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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天地不仁(三) ...


  •   塌天之前,何事可做?
      弘光元年的秋冬之际,江永上朝入值如常,庆吊交际如常,孝亲育子如常。华安有时会怀疑那日他的崩溃只是极乏极哀后的过激之举,然而江永偶尔表露的惊躁终于坐实了事态的严重——江永有时会在书房枯坐,目光呆滞,半日不落一笔,或是在庭中来回踱步,仿佛深陷在某种复杂的情感中,任谁呼喊也不回应。再后来,他的口腔开始起泡、溃烂,被病痛折磨得夜不能眠,一日竟因府上的一点小事摔了砚台……事实上江永的失态屈指可数,可发生在他的身上,正如匠石斫垩而伤人之鼻,庖丁解牛而割其大軱,几乎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华安心下愈发惶悚,然而利刃在上投足无所,他不知能做些什么。
      驸马府的三口棺材在一片哗然中隆重落葬,惊心骇瞩之事随着时日的推移逐渐从舆论中消隐。弘光帝命五城等衙门缉查讹言,个中蹊跷更是无人胆敢再提。南京的空气再次回到往前:沉郁、疑惑、怨恚、恐慌,以及骄奢行乐同望绝锐挫并存、杏楼春深并缟素三尺同在的割裂与荒诞。
      天下衰疲日久,宣廷苟图一方,仿若弊车羸马而引丘山之载,而车夫浑然不察危殆,闭目掩耳,卧以待毙,偶有动作,也无非令情势更加糟糕——万丈高崖已入目前,指日便有车毁马亡之患,而羸马喘汗、弊车颠簸,乘客们仍然浑浑噩噩地闯进了弘光二年的寒春。

      年除之夕,风浸白雪,红梅着霜,纵使通宵燃烛、彻夜焚香,也驱不散天地间蕴蓄的冷意。亥子之交,夜色最浓,母亲与孩子早已睡熟,江永与沈蔚坐在灯前一面剪窗花守岁,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开来。
      “易安,我在东瀛时,曾置办过一处房产,那里面向大海,景色宜人,”江永故作漫不经心地提到,“来日若有机缘,你可以带颢儿过去看看。”江颢,是他们长子的姓名。
      沈蔚手中的剪刀一顿,笑容有些僵硬,“我们娘俩去了东瀛,那你呢?”
      “我嘛,应是留在国中的。”
      沈蔚没有接话,只是埋头去剪“福”字。沉默拉长夜色,被烛芯压暗的火光只在二人之间流转。江永心绪不宁地剪好两张窗花,随手放在一边,转而静静望向妻子。
      沈蔚抬头,与他四目相对。江永慌忙垂首,将眸中汹涌的情绪遮进黑暗。
      “恒之,”沈蔚的叹息清浅而绵长,似有雪落入雪中,“即使你不愿开诚布公,可否也莫要欺我骗我?”
      江永张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凿三窟者不守穴,求退路者不谋国,恒之在南京的所作所为,绝不似动辄思退的模样。何况家中账册皆经我手,你是何时支取的银钱、联系的海商,又如何瞒过我?”沈蔚哽咽道,“我也生于官宦之家,固知朝中总有辛秘不可告于家人。可是恒之,果真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吗?”
      “官至阁臣,总有抉择处、迁就处、疏漏处,若人有心检劾,免不得要身败名裂,”江永声音低沉,仿若枯枝坠满风雪,“近来宫中风声日紧,今上复立东厂,虽名为缉奸捕盗,然魏阉之祸历历在目,未妨将有倾陷设阱事……而我,恐怕就是首当其冲之人。”
      “究竟发生何事……”
      江永摆手打断沈蔚的询问,自顾将烛焰拨亮,随后又径直走到床边,从枕中抽出一沓文书——尽是房契地契与银票书信一类。他将它们交到妻子手上,转身走出了卧房。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中,默然淌下两行清泪。

