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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天地不仁(二) ...


  •   宫门启处,急密的雨线梳开昏黄的灯火,石板上激起薄雾笼罩在被锦衣卫扣于地面的青年身上。江永定睛看去,竟发现他身上穿着喜服,只是这喜服被浸湿打皱,只像是随意堆起的零落海棠。
      “阁下夜叩宫门,不知所为何事?”
      “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青年的头颅被按在地上,身体因挣扎而变得扭曲,他张口高呼,雨水便顺着呼吸猛灌进来,“咳、咳,我要找皇上要个说法!”
      “天子脚下,洪武门前,阁下出言不敬,殊为失礼,”江永眉间微蹙,“但念在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我可以请锦衣卫网开一面,放你归府,希望你莫要再无理取闹了。”
      雨水混着泪水在青年脸上纵横交错,他已说不出什么话语,只是从喉中激出悲声,时而呛进雨水猛咳一通,时而口闭声噎,似乎要背过气去。江永用眼神示意,锦衣卫们纷纷停手。为首之人又训斥青年道,“若非今日江阁老为你求情,我定要将你带到镇抚司松松筋骨——刚刚之事我们就当没有发生,你还不快走?”
      “您就是江阁老?”青年抬起脑袋,原本黯然的眼眸霎时被烛火点亮,他紧握江永的双臂,声音极哀极切,“江阁老,学生是太仆寺卿之子周濬,恳请江阁老为学生主持公道!”
      “周驸马?你有何冤要诉?”江永大吃一惊,思其甘舍洞房花烛而执意叩宫,愈发觉得事态严峻,忙在锦衣卫的注视下打断周濬的叙述,“周驸马,此地风雨侵身,不宜久留。不妨随我到礼部值房稍事修整,之后再细细与我道来。”

      礼部值房人息早静,铜壶滴水破开寒夜,江永凝目视之,竟已至人定时分。
      周濬缩在座椅中抽噎,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填补了情绪爆发后的空缺。江永默默坐在一旁,将壶中凉茶倒出两杯,一杯递给周濬,一杯自顾饮尽。等了一会,见他毫无动作,江永又起身走到案前,翻看起尚未处理的公务。
      凄厉的哭嚎在耳畔炸响,江永心烦意乱地阖上奏本,暗暗生起些微不满——坊间皆称周濬与康平公主青梅竹马,良缘早定,奈何咸嘉晚年天下翻覆似烂,先帝殉国国母赴死,致使婚期一延再延。原以为二人历经千辛万苦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谁知洞房花烛之夜,驸马居然抛下新妇、夜叩宫门,甚至还涕泗横流如丧考妣。他究竟置公主的颜面于何地?
      “周都尉,你……”
      “我娶的人,不是康平公主,”平静下来的周濬似在自言自语,“那不是我的阿娖,不是我的阿娖……”
      “北京城破之前,先帝亲自将康平公主托付于我,我的贴身书童江泰将殿下一路护送至留都,今上命人识辨身份,皆言确凿无误,”江永道,“此后殿下居于深宫,绝无与人调换之机。驸马与公主久别重逢,或许……”
      “江阁老与尊夫人暌隔十余年,重逢便相见不识了吗?”
      江永一时语塞,“这……”
      “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十年以来,殿下的眉目唇额早已在我心中刻下千遍万遍,我如何会认错?”周濬争辩道,“何况同我拜堂的女子浑然不知我与殿下的过往,稍一试探便露马脚,铁证如山,绝无差误!”
      周濬在雨中浸泡半宿,神情狼狈不堪,江永不认为他在说谎。“难道有人贪图富贵,在婚礼中将公主殿下取而代之?不,太荒谬了,她如何能瞒过宫中众多眼目,瞒过陛下和……”江永的沉吟骤然顿住,密如鼓点的雨声催下额角冷汗。难道是奉旨代嫁?他的思维不可控制地驶向离奇与惊恐,可皇上为何如此?
      “她一定是死了。”周濬阖上双目,任泪水再次浸满面颊。
      阵阵风雨透进房门,寒气凝结成霜,从地面一直蔓延到二人靴上,如恣肆的野草铺陈而来。
      “若殿下横遭不幸,宫中定会治丧,岂有瞒天过海之理?”江永低语,“难道个中蹊跷,内宫不欲人知?”
      “我们今天把她装进了棺材。”陈公明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江永嚯地站起身,震碎一地冰霜。
      不可能,这不可能!江永踉跄着后退数步,被一张圆凳绊倒在地。平静沉敛尽为陈迹,他像是被一只厉鬼扼住了咽喉,眸中写满悚惶,双手在袖中剧烈颤抖,饶是张嘴拼命呼吸,血色仍从脸上急速褪去。周濬见他几乎就要昏厥过去,正欲上前查看,却被摇晃起身的江永一把拉出值房,歇斯底里地朝南面奔去。

