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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日暮沧波(一) ...


  •   黄树生来五感敏锐,他嗅得出海面浮荡的血腥,看得见菱纱包裹的刀光,他能在一个眼神中看到潜在的危险,一句话语中捕捉言者的杀机——有时甚至只需站在一人身边。
      江恒之与人甚和,他的父亲曾这样告诉他。
      可江恒之如今就站在他身侧,修长的身躯落落挺立,夜风在袖上卷起波浪,捉出枯瘦却坚劲的臂腕。常年深幽的双眸隐隐闪烁清光,似有一把宝剑酿在潭底。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像是有什么久远的、原始的情感在向上翻涌——是精卫口衔木石堙于东海,是后羿弯弓搭箭射落烈日,是眉间尺在汤镬中以首弑君,是伍子胥在昭关下一夜白头……而江永只是站在他身侧,端正、沉默。
      “世叔,有杀气。”
      “冯渊已经走了,你不用担心。”
      “我不是说他,我是说你!”
      江永惊异地看向他,随即抿唇一笑,将不意外露的戾气敛进舒展的眉间。

      无论何种关系,一旦沾染“利益”二字,就会立刻变得浅薄而脆弱。黄树拜钱文斌为师,与其说是后辈仰慕已久而诚心受教,莫不如说是双方为各取所需而结下契约。这是江永见过的最诡异的拜师礼,拥有私人商队的钱文斌忌惮黄鸣的海上势力,对新弟子频频示好,黄树亲见钱文斌遭冯渊怒斥后的卑怯表现,对新师父的敬重大打折扣。宴桌上布满山珍海味,入口却味同嚼蜡,他们投箸举杯,遮住昏黄的烛光,让黑雾在脸上蔓延。
      三巡酒罢,筵席散场。江永携一身清冷,款款走进长夜。

      江永对冯渊的憎恶由来已久。
      冯家三代为官,是桐城首屈一指的望族。早在万历年间,就任桐城县令的江潮就与尚未通籍的冯渊结识。待冯渊登科入仕,江潮更是将他引为同心,对其多加提携。天启四年吏科都给事中出缺,冯渊依例当补,同乡徐定一亦召其入京。不料东林领袖、吏部尚书赵南星与徐定一生隙,悄然将此职安排给自己的心腹。冯渊一怒之下反出东林,不仅从此与江、徐决裂,还厕身魏珰,图谋高位,见魏阉不可久恃,履职数月即归故里。之后阉党大肆陷害东林,江潮、徐定一尸骨俱碎,而他只在家中清养,非但未曾为昔日好友伸出援手,甚至还幸灾乐祸地同故旧发议,“我得善归,而江徐不得归耳”——其人卑劣如此。
      林又清继位后拨乱反正,虽除首恶,然举朝皆阉余党,东林虚无一人。冯渊与朝中余孽勾结,倡议“七年合算”,将熹庙在位的七年论为两段,言天启四年以前东林当政,与内侍王安交通,四年以后魏阉专国,崔呈秀辈为之羽翼,在希图将东林、阉党一体清算的同时,还把自己的过错减到最低。幸而咸嘉帝明睿果决,钦定逆案以正人心。奸计没有得逞的冯渊悻悻而归,然无日不思起复。他结社揽才、谈兵说剑,企以边才得擢,又行贿纳赂、把持乡讼,以巨额财富上下打点。如今攀上薛青玄的高枝,身居幕后,对东林百般打压。程言离京、唐纲弃世、科道被逐,他在其中出力不少——其人贪奸如此。
      人前指誓,人后下石,赤血流尽,偏还要被他啜饮。父母之仇,不与戴天履地,更别说同城接壤。
      詈骂声如狂风卷起,江永站稳脚跟,将恨意倒流入胸腔,分明尝得苦味。
      所有悲恨,皆已入骨,所有后盾,皆已崩摧。他必须冷静,必须隐忍。
      月牙半隐在云絮间,一钩儿浅金,正软软地吐着寒意。