      “我气咽声丝难存坐,没地缝儿堪藏躲。醉里眼摩诃,不是东床,坦腹便便卧……(注2)”
      戏台上丝竹错杂,长袖翻飞,清丽的歌声在檀板间若隐若现,极近而极远,令人如坠千嶂云雾之中。林又汲微醺的双眼正随轻衣缓带流转,耳中听闻此语,霎时面色大变。酒香顺着倾翻的杯盏散逸开来,晶莹的琉璃壁聚生华光,照见他的羞恼。
      酒暖灯轻,月明秋深,醉里误折花枝。珠钿翠珥,佳人影参差。袖上空惹啼痕,如许恨,馀血谁知。斜阳外,长河东流,难归未行时。
      林又汲做过许多荒唐事,大多销于杯酒、隐于岁月,只康平公主一事最难收场。他也想抛诸脑后,然而公主的寝殿如一座丘山压在他的心头,山上遍生荆棘,日夜将他折磨。他吩咐厂卫将造谣者统统缉捕,明知浮言难靖,却执意要用恐惧封住悠悠众口。其实林又汲根本不在乎百姓的想法,也不在意自己的名誉,他肆意挥舞权杖,也许只为挥舞权杖本身——蝼蚁何分正邪?碾去便是。若乾坤和谐,他的欲望当与给予百姓的苦难同量。
      弘光帝汲欲念之海以为动机,行事单纯而残忍。然纵使不见哀哀生民,却逃不开自己的一方天地。公主死后,每日行走于后宫前朝,他总觉得无数双眼睛在他身后打量。惊疑、憎恶、鄙夷、不屑的目光似乎正如千针万刺射向自己,他慌张回眸,所见却俱是低顺的眉目。林又汲气愤极了。他憎恨陪他玩乐、为他善后的内侍们,憎恨他们的言而无信与认识浅薄。不是说皇帝乃上天之子,但有错处,全天下都会为之遮掩吗?先祖永乐篡权夺位,长享太庙香火,堂兄天启惰政纵奸,东林只责魏阉,为何到了他就要接受千夫所指?零星的懊悔被窘迫冲刷,随即有滔滔怒意翻涌上来,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浮沫汇聚融合,捏出江恒之的模样来——
      君为臣纲,他怎么敢查朕!
      在知晓真相后,他怎么还敢活着!
      既要苟延残喘,他怎么还敢稳居内阁!
      林又汲一脚踢翻酒案,粗重的喘息加剧了面上潮红,丝竹之声戛然而止,台上青衣胆怯肤栗,口不能言。下首的冯渊急忙膝行至皇帝面前,伏在一地酒水中颤声告罪,“此戏竟忤君意,是臣不察之过。请陛下暂息怫愤之心,略张容人之量,且恕臣万死之罪!”
      剧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归于平静,林又汲冷声道,“此事与冯卿无关,你先起来吧。”
      冷汗濡湿了冯渊花白的鬓发,他还未来及松一口气,又听头顶传来余怒未消的声音,“朕今天没心情听戏,戏班全部退下。”
      冯渊本为进献戏班而来,闻此亦俯身叩首,“老臣告退。”
      “冯卿,你留下。”

      清歌唱罢,锣鼓声咽,烛火随人流渐次退去,林又汲示意内侍避到百步之外,空旷的御花园中只剩他与冯渊二人。
      天上的月亮极大、极亮,照得地面宛若明镜,二人坐在镜中,衣衫便覆了薄雪。混杂恐惧与兴奋的情感正从冯渊的胸膛蓬勃上涌,他的嘴角难以抑制地颤抖,牙齿相击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入脑际。他上下打点,费力钻营,所得不过一墨敕斜封(注3)之官,朝野无不讽其为以戏侍君的弄臣。他忍气吞声,自以为看清了权力最丑陋的本质——品级不过虚饰,德业更是浮云,真正的权力现在就坐在他的身边,离得越近,得到的就越多。
      冯渊下意识地向林又汲的方向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暗夜潜行,园中密谋,他明白这将会是极为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他毫无顾忌,只觉得无比亢奋——那是一种猛兽闻见血腥的亢奋。他拜手稽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足够谦恭,“皇上有何吩咐?”
      林又汲双目半阖,脸色晦明难辨。冯渊正欲询问,却听皇帝长叹一声,“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注4)…”
      “先前常九思他们怂恿朕饮酒误事,朕追悔莫及。本已设法弥补,谁知内监办事不力,竟让别有用心之人侦知,”林又汲道,“此后流言在坊间疯传,东厂四处稽查仍难平息。可恨那始作俑者逍遥法外,令朕饱受无妄指责——朕愧恨难当。”
      “此人蔑视君上、妄议天子,罪无可恕!臣愿为陛下除此奸佞,重振君威!”
      “哪有这么容易?”林又汲冷哼一声,“定策之功在前,定盟之功在后,若此时将他除去,天下岂不骂朕忘恩负义?”
      冯渊知皇帝杀心已起,自己所要做的不过是推波助澜,“江永与景朝定约,虽有止戈之功,亦有辱国之过。他将鲁豫两地拱手让人,置陛下子民于胡骑之下,负君背民,本应坐死,陛下宽仁,未行诛伐。岂料江永不仅不知感恩戴德,反以谣言污名陛下,纵使皇上不忍责罚,天理亦难容他!”
      “盟约初立,使臣受诛。若景朝不满,又当何解?”
      冯渊垂眸思忖,未几,脸上又恢复了自信的神情,“那便不以出使之过将其缉拿。咸嘉时杨光中篡权谋逆,暗召门生江永归国。江永为座师鞍前马后,自是谋逆之行。昔日萨兵临城,陛下未遑追究,而今天下又安,正应清算奸佞、拨乱反正——陛下只需另派一使臣向景朝说明原委,景帝自不会妄加追究。”
      “嗯,那此事便交予你做,”林又汲满意地点点头,“尽快办完,免得夜长梦多。”
      “臣领旨谢恩。”

