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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猃狁孔棘(三) ...


  •   天光未明,禅房响起第一声清磬。
      磬声拖着长长的尾音,荡开炉中轻烟。昏暗的烛光为它勾勒出浅色的金边,同时稀释冲散,唯留缕缕檀香不断地透入一切。冷榻孤窗悬残月,年轻的僧人盘腿坐于蒲团,将祇树给孤独园的宣说款款诵来。不远处的钵中野花冉冉如紫雾,轻颤下一滴清露,落在青年的手背上。
      身披海青的林书桐扬起头颅,数点星辰落在他的眸中。他用清亮的嗓音拨动晨风,遮山的白霭霎时散去,随后又悄然聚合——
      世尊,善男子、善女人,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应云何住?云何降伏其心?(注4)

      “听闻恒之兄身体抱恙,如今可好些了?”
      连日的劳碌与沮丧影响到伤口的愈合,江永发起了低烧。五脏六腑如同放在文火上烘烤,绵绵不断地消耗着他的生命。然而收到好友关切的目光,江永也只能强打起精神,勉力撑起一抹微笑,“无妨,有劳弘基挂怀。”
      “江北前线战事吃紧,恒之兄重任在肩,务要保重身体,”徐承业忽然凑近江永,向他低声询问,“听说孙守本将军在睢州遭人暗算,部下当场哗变。程公匆忙赶去弹压,才不致酿成大祸。纵使如此,孙守本部群龙无首,士兵纷纷逃散,而另外三镇的总兵滞留江南,只是隔岸观火,竟不发一兵一卒相助,任凭宣军节节败退。”
      何止是不发一兵一卒,郑朗、韩文泰和吕严三人甚至还为侵占孙守本的驻地大打出手,险些引发内乱。江永长叹,“此事内阁已有对策,弘基无需担心,安心赴任便是。”
      见徐承业久久不语,江永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正好看到桌角的两张文帖,“这是薛湛送来的拜帖和礼单,你要打开一阅吗?”
      “不敢不敢,”徐承业连忙摇头,随后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恒之兄,薛湛今科夺魁,果因其妙笔生花否?”
      “薛湛高中,恰如前朝赵成栋事。”
      万历年间赵涉川次子赵成栋参加科举,主持会试的次辅因感念赵涉川的提拔之恩,早已暗中将赵成栋名列进士。及至殿试,万历帝又以“看顾先生的子孙”之名公然施恩,直接将赵成栋点为状元。此事在当时引发轩然大波,但都被赵涉川以强制手腕压下。而后赵成栋担任翰林院编修,万历十年其父倒台,成栋全家被发配广东。
      “恒之兄,你怎可如此讨好薛青玄?”
      “若是你,又当如何?”
      徐承业无言以对,思索良久,又问道,“那我出任余姚县令,是否是元辅还给恒之兄的人情?”
      江永默认,“溪口镇雪窦山中有一寺庙,那里有位法号圆智的小僧,还请弘基多多看顾。”
      江永将林书桐假死、被锦衣卫护送出京、又在雪窦寺出家的事情一一道来,徐承业听得目瞪口呆,怔愣半晌,又不得不钦佩起江永的良苦用心来。
      “恒之兄,这可真是——”
      “大爷!”江泰的呼喊让江永倏地坐起,“什么事?”
      “宫里传来消息,让大爷即刻进宫,有紧急事务商议!”
      此事能让林又汲从温香软玉与锣鼓粉墨中抽身退步,纵非已至亡国边缘,也是王朝命悬一线的关头了。江永仓皇起身,剧烈的眩晕让他打了个趔趄,手边的茶杯应声侧翻,杯盖辘辘滚下桌案,碎成一地瓷骨。

