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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风树之悲(二) ...


  •   当颢儿唤出第一声“爹爹”的时候,窗外正下着一场暴雨。屋顶的沙沙声连成一片,密集而响亮,像是雨水穿过瓦片,直接落进了房里。江永觉得每一道骨缝都渗进了寒气,浑身又酸又痛,就连握住书本的力气也被化去。好在《况义》(注1)上的故事短小精悍,目光扫过一遍便能记住大概。他把四肢都塞进被窝,半靠在床头,凭记忆复述起刚看过的故事。
      “从前有一个农夫,他的孩子们天天争吵,他不停地劝告,却并没起什么作用,”江颢安静地坐在床上,黑豆似的眼睛直盯着父亲看。江永与他四目相对,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后来有一天,这名农夫叫孩子们拿来许多树枝。他先把树枝包成捆,让孩子们将它们折断,所有孩子都试了一遍,没有一人能做到。而后农夫又解开了捆绳,给孩子们每人一根树枝,再叫他们把它折断,结果每个人都成功了。农夫见状,语重心长地对孩子们说,孩子们啊,你们就像这些树枝,若能团结一致、和睦共处,那么任何敌人都不能将你们战胜,但要是争论不休、互相攻击,敌人很容易就会把你们打败。”
      颢儿依旧看着父亲,清澈的眸中没起一丝涟漪。江永扮了个鬼脸,孩子又咯咯笑了起来。
      “颢儿还小,没听懂故事里的道理很正常啊,”江永的嘴角依旧是轻淡的笑意,却不知何时添上了一抹苦涩,“是啊,这些道理,就连大人都还不懂呢。”

      树枝再一次被拆散,源于首辅家中的一次变故——薛青玄的母亲在六月不幸病逝。
      彼时薛青玄正在府上同好友宴饮,忽闻母丧,当场辍餐投箸,放声嚎泣。哀毁之甚,竟至昏迷。直到弘光帝连夜颁赐香币油蜡等物并特旨慰留,薛元辅才悠悠转醒。
      依制,凡嫡亲祖父母、父母死亡,官员应立即回乡丁忧,待二十七月丧期服满方可起复。然而情有缓急,事存变通,若有受遗阿衡、辅弼大业者逢丧,因国政不可须臾离之,皇帝可特命其夺情视事。宣德阁臣金幼孜、杨溥,成化首辅李贤皆循此例。及至万历五年,首辅赵涉川之父病故,天子下旨恳留,彼时新政方兴,清丈田亩、赋役改革亟待推行,涉川不愿在此关头辞官丁忧,故与司礼掌印冯保串通,明面上书乞恩守制,私下里却请掌印促成夺情之事。如涉川所想,每次上书乞归,他都会得到少年天子的温旨挽留,交涉再三后,涉川终于顺水推舟、放弃归乡,转而提出在官守制,即在家服丧七七四十九日,期满后不随朝,赴阁办事时着青衣角带。万历帝一一应允。
      此事一出,举朝哗然。那些儒家礼法的坚决捍卫者与不满新政的反对派群起而攻之——他们苛以礼法,责以贪位,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暴露自己的固执与迂腐、包裹自己的私欲与野心。纷争激烈时,竟至亲友弹劾朋戚、门生反对座师。万历帝大怒,虑小惩不足戒,下诏动用廷杖。大杖之下,血肉横飞,而受刑者不以为侮,凡以为荣,时隔数十年,朝野间仍有倾慕赞颂之声。
      至此,涉川夺情之事尘埃落定。他虽如愿留在朝中继续主政,但多年积累的声望败于一时。涉川身后声讨不绝、名污政息,难说与此毫无关涉。

      乱局之下首辅逢丧,车鉴在前,身为次辅的江永不得不谨慎待之。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听闻薛府丧讯,他立刻上疏内廷,恳请皇帝夺情挽留。其反应之迅速、立场之坚定,就连顾潜也望尘莫及。薛青玄居丧不能视事,江永也秉持一贯的谦退作风,凡入阁奏疏,不论所涉庶务大小,必遣人送往薛府恭请票拟,绝不擅自裁决。然而除此以外,其他的事情则需要反复仔细推敲。
      最核心的问题是,江永是否真心希望薛青玄辞官。