      “开门!快开门!”
      “江府门前,岂容尔等放肆!”江泰将将披衣起身,便见大门轰然洞开,一队锦衣卫在冯渊的带领下鱼贯而入,熊熊燃烧的火把如蠢动的金蛇在院中盘踞。江泰拦在冯渊身前,“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有旨意:江永党附杨逆,阴行大逆,罪无可赦。着锦衣卫收押镇府司,钦此。”

      瓷器摔碎与桌柜翻倒的声音纷然响起,呼喝声、刀戟声、惊叫声、詈骂声此起彼伏,皮靴踏地声从前厅一直延伸进内院,安睡的颢儿被异响惊醒,害怕得大哭起来。
      沈蔚将孩子匆忙抱起,焦急地对江永说道,“锦衣卫已经进了后院,你赶快从侧门逃走吧!”
      “谁能从锦衣卫手里逃走?恐怕他们下午就已经包围了府院,不过是碍于年节,过了子时才进门拿我,”窗纸映出瑰丽的红光,仿佛就快要燃烧起来,“何况我若走了,他们就会带走你们。让你们受苦,还不如把我千刀万剐!”
      沈蔚攥紧丈夫的手,涟涟泪水滴落在交握的指间。
      “易安,让我去吧,若任他们这样抄下去,家里很快就什么都不剩了。”
      “恒之,不要……”
      江永为妻子拭去眼角热泪,将她与孩子揽入怀中,轻声问道,“之前同你说的事情,都还记得吧?”
      怀中人将脸埋进他的胸口,说不出话,只是不停抽泣。
      “易安,今生是我负你,在我身后,还求你可怜母亲和孩子孤苦伶仃,费心覆护一二,”江永用力眨眼,只为不让泪水流出眼眶,“我只求你这一件事。来生我一定当牛做马,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我不要来生你当牛做马,我只想今生一直和你一起……”沈蔚倒在江永怀中嚎啕大哭,“恒之,你不要离开我……”
      江永抱着痛哭的妻儿,心头如遭万簇攒射。火爆风呼已在耳畔,他将牙一咬,狠心推开妻儿,快步走出卧房。

      “我是江永,我和你们回去,”江永站在门前,苍白的面容被火光染上红晕,他平静地看向冯渊,声音不卑不亢,“只是家中尚有老人稚子,夜间搜查恐生惊扰。可否请诸位暂缓行动,白日再行缉访?”
      “清剿逆贼刻不容缓!暂缓搜查?谁知你们会不会趁此销赃串供!”冯渊右臂一挥,“接着搜!”
      “多行不义必自毙,冯渊,你莫要欺人太甚!”
      还有什么比染素为淄、投玉入淖更生快感?江永的慌乱让冯渊激动得全身战栗,他竭力克制着心头快意,手指江永高声呼喝道,“把他带走!”

      “永哥儿,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娘!”黯淡的双目瞬间点亮,江永奋力挣开锦衣卫的挟制,冲到老人面前,迅疾扶住险些被撞倒的母亲,“娘,你没事吧?”
      “永哥儿,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带走?”老人靠在儿子肩头,浑浊的泪水滚滚而下,“他们是不是要像当初对你爹那样……”
      “怎么会呢,娘。镇抚司有些事情要问孩儿,孩儿去去就回。”
      “要问让他们到这儿来问,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母亲紧紧抓住江永的手臂,“当初你爹就是这样被带走了,到最后连个囫囵尸首都不剩啊——永哥儿,快,去找宋先生,他学通古今,一定有办法救你!”
      “老夫人,江永身犯逆案,铁证如山,就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活不得他。还请——”
      “住口!我的儿子我自己清楚,他从小就正直善良,怎么可能造反?”母亲厉声打断冯渊,“一定是小人栽赃陷害,想置我儿于死地,好借此飞黄腾达、身居高位!我告诉你,人在做,天在看,恶人坏事做尽,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江永怔愣地望向母亲,他竟不知她温柔的外表下还藏有这样一颗热烈的心。但当他的双臂被再次扣住,母亲被推搡在地,惊讶又化为浓烈的恐惧——他担心母亲慷慨的言辞会激怒冯渊,忙向她哀求道,“娘,您放心,我一定很快就回来!天气这么冷,您赶紧回去休息,千万不要着凉!”
      “永哥儿!”
      “带走!带走!”一旁传来冯渊气急败坏的嘶吼。
      “我要去见皇上!我要好好问问,江家两代忠良,那里对不起他?大宣杀了我的丈夫,如今又要带走我的儿子吗……”
      “娘亲,您不要说了……”江永被锦衣卫押着往前院走去,明晃晃的月光照亮满地狼藉。孩子在他的身后哭闹不止,仿佛在替父亲宣泄着无尽恐惧,江永不由自主地想要停步回望,却在下一刻被推着踉跄向前。

      府门外,上元节的花市仍未结束。三山街上箫鼓喧阗,灯光相射,嬉笑游冶者相望于道。宝马雕车香满路,最是人间好时节。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天地不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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