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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风雨登阁(三) ...


  •   “臣闻《三朝要典》重颁,思魏阉逆党奸行,且悚且惶,不禁切齿饮泣,仰天痛呼。臣父江潮当两朝鼎革,忠直昭于日月,因恨见魏阉恣横,毅然劾其二十四大罪,魏阉啣之刺骨,竟以酷刑绝吾父命。臣父残骨埋于地下二十年矣,齿落肋断之痕、锤击钉颅之伤历历可查,臣父遗书流传天下二十年矣,舍身为民之志、痴心报主之心宛然如新。逆案若翻,则臣如何告慰先父英灵?故《三朝要典》重颁,天下尽可默之,臣不可不言,天下尽可允之,臣不可不争,天下尽可赞之,臣不可不驳。臣谨奏要典重颁之三不可,为靖浮言、定众志,求万世治安事:
      昔逆珰怙势专擅,欺君蔑法,刮民脂以填欲壑,窃太阿以逞威福,以致生祠遍地,寇氛四起,趋膻赴臭之徒林立殿陛,忠直耿介之士转死冤牢。所撰《三朝要典》,实乃颠倒黑白、翻覆正邪、辨反善恶、扭曲真伪之大谬、大邪、大恶、大伪之书。魏阉以之杀人揽政,附逆以之脱罪掩私。今日使刊此书,非以白朝廷之疑、彰陛下之恩,实乃有奸佞欲仿前阉恶行,蒙日障月,翻案兴狱,皇上不可不慎而察之。
      先帝圣明天纵,卓绝千古,继位即诛逆珰、定逆案、旌忠直、废要典。曾语曰,“此书原不能于已明之纲常复加阐扬,徒尔刻深傅会,偏驳不伦,朕无取焉”,又言“自今而后,官方不以此书定臧否,人才不以此书定进退。”如何先帝梓宫未冷,先诏已如覆雨,魏阉流毒未靖,遗志竟付逝波。三朝史事,概已修迄,持论甚正、褒贬甚明。今重刊要典,岂非视先帝为弁髦、观前朝如刍狗?先帝遗德若损,陛下威名何在?皇上不可不忧而诫之。
      臣撰《熹宗实录》,曾阅要典,恨其十恶不赦之罪。先皇贵妃及先福王至慈至孝,三朝实录足以光昭,何须要典反复论评?梃击、红丸、移宫三案,宫中已有明旨,正邪已经廓清,本应戒慎乾剔,以警后来,如何翻覆似滥、死灰不休?要典频言先皇贵妃之畹戚、近侍,屡澄其圣宠之盛、易储之心。事虽凿凿,出于逆珰之口,竟有欲盖弥彰之嫌,先祖先考圣德,于纸上反复深究,恐启妄疑渎扰之端。陛下丕承大鼎,正应尊父祖以彰仁孝,焉能重刊邪书,厝火于积薪之下而令先皇贵妃寝处其上?皇上不可不思而慎之。
      今天下板荡,国事颠连,高皇帝三百年之基业有倾,先皇帝十七载之旧恩未报,若不急安民物、奋振师旅,以朝野纷呶不休,则欲天下乂安,岂可得焉?伏惟陛下留神,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臣不胜战栗恐惧之至,为此具本亲赍,谨具奏闻。”

