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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猃狁孔棘(四) ...


  •   坤宁宫的明殿上,一道明黄纱幔遮住屏风宝座,后方端坐着骤然丧夫的大景皇后。“宣使不辞劳苦远道而来,大景接待不周,还请江阁老多多海涵。”范文程站在幔前,将萨语译为流利的汉话。
      “此事皆因景廷中有人蒙蔽圣聪,欲令两邦结怨而暗收渔翁之利。今得国母召见,亲澄误会之处,江永感佩万分。”
      “听闻阁老行至淮安病重难起,今已大安了?”
      “承蒙娘娘关心,下官已痊愈了。”
      “阁老代师受刑之事,本宫亦有所耳闻。若非南朝皇帝好恶易惑,阁老便不会遭此劫难,”宝座旁的一对青玉香筒转出袅袅熏烟,“听闻弘光帝继位前南京曾有‘立亲’、‘立贤’之争,今福王以亲入主皇宫,亲佞远贤、游宴无度,阁老可曾悔于拥立?”
      江永微微一笑,“昔日先帝被困,天下骚然。留都诸臣为安定人心,特择一亲王就任监国。所谓‘立亲’、‘立贤’之争,无非两党相对之辞。而后宫车晏驾,监国继位,正统之名系于先帝遗诏,福王继位乃天命所归,为臣者唯尽心辅佐耳。”
      “汗王在时,常言汉家礼法远胜夷狄常俗。阁老精通汉家仪礼,请教尊位传承之伦序。”
      江永垂眸细思,他已明白今日被召见的缘由。博仁猝亡,生前未立储君,觊觎皇位者以其弟都仁与长子文晖最为势强。都仁乃老汗与继妃之子,少时深得其父宠爱。传言老汗临终前曾有传位都仁的动议,却因猝然离世而未能公布。博仁以先父遗言强令继妃殉葬,顺利扫清继位障碍,夺得萨族大权。都仁及其同胞兄弟贵仁、富仁虽无缘大宝,却因连年征战立下赫赫战功,其势甚张而不可漫视。博仁在时,尚能制衡弹压,今人已没,近皇位者舍都仁其谁?
      至于博仁的长子文晖,他在父亲手下历练多年,参与征朝、伐宣、收服鞑靼,如今兵临黄河,战功亦是不菲。皇后无子,若依汉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之序,文晖继位乃实至名归,奈何其母身份低微,又与皇后生非同族,无法得到皇后的支持。皇后出身鞑靼,其侄女亦为博仁之妃,这位静妃膝下育有皇三子文旭,今年已满六岁。
      “一切大位传承,皆以延续血脉与稳固局势为要务,”待看穿了皇后的心思,江永缓缓开口,“所谓伦序之辩,核心不过八字——父以子继,子以母贵。”
      释然、赞许、感激 、提防,刹那闪烁于江范目光交错之间。

      话音落处,一只月白缎绣花盆底款款迈出暖阁。年轻的妇人身披石青朝褂,手戴嵌珠护指,颈上的三盘朝珠在烛光下璀璨生光。她牵着稚子向帐后的国母屈膝行礼,寒暄几句后,又转身与江永相对。
      江永忙将目光下移一寸,又见静妃松开右手。孩子会意,立刻跑到江永面前,用不甚流利的汉语发问,“上次与范师父签订和约的人,是不是您?”
      “回殿下,正是在下。”
      “大宣不喜欢打仗,大景也不喜欢打仗,”文弱的孩子声音里打着颤,眼神清亮如泉,“江阁老,您帮我当上皇帝,我与您签订和约,好不好?”