      天瀑落为地河,二人在密织的雨帘间穿梭。阔落的官邸与低矮的民宅从周濬身旁快速后退,转眼二人已转出城门,钻入浓稠的夜色中。一连奔跑数里,周濬只觉双腿酸软,肺脏要在胸腔中炸开,他赶忙握紧江永的手,生怕被身前之人在无知无觉中甩开。一队人马浩荡行过狭道,二人也不知避让,只是在车夫的喝骂中向前狂奔。
      待到周濬眼前再次亮起点点孤光,他们已置身于南郊的乱葬岗。天河倒灌,遍地泥泞,潦草筑起的坟茔纷纷塌陷,翻出森森白骨与未朽尽的皮肉,断木砾石夹杂其间,细瘦的长草在野风中无助低昂,骤雨急下,敲出沙沙声响,宛若孤魂野鬼踏风夜行,从二人身边急急掠过。周濬只觉全身都浸于千年寒潭,一个劲地唇齿打颤,竟吐不出半点词句。他攥着江永的衣袖忘记松开,二人默然矗立,几乎要融化于黑夜中。
      “喂,你们是干什么的?”一盏风灯缓缓靠近,待看清江永身上的公服,那人立刻躬腰行礼,换上一副谦恭的表情,“啊,竟然是官老爷大驾。草民只是到这儿捡些东西,绝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情,请老爷明察!”
      周濬目光下移,掌灯者坦然将手中物什递到他们面前——那是刚从尸体身上扒下的衣料。
      “官府办案,请你配合,”江永全身湿透,嗓音却是说不出的枯涩沉闷,“今日起的新坟,你可能认出?”
      “这倒不难。只是今天多了许多新坟,有从镇抚司运过来的,有被寻仇抛尸的,还有乞丐、流民饿死病死后直接埋在这里的,不知老爷想找的哪一种?”
      “今日稍晚,几个半大孩子过来埋的,”江永补充道,“他们抬了口棺材。”
      “有棺材?啊,那应该是这边,”那人指向一处稍显整齐的区域,“我来得晚,没看到那些孩子,但有座新坟建在山坡高处,离其他的坟都不近,似乎是他们想做个区分吧。诶,人死了不过一把骨头,都埋进乱葬岗了,还有什么讲究的?老爷您——”
      突如其来的哭声吓了他一大跳,官老爷身边的年轻人猝然崩溃,神情恍惚地坐在泥里,口中说了一串话,他一句也听不清楚,只得小心翼翼地朝着稍显冷静的大官问道,“老爷,还需要小的做些什么吗?”
      “有铲子吗?”
      他拿来两把铲子,一把被大官接过,一把被塞进年轻人手中。“老爷,这位小兄弟哭得厉害,怕是没力气使铲子了,还是让小的帮老爷把棺材挖出来吧。”
      江永的指节因用力发白,潮湿的铲柄仍在他的手心不住滑落。“老伯,今日多谢。但此事关系重大,你最好不要参与,”他努力压平颤抖的声线,缓缓开口,“还请早早回去吧,如果可以,能给我们留一盏灯吗?”

      树梢上的灯笼洒下一团昏光,狂风不息,光团也在坟头来回跳动。江永如提线傀儡般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一铲接着一铲将覆土清去,很快便触到木板所在——那是一口柳木棺材,因为没有上漆,木材所有的缺陷都暴露在外。风雨渐消,光团在惨白而轻薄的棺盖与屈辱而绝望的死亡上方轻轻颤抖。他无法从膨胀的木缝间拔出棺钉,索性将铁铲高举后重重砸下。棺盖应声而碎,只需向断裂的木板间瞥上一眼,江永便知自己最可怖的猜想已成现实。
      周濬飞扑上前,徒手将木板一一搬开,粗糙的木刺扎破他的手指,翘起的棺钉刮下一片喜服,冰雨顺着衣襟锥进心口,他也浑然不觉。光线被那道失魂落魄的身影完全挡住,江永取下灯笼,在周濬的对面站定,终于将棺中全貌看清。
      康平公主躺在白色匣中,光团压着她灰白的脸庞。公主清瘦得吓人,那高隆的颧骨,深凹的面颊,细长的脖颈,如何让人相信她正值豆蔻年华?少女双眼圆睁,微张的口中满是血污。向下看,是凌乱不堪的衣裙和嶙峋如柴的扭曲手杆,再往下看……是尚未洗去的血痕。
      公主浴在血中,皱乱的裙摆原是月白色,如今尽成血衣,雨水落进棺中,冲开淤血,棺底仍是黑红。灯烛终于燃尽,天边微光初现。江永的大脑一片空白,眼前接连掠过许多场景,他都无动于衷,直到缓过难以自抑的痛楚,他才伸手抓住周濬的衣襟,拼尽全力将他扔到泥中。
      周濬忍着满身酸痛勉力爬起,正想将自己的未婚妻再次揽入怀中,却又被一个耳光扇回地上。他抬头看向江永,目光呆滞,从唇齿到胫腓都在发抖。
      “你听清楚了,这里埋的不过是一名宫女,真正的公主你已经娶进府了,”江永的脸庞在他眼前突然放大,猩红的眼眶清晰可辨,“你现在立刻回去!”
      “不!”
      “混账!”江永咬牙大骂,“你要将你全家和我都连累致死吗?”
      周濬什么回应都没有,只是自顾流泪,自顾发抖。他向棺中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突然暴起抽出袖中短刃。江永瞬间反应过来,一把将他按住。周濬拼命挣扎,胡乱挥舞的短刃将江永砍伤,待指尖触到温热的鲜血,他才霎时清醒过来。
      “阁老,阁老!”他惊惧地大叫。
      阁老用一双平静的眼眸淡然望向他,什么都没说。身后有马车辚辚驶来,江府的管家焦急呼喊着家主,江永应了一声,不由分说将他一同拉上马车。
      “恒之兄,怎么回事?”华安匆忙扶住面无血色的江永,“你们为何会在乱葬岗?”
      “辛苦你们找了我一夜,”江永瞥了一眼华安黧黑的眼眶,又看向周濬,伸手将他身上的喜服扯下,递到华安手中,“那边有一处新坟被我们挖开了,尸体还未重新安葬。请庆馀将此衣物盖在那名女子身上,重新覆土建茔吧。”