      青石板的地面光滑平整,载上亮白的月光,仿若一块寒冰。双脚踩上去,又像是落在空中,得不到任何实地的反馈。江永失魂落魄的身影映在昏黄的油纸上,在沈蔚的注视下缓缓拉长,缓缓淡却,换来门轴的一声轻响。
      “恒之,发生什么事了?”
      疾病熬尽了江永最后一丝气力,他颓然坐到几前,用手撑起额头,“博仁杀了林鸿涛,正式在北京登基称帝。他向三军发表檄文,称要移师南讨,一统中原。”
      “什么?太仆少卿曾勖不是已携金银缎绢北上款虏,望其遵守前约、放弃进兵吗?”
      “三纸和约争如千万兵马?既已南渡,仍求苟安,如何能不重蹈晋宋旧辙?”江永的目光落向妻子膨隆的小腹,终究未将“曾勖的头颅被函封送回留都”的消息说出口。
      “那朝廷是否也要出兵?”
      江永冷哼一声,“当初与博仁南北夹击伪朝都做得一地鸡毛,若非周绪重夺皮岛,博仁还将辱我更甚。如今直面兵强马壮的萨军,江北三镇早已心中惴惴,即使不临战先逃,也会被打得丢盔卸甲。”
      “那朝廷又将如何?”
      “割地、赔款、求和,除此以外,他们还会做什么?只是……”
      江永欲言又止,颤抖的嘴角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虽然努力屏住了泪水,目光却忘记移开。沈蔚瞬间品咂出异样,艰涩地开口问道,“曾勖已经死了。要去和谈的是你,对么?”
      江永无言以对,泫然欲泣的神情已经完完全全暴露了他。
      “那你会不会也……会不会也遇到危险?”
      江永将妻子揽入怀中,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将眼泪悄悄拭去。“我一定会回来的。”他向妻子保证。可笑的是,人只有越无能为力,才越会迫切地想去保证什么,而那样的保证,又与镜花水月何异?
      “我只求你回来。”背后有衣襟温热,声音哽咽。

      一年之前,江永自北京一路南逃,身心的狼狈与凄楚尚存脑际,今又原路北上,前往已沦为胡境的燕城,他已不知身向何处嗟,泪向何处洒。使团从燕子矶出发,渡过长江来到瓜州,又乘驮马抵达淮安。在清江浦候闸之时,江永的病情急转直下,一行人不得不暂留数日——在此期间,两名副使提议与向投降景朝的前宣官员联络,请求他们遣人接应。江永病得昏沉,只传出话来,一切都让他们自便。
      “若降臣同意接应,则被疑为心向故国,不日即遭罢黜;若降臣拒绝接应,为向新朝表示忠心,反会更加苛待使团,”乘船悄然赶到的周绪坐在江永下榻的房中,一面打量手中的两份文书,一面饶有兴趣地倾听江永与江泰的对话,“无论如何都是闭门羹,恒之何不稍加阻拦?”
      “以明棋藏暗招,有何不可?”江永坐在榻上。他的身体尚虚,但已经恢复了健康,完全不似外界传言中“油尽灯枯”的模样,“何况黄河以北虽有萨兵驻扎,但结寨自保的百姓不在少数。让他们试探一番虚实,亦属外交常理。”
      “看来一到乱世,礼部也清贵不了呀。”
      “延祚兄就不要打趣愚弟了,”江永见他将文书放下,“兄台阅过皇帝密旨与首辅主议二通,不知有何感想?”
      “薛青玄人虽昏庸,在毁誉关头却毫不糊涂。‘不屈膝、辱命,尊□□体’,”周绪指向首辅主议上的一行字,“除此之外,既无行动指南,也未提及议和底线,生怕别人将丧权辱国的罪名加到他的脑袋上。”
      江永无奈地笑笑。
      “反倒是密旨中提到了能够赔偿的金银数量与可以接受的势力划分——却是一派胡言,”周绪继续说道,“守江必先守淮,若将江淮之地都割给萨族,留都门户大开,亡国岂非指顾间事?”
      “而且朝廷也承受不起三十万两白银和万两黄金的岁币,弘光帝唯知燕乐逸豫,日夜赏赐无度,何知百姓疾苦?”江永补充道,“愚弟暗中急邀延祚兄来此,正是想同兄台仔细商议,制定个切实可行的计划来。”
      “若论出使外邦,朝中何人能及恒之?”周绪嗤笑一声,“直说便是,你需要我做什么?”
      江永被看穿了心思,神色反而坦然,“延祚兄,我想向你借两样东西——兵船和情报。”