      “请代我告知瑞王,周绪不日将由皮岛登陆辽东,从后方扰袭老寨、辽阳,以此缓解宣朝北境压力、于和议中抢占先机。”
      “如何证明消息属实?”接头人面露不满,“既是紧急军情,你怎么拖到现在才说?难不成下不了决心,打算脚踏两条船?”
      “此心至诚,天地可鉴!若非景朝对使团频繁施压,江永也不会透露机密以安定人心。在下一得知消息,就立刻赶来见您了,”门墙遮住银白的月光,吴源的身影半明半暗,“当初江永借病重之名在清江浦修整十余日,再次出发时却面色红润,毫无病去抽丝之形。以在下愚见,那十日间江永养病是假,而联系周绪是真。”
      “若你发现蹊跷,为何当初没有禀明?”
      “江永养病期间,外交事务皆由我与另一位副使共同处理。那时我们正忙于联系江北故臣,未遑关注江永动向。而他也一直待在房中,平日只让家仆向我们传话,从未与我们当面会谈,”吴源急于开脱,“我从未见过周绪,故而虽见有人进出,也无法察觉他们的密谋。眼下此事由江永亲口说出,定然不会有错。兹事体大,还请速速禀告瑞王!”
      “好吧,那我现在就去说,”对方的眼神依旧轻蔑,“我说吴源,这该不会是江永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吧?”
      吴源立刻正色道,“出使以来一切回禀上书事,江永皆与众人商议,从未欺我瞒我。瑞王尽可提前做足准备,以期一举战胜周绪。”
      对面的人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转身准备离开。
      “诶,阁下还请留步!”吴源又快步拦在那人身前,脸上堆满谄媚的笑容,“那我们之前说好的事情……”
      “你们的使团必死无疑,但瑞王会保你一命——要好好报答瑞王恩情。”
      “多谢瑞王!多谢老爷!在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对方未舍他一瞬目光,径直向府院的后门走去。吴源连忙侧身辟易,跌入稠浓如墨的黑夜。

      “江阁老,您找我?”
      “吴副使,且请稍候。我在回复首辅书函,过后需要你与赵副使审阅附名,”江永没有停笔,“江泰,给吴副使看茶。”
      吴源躬身接过茶盏,轻啜一口后,又礼貌放回木几。他刚想起身,却听身侧的赵哲冷不防问道,“晚饭后在鸿胪寺寻你不得,不知吴副使去了哪里?”
      “景朝翰林韩辅是在下同乡,今晚邀我过府一叙,”吴源早已备好说辞,“既身处敌营,本不应交接过甚。然念及同乡之谊,在下不忍推却……”
      “所以就里通外国?”
      “此乃无稽之谈!我与韩辅会面不及一刻,浅交数语即归,所叙不过故事旧谊,何谈背君叛国?”
      “身为景朝翰林,韩辅未曾打探我朝内情?”
      “自是没有。赵副使无故诬指,意欲何为?”吴源额上渗出汗珠,他不欲与赵哲继续纠缠,匆匆离开座位,行至书案旁,“阁老,元辅说了什么?”
      “例行询问进展而已,”江永抬头看他,灼灼烛火在他眸中跳动,“景廷查访甚严,曾仕宣朝者府宅皆由萨兵封锁,任何人不得踏出半步。吴源,你根本无法见到韩辅。”
      “在下……”
      “你暗生二心,私自接洽景朝的礼部侍郎,请其将投诚信转交瑞王,”江永的声音带着悲凉,“信中还承诺要率兵归顺并招徕南中诸将,是也不是?”
      吴源张口欲辩,突觉唇舌发紧,所有声音都生生闷进喉中。他的面颊浮上青紫,瞳孔不断散大,整个人如同骤然跌入海底,在窒息与痉挛中,凝视世界被漩涡绞碎,撕出利刃般的光点向自己袭来。
      茶里有毒。短暂的清明中,他绝望地意识到这个事实,随即又被剧痛淹没,倒在地上猛烈地抽搐。
      半刻钟后,海潮褪去,生命终结。
      “吴源突发急病不治身亡,来人,将他的尸身火化,骨灰带回江南安葬。”江永的眼神平静、坚定,一如往常。赵哲似乎从中捕捉到一闪而逝的悲悯,但他只觉是自己眼花。
      江永重新提笔。“经调查,副使吴源叛国投敌,幸而发现及时,未铸成大祸,”他在回函的末尾写道,“现已依律处死。”