      将周濬送回驸马府后,江永倒在车厢中沉沉睡去。连夜的暴雨仿若酸水一坛,将他的骨头浸泡得酸软无力。久违的高热又扑上额头,梦中的他置身于一处火宅,周遭的一切都在熊熊燃烧——长城之上狼烟大起,墙垣与士兵一同跌落,皇极殿顶的明黄琉璃瓦噼啪炸响,椽柱坍塌葬了龙床,万岁山的老槐树烧焦炭化,一颗头颅滚下铁线般的残枝……而后场景再变,一座书阁出现在江永面前。飞阁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每一层都被红光笼罩,千万籍册从架上抛出,冒着黑烟直直落下。江永被溅起的纸屑迷住双眼,依稀间辨得几行字句,竟是《礼记》的《儒行》篇。
      随后便是震天动地的巨响,火星四散,浓烟滚滚——他的信仰大厦顷刻化为齑粉。
      “江泰,莫要叫醒他,”江永听见沈蔚的声音,离自己时远时近,一会像是响在耳畔,一会又像是落在云中,“请先将恒之背进卧室,让他好好睡一觉吧,”
      江永想要出言宽解,却发现自己半分气力也无。

      待他再次醒来,已是掌灯时分。
      妻子坐在床边,手里抱着一个襁褓,还未满月的孩子在母亲的怀中安睡,柔和的烛光洒下,一切都静谧美好。“醒了?”沈蔚将孩子放下,用手试了试江永的额温,“总算是退烧了,你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江永摇头,勉力从床上坐起,揽着孩子细细打量,“易安,他长得像你,真是漂亮极了,”江永的眼中满是爱怜,“你瞧,他熟睡时和你一模一样。”
      沈蔚给江永披上件外套,又听他冷不防叹了口气。
      “怎么了?”
      “我对不起咱们的孩子,”江永的面颊慢慢僵冷,仿佛仍身处于连天暴雨之中,“竟把他带到这样一个世道上来。”
      “恒之,你……”沈蔚言语未尽,已被江永揽在怀中。他又瘦了,脊背坚硬如同铁板,沈蔚微侧头颅,发现丈夫原本温和的脸廓不知何时生了棱角。

      急促的敲窗声打破了夫妻的温存。孩子“哇”地哭出声来,沈蔚忙将他抱起安抚。江永揉揉孩子的小脑袋,明白有大事发生,匆匆知会妻子后便快步走出房门。他有些懊恼,本想对敲窗之人训斥几句,却在见到华安煞白的面色后放弃了追究。
      “庆馀,发生什么事了?”
      “恒之兄,大事不好!”华安将江永拉远几步,沉声说道,“驸马府传出的消息,康平公主洞房花烛夜因病暴毙。驸马周濬痛不欲生,竟举刀殉情,而公主的陪嫁宫女也跟着殉了主。我刚刚去府上看过,那三口棺材都停在正厅,就连司礼监的公公们都前往吊唁了。”
      “无量寿佛!”江永只觉天旋地转,险些跌倒在地。他手扶缸沿撑起身体,在水中见自己面如死灰。
      “我下午去过乱葬岗,新的坟茔又被打开,殿下已经被带走了,”华安上前搀扶江永,随即又补充道,“在我返回途中,曾与一帮太监擦肩而过,他们似乎正朝乱葬岗的方向走。”
      “若有旁人问起昨晚之事,庆馀万不可泄露分毫——便是夫人也不可告诉。”
      “恒之兄放心,”华安忧心忡忡,“只是驸马府上三人同死,此事太过蹊跷,坊间大有捕风捉影之人。而皇上要查究事败之因,已派出太监四处搜捕——此事已不可能轻拿轻放,恒之兄,且为之奈何?”
      “如今人方为刀俎,我为鱼肉,纵有避祸之心,又能如何?”江永掩面而泣,“我未能护下太子公主,所负先帝良多,甘愿以死相赎。然而老母久病,妻子多劳,稚子尚小,捐此为子为夫为父之身,谁舍为我高堂妻儿一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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