      酣畅淋漓的台阁体展列在林又汲的御案上,他放下怀中的狸花猫,眼前又浮现出孝陵前的那道身影来——瘦削的双肩挑着满尘的衣衫,细枝似的胫骨顶风微颤,墨如点漆的眼睛深陷进去,虽无日光洒落,却亮得骇人。
      他超擢江永入阁,虽说是应允薛青玄的举荐,其实自己也存了一份私心:他厌倦于耆宿老臣依仗虚度光阴的年高大言道貌岸然的虚词。在满朝三品之上的公卿中,唯有江永与他年龄相仿,林又汲乐于让他分担那些皓首白须的指责与规劝。
      令他未曾意料的是,在江侍郎羸弱谦和的外表下,竟藏有这份静气与胆识。
      “臣薛青玄叩见皇上。”
      “爱卿你来了,”他不着痕迹地吐出浊气,声音轻快地吩咐身边的内侍,“常九思,你把江永的奏疏拿给阁老看看。”
      题本上的内容早已传遍朝署,洪武门内群情激涌,皇城的空中似滚着闷雷,转眼就要滂沱雨下。
      薛青玄躬身接过导火的引线,将熟稔的词句草草看过,故作激动地俯首叩拜,“东林一向以堂堂之阵揽权伐异,以正正之旗蒙蔽圣聪,皇上万不可轻信诓言,自陷于机阱之中!”
      林又汲饶有兴趣地问道,“不过是一个孝子在为父亲鸣冤,薛卿如何能看出‘东林’二字来?”
      “皇上有所不知,江永之父乃天启年间左副都御史江潮。此人身为东林魁渠,窃夺权柄,驱逐异己,竟公然以二十四项子虚乌有之事诬谤君父,如此悖逆之徒,纵是寸磔其体,粉碎其骨亦不可恕其罪孽万一……”
      “先帝钦定逆案、平反冤屈,薛卿如何又颠倒是非、信口雌黄?”
      射入暖阁的夕照几乎要将薛青玄的肩膀压进地面,“天日临之在上,万岁临之在上,臣何敢妄言!东林诸臣以先帝慈孝,竟蒙蔽睿聪、上下其手,于审查旧案时心怀轩轾,将一切异己打压为阉党,气焰滔天,罪恶不下忠贤。恳请皇上明辨是非,莫要落入此等邪臣的罗网!”
      “好了好了,你口口声声说东林欺骗于朕,那你们呢,朕又如何相信你们没有蒙蔽朕?”
      “先帝困于京师,留都议立监国。陛下乃神庙亲孙,依伦序当立,然东林党为求保全冠带,竟以‘七不可立’诬谤陛下,推戴璐王以保全富贵,而臣等甘忍笔诛、甘冒箭矢、只为将陛下接入留都,顺利继承大统——形迹历历,正邪自分,恳请皇上明察!”
      林又汲隐隐听出威胁之意,心中愈发不快,“谁是直臣,谁是佞臣,朕还分得清楚,不需要卿等反复提醒。依朕看,江永处处为着想,免朕背负不仁不孝之名,就是直臣,尔等促朕违背先帝遗训,劝朕杀人逐官,岂能称作正臣?”
      “此事到此为止吧,”林又汲右手一挥,没有给薛青玄抗辩的机会,“传朕的旨意,把江永的奏疏宣付史馆,着该部知道,至于其他的奏疏,都烧了吧。”
      “可……”
      “薛卿手里的那几份朕也不看了,交给常九思,让他一并烧了,”林又汲脚步轻快地走下御座,弯腰将薛青玄扶起,“爱卿忱忱为国,简在朕心。然今国势疲弱,动罔不害,须得收拢人心、谨慎盘筹才是。”
      “老臣谨遵陛下教诲。”
      林又汲的眸中闪过一丝得意,迅疾偏过头去,煞有介事地谈起冯渊新排的戏剧《春灯谜》来。