      此问几乎可与另一个问题等同——江永是否想要担任首辅。薛青玄固然可以在辞官丁忧前推举旁人暂代首辅之职,可无论是官品、声望,还是能力、立场,朝中极难有与次辅匹敌者。纵使首辅之位花落别处,行政之权亦只能归于江永。江永并非贪恋权位之人,可满朝东林、复社士子被薛党打压久矣,遇此天赐良机,容不得江永推却。而杜聪、常九思等内侍及冯渊、李沾等反对清流的官员见东林之势复炽,定会极尽抗争之能事——两虎相搏,众兽震恐,留都政坛将再无宁日。
      可若能在接下来的二十七个月中获得更大的话语权,他能做的事情是否可以抵消党争带来的动荡?太多冤假错案需要平反,太多坏政恶法亟待调整,贪腐要限制,改良需推动,小人应斥去,贤能待起用。他能否为此不顾谤议满身、奋力一搏?书房中的灯火亮了整夜,江永坐在案前沉思,浑然未觉第一抹熹光已染上窗纸。

      “国事蜩螗,正需一人矫枉振颓、勘乱致治,恒之秉钧在即,真乃大宣之幸,百姓之福……”翰林院掌院学士比江永更早到达内阁,他一见江永走入议事厅,立刻上前贺道。此乃官场旧例,凡首辅更替,部院大臣皆需往内阁拜谒恭贺。而为首者须是翰林院掌院,以其身为词臣之首而阁臣皆为大学士之故。
      “江某才疏力拙,忝居内阁犹恐颠坠,安敢自不量力,反取其辱?” 江永礼貌地打断他的贺词,“薛元辅劳苦功高,简在帝心。既为国之桢干,岂能一日离朝?内廷屡有慰旨,祈望薛公暂忍哀切,移孝作忠,以成臣子本分。薛公深明大义,必不会置家国天下于不顾。我等身为下属,唯俯首帖耳而已。”
      苏学士的神情顷刻间变得十分复杂,“恒之,你——”
      “苏公乃翰林掌院、清流之首,逢此关头,何不率先上疏力劝夺情,以示众望之孚、士心之归?”
      苏歆的面色变换千番,终于涨得通红。“江恒之,社稷累卵,生灵倒悬,岂容你临阵退却?”他上前两步,凑在江永身前低吼道,“酷刑加身,尔震怖否?甘为伴食,尔怯懦否?交通青玄,尔弃志否?令尊血洒在前,同志血洒在后,恒之竟无知无觉,任其冤屈不申、壮志不酬,而甘当青玄门下走狗乎?”
      “若某说此时应尽捐异同、同舟共济,苏公定——”
      “君子与小人岂有两立之理?”苏歆果然怒斥道,“夫天下之议论不可专一,而天下之流品不可不专一(注2)。薛青玄觍颜尸位、昏庸无能,然所言所行皆取悦于君,皇上爱之,故能不倒。其门下冯渊、李沾等皆忮刻专恣之徒,使其得志,则千百祸患不可尽言。恒之,万不可施恩于中山狼啊,仁陷于愚,后必逢殃!”
      “苏公所言,江永心有戚戚。然如今世道鱼烂,有识者不得其时,当政者皆为凡庸。更有党争不顾外敌,惰政自戕股肱,纵有孔明再世,也只能徒呼负负,”江永叹了口气,“当今的大宣譬如残室,苟安旦夕犹惧覆败。倘在下取元辅而代之,则门户角力绵绵无尽,虽欲为大宣裱糊罅漏,岂可得乎?”
      “公作此语,犹开门揖盗而责警吠之犬,焦头烂额而怨言曲突之客,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
      江永嘿然无语。
      “江阁老年少清贵,果然是立仗之马(注3),”苏歆的声音变得阴阳怪气,“惧鸣之黜,故终日无声,独饫三品刍豆。下官愚鲁不灵,宁愿长嘶而死。道不同不相为谋,阁老,在下先行告退。”
      “苏公冤煞江某!”日渐高起,顾潜等人陆续走入内阁。为防有人帘窥壁听,江永将苏歆拉进自己办公的套间,把门关紧后才对苏学士低语,“苏学士以大义相劝,某也不敢再瞒阁下。暂代元辅之事某也考虑许久,终究觉得不可。”
      苏歆瞪大了眼睛,“为何?”
      “正因如今的天下黑白颠倒、名实分离,”江永沉声说道,“陛下怠政,公权却凭其予夺。首辅本为九卿推举,不孚众望者不可居,而薛青玄以投机得之,其权非自士林出,而自圣心出。因之,纵令在下得首辅之名,亦无法得秉国之实。且青玄一去,冯渊等人定将坐大,使有实无名者搅弄风云,留都之乱,非在题中乎?”