      十日之后,江永“病情好转”,使团一行再次启程,渡过京杭大运河与黄河,继续向北京进发。
      果然不出周绪所料,黄河以北村落凋残,断壁之下鸟兽寂然,偶有城池尚存人烟,却皆已被萨兵驻扎。守城的官员一见有未剃发易服的宣人靠近,立刻放炮呐喊,引弓欲射。江永一行告以通好之意,唤来的只有讥嘲奚落——“谋国要看大势,我国兵强,如要和好,须多漕粮来,我们好说话(注5)”。万般无奈之下,他们只能一路风餐露宿,一面堤防拦路劫掠的强梁,一面打探安全可行的道路。江永偶尔会想起李立本和他的母亲,然而思路却不停被路边浮肿的尸体与浸染的血尘打断。“他们是提携捧负之父母、如足如手之兄弟、举案齐眉之夫妇,如今他们在路边堆骨成山,与其说是遭到了萨人残杀,莫不如说是被故国抛弃!”愤懑混杂羞耻,如巨锤般猛烈撞击着江永的内心,“这就是亡国的下场,这就是亡国奴的下场!”
      五月二十日,使团抵达临清,前宣锦衣卫、今天津督抚遣兵来迎,不久后被削职逮问。此后江永一行的处境愈发艰难,不仅要自备盘费,还要面对各地长官的冷遇和苛待。待到进入京畿、暂留通州修整时,使团只剩下百余人——其余皆被扣于静海,被严加看管起来。
      在通州停留期间,江永欲与新朝取得联系,首议入城与接待的礼节,次议前约修订及祭告祖陵、奠安咸嘉帝后诸事。几名使团成员入京求见曾仕前宣而今位高权重的降臣,多因担心招致嫌疑而不敢出见,更为恶劣者,竟厉声喝骂、斩杀使臣以取悦上官。不久后,景朝正式派出通事,与江永等人接洽入城事宜。
      “四夷馆处属国觐见之使,处宣臣则非礼。若尊朝以属国相见,我必不入。”
      景朝通事笑意骄嫚,“阁下有所不知,我朝兵马已进抵黄河北岸,而贵朝可堪一战者唯程言一人,以荏弱脆碎之卵,欲击坚实强固之石乎?”
      “我朝江北四镇及楚镇共百万兵马,皆身经百战,何愁不能一战?”江永好整以暇地放下茶盏,面上依旧云淡风轻,“况如今皮岛已复归我朝,由彼至尊朝故都辽阳、赫图阿拉不过数日。若尔等决意出兵,岂非置故地妇孺与老汗陵寝于不顾?”
      “贵朝之君昏臣庸、将骄兵惰乃举世皆知,阁下在次妄称其‘身经百战’,岂不可笑!况我朝兵马皆已入关,故都寥寥万人,暂弃也无妨。待我军统一中原,如何不能夺回辽东尺寸之地?”
      “奈何通事身非萨裔,大言炎炎,却不知个中关窍,”见通事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江永轻笑一声,“不过通事所言弃旧都、侵江南之事,在下拭目以待。然江南水道纵横,胡骑能保其必胜乎?”
      “吾乃礼部侍郎、东阁大学士江永,于南朝参预政务、典掌机要。今日通事见我,果觉宣臣如景朝所言之昏聩无能乎?”江永提高声音,言语中隐露与外表不相称的威压,“咸嘉十六年,吾与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在大凌河谈判,两国达成和议,相约五年休兵。贵国为何撕毁协定、斩杀使臣、捐弃兄弟之好?我朝虽不欲生灵涂炭,亦未尝惧畏一战。义尽名立,师出有名,我何恤哉?”
      通事瞪大双眼,在恍惚中被人请出房间。

      江永一行在通州停留十日,终于等到景朝让步的消息。六月初十,景廷遣官骑来迎,宣朝使团建旄乘舆,由永定门入城。以鼓吹为引导,一名使臣持捧御书走在最前,江永等人随之,皆素服素帷为咸嘉帝举哀,引得沿街路人纷纷侧目。江永扫过悲哀、激动、麻木、不屑的面容,残破、倾颓、脏污、拥挤的房舍,心中百感交集。他已有所耳闻,自萨族进京,内城全部划归军队驻扎,原有的居民只得仓皇搬往外城。随后景廷又发布圈地令,名义上将近京各州县的无主荒田分予东来诸王、勋臣、兵丁人等,实则凭此肆意侵占畿辅地区一切产业。一贫如洗的百姓大多蔽身于穷街陋巷,更有走投无路者只能投充萨族贵族、官兵门下为奴,以此获得果腹之食——于是他们为无稽之灾赎虚妄之罪,如丧家之犬般下贱地活着!
      江永收回目光。正阳门大街宽阔平坦,盛夏的阳光倾泻而下,通往皇城的道路明晃如金。

