捉襟见肘。慰民劳军,朝廷非不想也,实不能也。”
      “宣景定盟,江北军事压力骤减,所用物资多为驻守、调防,既省用兵之费,又免抚恤之需,理当有所节余,”沈容争辩道,“江北固然稍安,然景朝在北虎视,和议又能保存几时?若朝廷掉以轻心,短供粮饷,慢待将士,来日恐悔之晚矣!”
      江永轻叹,“燕观兄只道江北局势名安实危,却不知江南半壁已百孔千疮。张全寿盘踞川蜀,几年来暴虐无度,致使西南民不聊生,丁之航以会道门广收愚民,四处袭扰,于东南已成燎原之势。朝廷屡次派兵围剿,均铩羽而归。期间募兵、调兵、用兵、恤兵,皆所费不赀。更不论水旱灾荒之频繁、官场贪腐之成风、内宫索取之无度,如今朝廷之穷乏,实已甚于往年。”
      沈容听后,默然不语。
      “若有诸葛、裴度再世就好了,”江永感叹道,“对了燕观兄,听闻程公建礼贤馆以招揽非常之才,不知可曾得一二富国强兵之策?”
      “扬州距南京甚近,众目睽睽之下,能得多少遗野之贤?况程公持身至正,察人常拘于小节,纵有绝艳惊才,每以细故黜之,令人不免遗憾。”
      “既是如此,扬州便无太多兄台可施展处——燕观可有离职别任之想?”
      “愚兄在扬州纵不得志,却无门户之争掣肘,兵燹之乱劳神,观之全国,已算极为幸运了,”沈容饮尽杯中剩茶,浅笑道,“但若是江阁老邀我入幕,愚兄亦非不愿前往。”
      江永将目光投向窗外,眸中翻滚着暮云,夕阳徐徐沉落,夜幕已悄然降临。
      “三年之内,许是不用了。”他轻声说,哽咽着。

      “娘,您醒了!”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娘亲偏头看向榻边的儿子,儿子面色枯黄、眼眶黧黑,显然已有多日未曾好眠,“我是不是睡了很久了?”
      娘亲说话突然清楚,江永反而感到五雷轰顶。“已是初五了,刚刚交过丑时,”泪水涌上眼眶,他连忙起身去点蜡烛,将母亲的卧榻照得亮亮堂堂,“睡了那么久,娘亲一定饿了吧?想吃些什么,我让厨房现在就做。”
      “娘什么都不想吃,永哥儿,坐到娘身边来,”母亲用唯一可以活动的手拉过他的臂膀,湿润而灼灼的目光一瞬不移地盯着他,“我的儿,这几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孩儿不一直都是这样嘛,”江永努力要求自己保持镇定,四肢却早已发了颤。他紧握住母亲的手,仿佛一松手便再也寻她不得,“娘,您可有哪里不舒服?儿现在就去请大夫可好?”
      “娘要走了。”
      江永皱皱眉,热泪滚滚而下,“娘亲您又胡说……”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永哥儿,你怎么骗得了娘呢?”
      江永抽噎半晌,又小声问道,“娘亲要见易安和颢儿吗?我现在就让人把他们叫过来,好不好?”
      娘亲微微摇头,“这么晚,别吵醒他们了。永哥儿,咱们娘儿俩再说说话吧。”