      日出时分,飘洒一夜的秋雨终于停了。昏黄的灯光透出花厅,一浪一浪地滑过湿润的青石,冲散了院中储积的凉意。昨夜冷雨过窗,沈蔚心中牵念,央求江永将花木都搬进了花厅,如今云销雨霁,江永趁妻子酣梦未醒,又亲自将它们抬出室外,整齐地摆在天水清洗后的花架上。
      浅红的花瓣带卷儿下垂,蓬蓬冉冉,如妇人乱发——这是懒梳妆;匙状的花瓣集簇成团,叆叆叇叇,如一捧轻云——这是瑶台玉凤;还有一种细碎繁茂的野花,金黄的花雾散在盆中,如璀璨星辰——这是满天星……衔在菊瓣上的露水打湿江永的襟袖,将他沁得通体清香。他直起身,舒畅地伸了个懒腰。
      “恒之今日心情甚好,”
      “庆馀,早,”江永转过身,“雨过天晴,总算又度过了一劫。”
      “前日就传出消息,说今上焚毁了所有关乎要典存毁的奏本,独以恒之所书宣付史馆,”华安心中尚存顾虑,“然而时至今日,宫中仍没有收回重刊《三朝要典》的谕旨,这其中会不会又有什么异变?”
      “钱文斌昨日送上请帖,邀我抽空到府一叙。以他审时度势的眼光,若非尘埃落定,岂会冒然与我联络?”江永将水瓢放回桶中,“要典毁禁已是板上钉钉,庆馀大可放心。”
      “那太好了,”华安长舒一口气,“看来今上还是明辨事理的啊。”
      江永没有回应,只是又从花厅端出一块玲珑剔透的上水石,石头养在青瓷盘中,上面的绿苔还很单薄。
      华安见状,只好转移话题,“对了,刚刚有位国子监的学生送来拜帖,并随帖附上一封书信,说要请江阁老亲启。”
      “国子监的学生?”江永心中警铃大作,“叫什么名字?”
      “叫黄树,”华安道,“我看他似乎刚出秦淮河房,想来无甚要紧事。”
      “原来是阿树啊,”紧绷的身弦卸去力道,江永用衣角擦干手心,“把信给我吧。”

      “昔日我出使东瀛,曾因江户颁布的锁国令在海上漂流数月。及至登岸长崎,经旅居华人居中转圜,方才顺利见到将军——可惜终未能解先帝燃眉之急,”江永的目光在叹气声中黯淡下去,“但有幸结识了一些见闻广博的友人,得到了他们诸多帮扶。”
      沈蔚接过他脱下的直身,“黄树也是其中之一?”
      “嗯,他的父亲黄鸣是一位海商,麾下的商队在倭国与东南沿海间频繁往来。我在幕府处得到的所有封赏,都是委托他寄回余姚的,”江永换上青色行衣,“他有心归附朝廷,曾在咸嘉元年获封五虎游击将军。我到东瀛时,他刚刚在厦门湾打败荷兰舰队,垄断了大宣海上的全部贸易。他赠我美馔,予我千金,只求我能上书先帝,请封他为总兵。”
      “原来是他,”沈蔚恍然,“我听说黄鸣有商船千艘,兵马十万。旁人若欲出海经商,必先以三千白银换他护庇——此人富可敌国,怎还会对升任总兵念念不忘?”
      “事实证明,官方的身份为他带来了极大的利益。他不仅获得与外夷平等谈判的权力,还赢得了东南士绅的好感,在内地建立起广大的贸易网,至于他‘剪除夷寇、剿平诸盗’——我不知如何评断。朝廷式微,无暇南顾,以他为海上藩屏,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吧。”
      “那你为他请封总兵。先帝答应了吗?”
      “没有。直到咸嘉十三年他剿灭所有海寇,先帝才诏授其福建总兵之职,”江永略加思索,“虽说因战功卓著而受赏,但他运往京师的十万两黄金也一定发挥了不少作用。”
      “剿灭所有海寇?他才是最大的海寇呢,”沈蔚不满道,“黄鸣向以海利交通朝贵,听说你进了内阁,又让儿子来找你了?”
      “估计是有这个打算,”江永承认,“但我在朝中处境艰危,并非稳固的靠山。黄树携信拜会,既是希望与我保持联络,更想通过我的引荐,拜入钱文斌门下——这当然又是他爹的主意。”
      沈蔚帮他将方巾戴正,“当初魏阉倒台,钱文斌立刻给你写信示好。这次你回留都多时,他竟才与你联络。这样的墙头草,黄鸣也愿结交?”
      “云老曾许我无偿借阅藏书,仅是这份恩情,便当终生铭记,”江永温言相劝,“何况云老还是文坛领袖,东林魁首,学问才识独步天下,信息人脉通达四方,做他的学生有何不好?且云老与黄鸣素有交情,咸嘉十六年,钱文斌上《请调用闽帅议》,举荐黄鸣移镇东南,虽被留中,但这份笼络定然已被黄鸣知悉。他想更上一层楼,与钱文斌交好就是题中之意。”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万良说你们见利忘义,还真没说错。”
      “易安可不能一竿打翻一船人,”江永轻笑道,“时候不早了,我该去赴宴了。”
      “去吧,一丘之貉,”沈蔚白了他一眼,“记得少喝些酒。”