      “冯迩敦,偷合苟容之徒,持禄养交之辈!天下仁人君子,岂可许他跳梁猖獗?”
      “此前冯渊主持清算逆党,竟令江南半壁闻风丧胆,苏公仍未洞明耶?”江永把话说得更开,“今日谋权,何异于叫花求乞,妓女求欢?青玄、冯渊之徒,不过提线傀儡,东林、复社之敌,终在皇帝一人!宫车既在,如何天翻!”
      “江恒之,你大胆!”苏歆的长须剧烈地颤抖,在江永的凝视中缓缓归于平静。他原本通红的面颊褪尽了血色,变得有如香屑般灰白,“你怎么敢……”
      “今日之言,唯苏公熟虑之!”江永从苏歆的手下抽出衣袖,随手将皱褶抚平。他的神色恬淡,宛若拂去的是一阵清风。

      翰林掌院学士悻悻而出,部院大臣履霜知冰,都不再去内阁恭贺。有官员赍愤难平,纷纷在朝廊挂了弹章。还未等他们将弹劾的奏疏写毕上呈,罢免的公文已至府上。皇帝本有意动用廷杖,然而内阁坚称不可,遂只能作罢,派缇骑催他们出京了事。
      然而事情并未到此为止。
      七月上旬的一日清晨,江永走过寂静的六科廊道,步入文渊阁的堂屋,在至圣先师孔子及颜渊、子思、曾参、孟轲的牌位前小站片刻,又转进东侧自己的套间中。其时天光大亮,各个官署中的办事官吏仍然寥若晨星,朽窳不堪的行政机器也尚未开启——一切都与往常无异。江永一边品呷着内侍刚刚端来的参茶,一边翻看起通政司送来的题本。他正将重要的奏疏一一捡出,忽听门外有人高声疾呼,“江阁老!江阁老!”
      江永心下一惊,正要起身相迎,不意来人已冲进房间,“江阁老,大事不好!长安右门外有太学生闹事,他们在街上到处张贴公揭,还推来了两只大鼓,在那里敲得震天响!”
      跑来的侍卫还未将气喘匀,江永果然听见了不远处隆隆的鼓声。
      “什么公揭?”
      侍卫刚从袖中拽出半张揉皱的纸,就被江永一把夺过。他忙解释道,“我看事态严重,想去撕一张公揭下来……不料着装被人认出,他们上来就对我拳打脚踢,我两拳难敌四手,只撕了一半就赶紧跑回来了……”
      “……植党蔽贤,妒贤嫉能,十罪也。青玄众恶俱备,四端已绝,人神之所共忌,天地之所不容。陛下宜诛此贼,传首四方,以谢天下!今日之事,唯断乃成……”
      茶盏应之而落,江永面上瞬间变色。他一把推开侍卫,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去。
      他曾在狱中饱受酷刑,逃出生天时几乎体无完肤,脚踝处的伤口更是深可见骨。江永用尽全身的力气地向前奔跑,但速度并不快,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肺里几乎要炸开。眼见长安右门在望,脚下一软,竟直直跌在自己流下的汗水中。
      他忍痛爬起,一步一步挪上门楼。长安右门外的广场上,曾经放置的登闻鼓早在永乐年间就被移往北京,一群头戴儒巾、身穿襕衫的太学生不知从何处搬来了两只唱戏用的大鼓,用木槌敲得“咚咚”直响。鼓皮的震颤伴随着门前一浪高过一浪的喧嚣,愈来愈多的百姓参与到这场示威中来。他们身着各色衣冠,有经营店铺的商贩、茶馆酒肆的掌柜、戏班书社的老板,更有书生、工匠、伙计、戏子、僮仆、流民……最后就连山人僧侣、低级军士、闲散小官都溶了进去。铺陈在街道上的浩浩人群如海潮般涌向宫门,他们咆哮着、怒吼着、叠起汹涌的海浪拍击着青砖、城墙与朱门。太学生们的儒巾襕衫大多被冲得连连后退,很快便如泡沫消融于海面。只有十几位太学生如礁石般矗立在城下,他们用鼓声宣示自己的奋勇、点燃百姓的怨愤,鼓面弹起逐渐重浊的声响,最后竟“嘭”的一下完全坼裂。没有鼓声的导引,高涨的洪流再也无法抵御。为首的太学生更是跨立在两只大鼓上,仰头冲着门上的江永高声疾呼,“诛杀国贼,恢复中原!诛杀国贼,恢复中原!”江永张张口,本想劝阻一二,可细微的话语一落入人群便被淹没,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街尾翻出达达马蹄,一队锦衣卫持刀赶到,见局势已超出他们所能控制,又拨转马头急速离开。江永爆汗如雨,他舍了往日风度,也朝身旁的侍卫大喊起来,“快带我去见皇上!我有要事禀告!”