      江永应下,跪在床边,嘴角轻颤着,喉中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竟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声。母亲撑了撑左手,他忙扶起娘亲,取来软枕垫在她身下,见烛光刺眼,他又去移动烛台,看母亲额上出汗如油,他又用水沾湿脸帕……“永哥儿,别忙了,”娘亲唤他,“你去……你去把那个方角柜打开,最下一层有个小木匣子,看到了吗?”
      江永将匣子捧到母亲面前。
      “你打开呀。”
      江永立刻照做,见里面存放的竟是几块饴糖。
      “这是小颢儿每次过来看我时放下的,我没有吃,都留给你呢。”
      江永含泪笑道,“孩儿都这么大了,哪里还会贪甜啊。”
      “我的儿啊,你的心太苦了,要多少糖才能泡甜啊,”母亲的手轻轻抚上江永面颊,“自打你爹死后,你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小时候撑着家,天不亮就得进山采药,中午头在田里劳作,忙到半夜还不能休息——要读书啊。好不容易中了进士,没想到萨人来了,你又要出使东瀛,这一走就是整整十二年。永哥儿,你不知娘有多想你!”
      “娘……”
      “后来呢,你回来了,当了大官,有了孩子,理当苦尽甘来了吧,结果又不是,”娘亲泪流满面,“我看着你风里来、雨里去,天天忙得脚不沾地,心里从来没有舒坦过。儿媳说,那是因为国家情况不好,你是副宰相,你要撑着朝廷。可楔子插到木头缝里,楔子是最累、最疼的啊…… ”
      “孩儿不累,不疼……”
      “到北京跑个来回还不累,被锦衣卫带走还不疼?永哥儿,你何必骗娘呢,”娘亲乏极了,身子一歪便要滑到。江永急忙将她揽入怀中,右手顺势握住娘亲的手,“要娘说,等娘走了,你就带着儿媳、颢儿回浙东去,一家人整整齐齐的,读读书,种种田,钓钓鱼,不比为朝廷里的事费心劳神强?可你像你爹啊,都是前方死路也要闯一闯的主,我又怎么能劝动呢?”
      “但娘心疼啊,”母亲缓缓躺下,泪水滑落眼眶打湿枕面一片,“娘这一走,这世上还有几个人心疼你啊……”
      江永泣不成声,只是将饴糖往口中送。
      夙愿达成般的,母亲宽慰地点点头,“我的儿,你要好好的,好好的……”突然凝聚的活力仿佛又在顷刻消散了,她缩在床上,又成了那么小小的一团,阖上眼睛,半张口唇,急促地喘起气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伸,江永握着娘亲的手,见它一点一点地变硬、变冷,又一点点变得温热与黏腻——但附上的全然是江永的气息了。
      台上高烛泣泪半宿,微弱的火光跳动着、摇曳着、颤栗着,终于燃尽了最后一滴蜡油。夜色压将下来,房中一片岑寂,只有几缕青烟在寒气中抖动。

      一切治丧所需之物早先皆已备下,不消多时,家仆便将一套殓服送进房中。江永同沈蔚给母亲最后擦洗了一遍身子,随后为她穿上繁复的寿衣。与不停抽噎的沈蔚不同,江永的神色无比平静,他的手下井井有条,寿衣也穿得整齐,即使是挑剔的大殓专家在场,也绝对寻不到一个错处。
      “易安,我想单独陪娘再待一会儿。”待一切收拾妥当,江永终于开了口。
      “好,那我去安排别的事情,”沈蔚揽着他的肩膀,“饿不饿,想吃些什么吗?”
      江永失魂落魄地瘫坐在床边,两眼无神,只是木然摇头。
      沈蔚含泪轻叹,转身走出卧房。

      江永将木匣中的饴糖取出,一股脑全部放入口中。镇抚司中的酷刑打烂了他的牙齿,稍沾些甜味便钻心的疼,可他如今什么都感觉不到了。他用力咀嚼饴糖,耳边只有牙齿粘合与拔离时发出的闷响。他嚼了很久很久,直到口中最后一丝甜味化尽,牙齿依旧在上下切磨,血腥气漫溢上来,一直填满了整个口腔。

      “夫人,棺材已经送到。算着时间,也应要让老夫人入棺了,”华安向沈蔚汇报道,“府里已派人去各府院衙门报丧,不久就会有人前来吊祭。到时若未入殓完毕,岂不落人口实?夫人,不能再拖了。”
      “好,我现在就去和恒之说,”沈蔚点头答应,“庆馀,你先到前面帮忙吧。府上治丧不免忙乱,一切都多多拜托了。”

      “恒之,我可以进来吗?”沈蔚站在房前轻问,见无人应答,便径直推门而入。
      江永自她走后便未移动一步,他抱膝坐在地上,颌骨机械地上下开阖,像是正在咀嚼什么。沈蔚走近,才发现他的口中全是鲜血。“恒之,你在做什么!”她大惊失色,一时寻不到物什,直接把手伸进他的嘴里——舌头已被咬烂,好在没伤及舌根,牙齿本就残破,如今又碎了几颗。“恒之!恒之!江永!”沈蔚一面推搡他的肩膀,一面大声唤道。江永如梦初醒般回身望她,见她的手上沾满鲜血,忽觉周身各处都痛到不能自抑。
      他落下泪,哭出声,终于放声嚎啕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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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风树之悲(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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