      “一部《春灯谜》,果然是脚脚出色,齣齣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注11),怪不得连老神仙(注12)也牵肠挂肚得紧,”钱府的正堂中传来女子清丽的声音,江永与黄树站在帘外,一时进退不得,“若要妾说,就连玉茗先生的《临川四梦》也略逊一筹呢。”
      “哈哈哈,嫂夫人谬赞,”答话者笑声洪亮,“余词不敢较玉茗,然其不能度曲,予薄能之。每于填词时,吾已将棘喉殢齿之音推敲小当,令其合音律、易歌演……”
      “世叔,我们是否来早了?”
      江永觑向一脸兴奋的黄树,“已有家仆入厅通报,你不要着急。”
      话音未落,已有婢女打起纱帘,一名精神矍铄的老人走出正厅,“家中有客,未及亲迎,万分失礼。还望恒之和……和这位小友恕罪!”钱文斌连连拱手道歉,“茶果皆已备好,二位快请进!”
      “晚生拜见云老。”江永躬身作礼。钱文斌官至礼部尚书,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但他又入了内阁,论权位则不在云老之下,权衡来去,还是行晚辈礼为宜。
      “先生好,我是黄树!”黄树“嘭”地一声跪在钱文斌面前,不由分说就向他叩头行礼,“先生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空气瞬间凝固,江永也被吓了一跳,“阿树,云老还未答应收你为徒,你这样不合规矩!”他弯下腰,小声提醒道,“快向云老赔罪!”
      “啊,无妨,无妨,”钱文斌终于回过神,笑容满面地将少年扶起,“原来你就是黄树啊,令尊常在信中向我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是声调清越,不染俗气。少年得此,诚天才也!”
      “父亲都说了我些什么?”
      钱文斌的笑容僵在脸上,“这……”
      “阿树,”江永示意他不要再说话,转身向钱文斌赔礼道,“阿树不谙世事,还请云老见谅!”
      云老“呵呵”笑了两声,“意气风发、心直口快,这才是少年人嘛。来,先进……”
      “云老,这是怎么回事?”

      洪亮的、充满愤怒的声音从钱文斌身后响起,一张怒火中烧的圆脸快步走到门外,“你竟然还邀请了江恒之?”
      “迩敦兄莫要动怒,且容学生说明情况……”
      “不必了,”那部长须急促地上下起伏,冯渊的眸中射出凶光,“既然云老贵客盈门,某也不便继续打扰,就此别过,万请留步!”
      “澄老这是怎么了?”柳氏在婢女的搀扶下款款步出正厅,“刚刚还有说有笑的,怎么突然就大发雷霆?”
      她又向江永福身致意,江永也循礼回了。
      “东林害我身陷逆案,复社将我逐出留都,天下皆知我与他们不共戴天,云老为何要我与江恒之相见?”冯渊绷起咬筋,粗重的呼吸填满话语的间隙,“云老,你究竟想做什么?”
      “今天下事已如弈棋之残局,我等同立朝堂,万不可再以门户方隅之争危损国运……”
      “原来云老是来做说客的,”冯渊嗤笑一声,“既投薛公门下,云老岂能再存脚踏两船、随风倒舵之想?”
      “学生没有!学生只是……”
      “够了,”冯渊大手一挥,又缓下面色,向柳氏说道,“今日能得夫人指点,实乃冯渊一大幸事。改日再创新作,定奉一部至府,届时还望夫人不吝赐教。”
      “澄老不以妾才浅识微,竟以千金珠冠相赠。来日有言,妾敢不奉命。”
      冯渊的目光又移向俯身请罪的钱文斌,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钱文斌颓然站在阶下,斜阳将他的身影拉到帘上,随风萧萧颤动。

      黄树悄悄凑近江永,“世叔,有杀气!”
      “冯渊已经走了,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说他,”黄树担忧地眨眨眼,“我是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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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风雨登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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