      夏日的南京常有暴雨,每下一场,气温便升上几分,直至全城变成一屉蒸笼,将所有人都困在湿热的水汽中。秦淮河成了消夏避暑的胜地,每至夜晚,河上游船如织,舟中笙鼓相杂,男女哄乐。如遇月光倒囊入水,人人簪梅披雪,濯濯如新出浴,云雾冉冉升腾,恍如三十三洞天仙境。岸上的河房设有露台,名姬常常执扇集座,她们倾髻说笑,素手挑弦,台下的舟航便环列如堵,一时间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实在是妙趣横生、占尽风情(注4)。
      秦淮河畔的寒秀斋长轩中坐满了复社社员。虽言为同人诗文之会,却无人有心附庸风雅。他们聚拢在几张几椅前,你一句我一句地道出对京中局势的忧惑。高脚落地烛台上的烛火交映争辉,将黑沉的天幕烫出一个口子,从中漏下如昼的亮光。
      “如今薛青玄的地位已牢不可撼,凡上疏弹劾的官员一律被罢免,叩阙进言的太学生一全部被开除,”于问泉面色阴沉,“江恒之逡巡畏缩,不敢一搏,竟将这千载难逢之机白白浪费。他有何面目去见东林先辈,士林群贤!”
      和事佬陈珪听后如坐针毡,他既是复社中坚,又是薛青玄的姻亲,每每谈及国政,总会陷入两头为难。他为江永开脱道,“可若无恒之在朝中斡旋,奏劾之人难免廷杖之则,叩阙之民恐有刑杀之祸。如今他们大多安然无恙,岂非恒之之功?”
      于问泉轻蔑地哼了一声,“江恒之一面巧附骥尾,一面勤施小惠,又与见风即倒的墙头草何异!”
      “东清,此话未免刻薄,”丁启闳眉间微蹙,嗔怪道,“若与恒之易地而处,东清亦难有所更张。”
      “若与恒之易地而处,愚弟定将当仁不让!”于问泉抬高了音量,“弟会不避刀矢,不避斧钺,誓将国贼禄蠹一一铲除,还大宣一朗朗乾坤!”
      “东清以主持清议之心设想国政,只是纸上谈兵而已,”丁启闳不由摇头,“王荆公曾道志、力、物乃成事之要,东清虽有其志,却无其力,更无物以相,纵处恒之之位,亦无法成恒之之事啊。”
      “王荆公亦言,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于问泉辩驳道,“但他江恒之已丧尽扶正除恶之志,弟不能讥之否?”
      在一旁沉默良久的谢秋白忙提醒道,“恒之兄很快便到,东清兄还请慎言!”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鸨母谄媚的吆喝声,“十娘,江阁老大驾,还不速来迎迓!”
      一道略显局促的声音也随之传来,“不必打扰,江永自进便是。”
      李十娘向复社诸友道了声失陪,娉婷袅袅地走出长轩,正在梧桐树下与江永碰面。她将双袖叠在腰间屈膝行礼,眉目亦笑亦嗔,“奴家见过江阁老,阁老万福!”
      “十娘叫我恒之便好,”江永躬身回礼,“江某适才忙于公务,故而来迟,千祈十娘及诸位社友海涵。”
      “阁老昼夜为国操劳,今日拨冗来寒秀斋,奴家高兴还来不及呢,岂会怪罪阁老?”十娘拉起江永的衣袖,却被他不动声色地抽出。十娘面色一僵,很快又恢复了笑意,她空手把江永引入轩中,“这下大家都来齐了。江阁老,还请上坐。”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况义》是中国最早的《伊索寓言》译本,比利时传教士金尼阁口授、教友张赓笔录,于1625年在西安出版,共收寓言22篇。后面描述的故事出自《伊索寓言》第五十三篇《农夫和他的孩子们(之二)》(人民文学出版社),作者并未考证此篇是否被收录在《况义》中,敬请谅解。
    注2:引自黄宗羲《汰存录纪辨》。
    注3:立仗马:唐时,曾用马作仪仗,排列于宫门外。比喻因贪恋高官厚禄而不敢有所作为的人。
    注4:部分语句引自张岱《陶庵梦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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