      弘光元年七月初五,蓟辽督师周绪佯攻辽东,郡王贵仁、富仁率兵驰援。当夜静妃私访瑞王府邸,劝以拥立三皇子事。次日清晨,中宫宣布博仁死讯,尊遗诏令三皇子柩前继位、瑞王都仁行摄政大权。皇长子文晖千里奔丧,却只能在城外吊祭。未满三日,其弟文旭即命他重返前线。
      国丧期满,两国正式签订和约,议拟条款如下:
      “一、嗣后宣、景两朝永存平和,所属子民彼此友睦,旅居他国者须由该国庇护身家。
      二、流贼披猖,民不聊生,为保安黎献、宁靖地方,两国将合力围剿李翊、张全寿等部,并以实际占有划定势力范围。
      三、为止肇衅,两国于黄、淮之间设立军事缓冲区域及官方榷场,分派兵马驻守南北、维护合法贸易,双方必务协同,庶存悠久。
      四、两国放弃对河南、山东及朝鲜之实际统领,三地长官可以平等名义与两国邦交及宣战。
      五、沿续前约,大宣每岁以每岁以绢一十万匹,银一十万两万助军旅之费。沿边守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
      “有渝此盟,不克享国。昭昭天鉴,当共殛之。”在这列文字的下方,江永郑重地签上自己的姓名。

      林又清的陵寝坐落于燕山山麓,与他的父兄相比,规模实在寒酸许多。在他执政的十七年间,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国库仓廪空如悬磬。林又清在危局中碎尽肝胆,何曾有暇关心死后之事?林鸿涛攻陷京城,为示正统,特命工匠加急修筑皇陵,然而不久后萨兵临城,林鸿涛兵败身死,德昌旧臣为使林又清及其皇后的梓棺不受毁坏,匆匆将它们葬于咸嘉帝的田妃的墓中。
      待博仁入主京师,为笼络民心,下令为林又清继续修建皇陵,林又清夫妇的棺椁重新迁葬。江永一行前往祭拜时,园寝尚未完工,神道旁的草木随风起伏,似有天地荣枯无穷,忽见景朝的砖瓦堆在宣朝的墙阶前,才知暗换了多少春秋。
      鉴于两国兄弟之盟,祭奠仪式十分隆重。赞引、执事、读祝、进帛官各司其职,初献、亚献、终献、诵祝几合会典,偶有纰漏之处,江永也未去计较——当礼仪不再对现实产生意义,又何必那般执着呢?
      “瞻望远陵,追念深恩,不胜凄怆,謹用祭告。伏惟尚享。”然而悲恸却是如此真实,逃离京师之后,在每一个失望、无奈、恨怒、哀戚的时刻,江永都会想起万岁山上那道冷风中的身影。他埋下头去,深深怀念起自己的皇帝——虽然他很确信,林又清绝不会接受景朝的祭品。

      “若依《春秋》之礼,君杀,贼不讨不书葬。先帝虽葬,然实未葬也,故此地不可称陵,只可称攒宫……”
      “逆贼乃林鸿涛、黄俟之流,其身既埋山野,便算报得君父之仇,”江永按住赵哲的肩膀,低声告诫道,“博瀚,我已知尔意,然身处异国,不可任性妄言。”
      “异国?明明……”赵哲不满,却见江永眸中横飞寒光,又只好闭口不言。
      赵哲心下有些委屈,然而在下一瞬便有顶花翎顶戴扑到一行人面前。园寝之中不可驰马,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一路发足狂奔,步上神道时已汗流如瀑。他上身前倾,两臂支膝,想说的话都被堵截在剧烈欺负的胸腔之中——直到这时,赵哲才为自己的失言感到后怕。
      见此情形,江永面色微变,“范学士,出什么事了?”
      “刚刚接到线报,瑞王已知晓我们围魏救赵之计。他在暗中集结兵马,准备在京城将你们一网打尽,”范文程断断续续地说道,“陵门外的快马乃圣母皇太后所赐,太后请你们赶紧离开京师!”
      “但我需要到鸿胪寺取回国书。”
      “国书我已帮你取来,你们拿上快走!快走!”