      他们送至鸿胪寺居住,原以为就此已为宣朝争得平等的地位,然事态发展远非想象中顺利。当日下午,持捧御书的使臣又将御书原样捧回,“他们欲将国书送至礼部,视同属国贡书,”使臣解释道,“兹事体大,下官不敢擅作主张,便将国书拿回。”
      “你做得对。御书应达皇宫,即不然,亦自内院转达,无到礼部之理。”
      “景廷许我等居于鸿胪寺,□□之体已尊,此事阁老不妨稍从委曲,”副史吴源在旁劝说,“时势异殊,何必与博仁剑拔弩张?”
      “礼节乃国体所系,降则取辱,此事一步不可退让,”江永冷冷地看向他,“吴副使,以后莫要再说此言。”

      次日一早,又有四名景朝礼部的官员来鸿胪寺索取御书。江永假意交给四人,见他们当场欲先拆看,又一把将国书夺回,“诸位此举,恐不合礼数。”
      其中一人强词夺理,“在我朝,各国文书皆须由礼部看过方入内阁。”
      江永摇头,“那便是尔等所习礼节有误,登不得大雅之堂。”
      “尔等南窜之君臣,只可潜身缩首,苟图衣食,安敢在我大景官员面前妄称天数?若不交出贡书,来日当剿平尔国!”
      周绪曾言景朝上下皆以《三国演义》修习兵法权谋,如此一看他诚未欺人。江永心中嗤笑,面上却显露怒容,“皇上正位继统,方图中兴大业。汝何得言贡?”
      “若非朝贡,当初曾勖为何要以金银布帛赂我?”
      “曾勖北上,本为酬答贵国殛灭僭主而报我君父之仇也,不意竟身死兄弟之邦。贵国不以为愧,反以为荣耶?”
      那人再也无法维持本不存在的涵养,指着江永破口大骂,“江永,你就不怕我杀了你!”
      “所谓两国交争,不斩来使,并非仅为礼节,”江永从容拨开颈旁利刃,“而是一旦使臣身死,其国必定宣战。这位侍郎,你确定要担下这份责任吗?”
      “你!”
      “安白,把刀放下!”门外传来一声清叱,四名礼部官员立刻整肃站齐,向走入使馆的中年鞠躬行礼。
      那位中年敛去匆匆行色,先与江永相对一揖,才又转身对四名官员厉声训斥道,“大宣以礼来访,尔等为何横加刁难?若损两邦之谊,尔等可愿以命偿之?”
      那四名景臣口中喏喏,将腰弯得更低。
      “还不退下?”范文程横眉立目,“回去告诉你们的主子,皇上劝他反躬自省,好自为之!”

      风波过后,江永与范文程各自屏退左右,相对坐于桌前。两年前冰寒的烈酒变成了温热的茶汤,却仍化不开二人鬓上新染的风霜。
      “今日之事,多谢。”
      “是我们失礼在先,还请恒之莫怪。”
      “范学士既已开口,愚弟何敢再心怀不满?”江永浅笑摇头,“宪斗兄,我一直在等你。”
      “等我?恒之,难道你会神机妙算?”
      “景朝皇帝精明非凡,施恩之处绝不结仇,惩戒之时绝不放纵,如何会做出侵吞民田、妄杀使臣之事?况弟一路北上,所遇不善甚多,入京更是屡遭羞辱,若让他国侦知,景廷如何能聚拢人心?”江永看向范文程,“今日范学士以礼会见,弟便知贵国皇帝重病已愈,能够再次主掌朝政了。”
      未曾想范文程的眸中笼起一层哀伤的水雾。他垂下头,低声喃喃,“不,恒之,你猜错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猃狁孔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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