      “承蒙嫂夫人款待,愚弟铭感五内,”赵瞻的目光勉强从碗中移开,小心翼翼地问道,“弟还能再吃半碗吗?”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沈蔚轻笑,又让婢女端来一碗米饭,“一路很是辛苦吧?”
      “恒之兄南下传旨、北上议和,在嫂夫人面前,愚弟不敢称辛苦,”赵瞻捧起饭碗,“但此番四川之行,也足以算作‘万分惊险’了。”
      “我记得四川数年前已沦于张全寿之手,川陕总督蒋远航及兵部尚书刘罡屡次进剿都铩羽而归。如此骚乱之地,你去那里做甚?”
      “弟在粤西时,曾与一僧人相伴游历。某日遇白教信徒劫掠村庄,他为保一家妇孺,惨死贼人刀下,”赵瞻长叹一声,“临终前,僧人央求我将他的骨灰带回眉山,安放在清凉寺中。为践此诺,弟也只能不避汤火了。”
      “如今四川境内,情势如何?”
      “用张全寿自己的话说吧,四方有路,在劫难逃,”沈蔚临产在即,赵瞻不便多说,那些砍断右臂的俘虏、饥馁而死的百姓、遍地横陈的尸体,毫无龃龉地与金碧辉煌的宫殿、富可敌国的财宝交织融合,引出毒蛇般的恐惧与怨恨,在思维的间隙中悄然盘旋,紧紧将自己绑缚其中。赵瞻甩空脑袋,故作乐观地说道,“所幸张全寿的作为尽失民心,相信很快刘尚书和蒋总督就能挥兵西进,解救受苦的百姓了。”
      “若果真如此,仲远如何会连饿这么多日?”
      “有粮入口、有命能尝已是上苍保佑了。张全寿下‘选举考试令’,命全川书生赴成都应考,若不应召,立刻斩首——我本无意参加,奈何偷偷读书时被邻居告发,为保性命,只得前往成都,与全境书生同住大慈寺,”往事不堪回首,然而一朝陷入,难免顾影自怜,“三日之后,正式开考——嫂夫人可知题目为何?张全寿亲来检阅,若是士子身量不足四尺,或若让他觉得可用,便让站到一边,称为‘中举’,而剩下的人全都被甲士锁拿,一一斫入水中——片刻之间河水尽赤,尸积断流,而腐臭竟半月不绝……我侥幸被张全寿选中,在他身边做了文书。一日全寿酒醉不醒,我才趁机逃出。弟徒步翻山越岭,终于在川湖边境线上被蒋远航的部下所救。之后……”
      赵瞻忽觉失言,见沈蔚神色如常,又放心继续说道,“之后蒋公亲自接见了我,并让我将所见所谓记录成册,随奏折寄往南京以作索饷之辞。然而在发回的批示中,朝廷竟斥责他们危言耸听,要求他们自行解决粮财短缺之事。蒋公无可奈何,竟携我同来南京,当面劝说皇上增加军饷。”
      “西南竟捉襟见肘至此?”
      赵瞻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我与蒋公一路东行,所乘舟马不如寻常客子,所食菜肴不过酿豆腐、炒青菜而已。依我之见,蒋公他们真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你们此来南京,能否得偿所愿?”
      “愚弟本不报以希望。然而恒之兄与景朝成功议和,致使北境压力暂缓。皇上龙颜大悦,或许能听进忠言,救济西南一二,”赵瞻苦笑,转而又问道,“出使既已完成,想来恒之兄很快就能归京,在小侄儿出生前回到嫂嫂身边了吧?”
      却见沈蔚敛容轻叹,缓缓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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