      内阁会揖房(注1)中的红罗炭在白灰下攒着火光,看不见流烟,成丝成缕的木香将座中公卿编织入网。
      “下官月前挂弹章进谒,弹劾工部侵吞皇宫修缮款事,至今未见后文。不知首辅将欲如何?”
      “工部尚书已上疏自辩,其部账目亦经内阁核查,并未发现侵吞贪墨之事。”
      户科给事中余寔冷哼一声,“工部人才济济,账自然是平的。然而此账欺得内阁,欺得朝野、欺得天下否?昔天启年间兴修三殿,魏阉中饱私囊、气焰滔天,所费不过五百余万两。留都皇宫数倍小于京城,今上任监国时亦非不可居住,如何甫一践祚,即需调拨两百余万两缮款?”
      “天下半坏,米珠薪桂,花费自然不同往日……”
      “既然举国艰困,身为君父,理当清简自束,将不急之工程、可已之繁费一体报罢。岂能明知西南纷乱,仍求楠杉于云贵,明知国匮民乏,竟征珠翠于民间?尔等天子近臣,其无劝谏之责?”
      薛青玄像是被茶水烫到,浑身一抖,忙将瓷盏放下,“余长躬,你好大的胆子!今上批出中旨,内监奉旨而行,外廷如何干预?”
      “然群敌环伺,国无宿储,将为之奈何?”
      “江南卫伍半空,所余徒供营造,可恃者唯楚镇、四镇、京营及江督、安抚、芜抚等八镇,楚镇兵五万余,需银一百八万,四镇兵各三万,需饷二百四十万,本色一百万,京营六万,需饷一百二十万,而腹地八镇共兵十二万,计饷二百四十万。一年朝中兵饷所需合计七百余万,而财政所入不过六百万。且七百万之外有俸禄国用之增,六百万内有水旱灾伤之减(注2),入不敷出,亏空巨万,”东阁大学士、户部尚书高邈插话,“而内帑涸无可发,今上修缮宫殿、安置太后、筹备大婚、采选淑女,所费皆从太仓挪用,况宴饮无时,赏赐无度,更增忧患。长此以往,恐人心瓦解,国将不国。”
      角落里传来悠悠歌声,“柘枝不用舞婆娑,丑也能多,恶也能多。朱门日日买朱娥。军事如何?民事如何?(注3)”
      “够了!”薛青玄拍案而起,斜放的茶盖也惊得跳起,“国用不足,便需另谋生财之道。尔等不急朝廷之所急,反倒在这幸灾乐祸。我看无需多时,咱们也要唱个大散场了!”
      身居元辅位,竟作戏中语,显是受冯渊影响多矣。江永垂首,掩去微蹙的眉形。

      僵局被江永身边的顾潜打破,“观今局势,兵行苦粮,内廷销金,节用实非议事,欲充盈国库,只有开源一途。”
      见元辅颔首,顾潜发言底气也足,“下官以为,发钞可行。”
      “发钞?”
      “正是。朝廷可岁造三千万贯宝钞,一贯直一金,每岁便可收三千万金,”顾潜洋洋自得,“今上初登大位,与民更始,已下诏蠲免新加练饷及十二年以后一切杂派,以此代加派加派二千余万,既示天恩,又足国用。此后岁造五千万贯,可得五千万金。所入既多,除免加派外,每省发百万贯,以佐各官养廉之需(注4)。”
      喧嚣的朝房沉寂下来,座中只剩下杯盖翻阖的脆响。低声的轻笑从后排传来,如海浪般推起汹涌的潮水——会揖房中翻起此起彼伏的嗤笑,如木刺密密地扎进顾潜的后背,他涨红着脸,惶惑地缩回位上。
      “此议不行。好了,肃静,”薛青玄低咳一声,厅中顿时归于平静,“诸位另有生财之道否?”
      “为今之计,只有加征耳。”
      薛青玄面冷如铁。为添补国库,他曾上疏请征酒税,每斤定税一文。不料一朝设立,各衙争抢如众蝇扑膻。留都槽坊不满百家,插手的部门竟有十一个之多。重征搜刮,百姓不胜其烦,勾心斗角,衙门乌烟瘴气。酒税几乎全进了贪吏腰包,充满恨意的手指却都对准了他。
      “此事容后再议。”薛青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高邈咄咄逼人,“财政难以为继,加征迫在眉睫,岂能容后?”
      “加征之事需详加审虑,非朝夕所能定夺,”江永道,“比如加征何税,定税几何,何人负责,用于何处。若无谨慎衡量,恐生事端如东阳者,使国体不少无损。”江永所指东阳者,乃咸嘉年间的一桩公案。昔东阳县令以御寇备乱之名强行加派,当地的一名富户不愿献金,被县令以结党谋逆之名杖杀。观审的百姓哄然沸乱,竟当场捣毁县衙,砍杀县令。直到浙江巡抚调兵镇压,此事方才了结。但自此官府名声大坏,百姓与朝廷愈发离心,实乃因小失大的典型事例。
      高邈见江永公然帮薛青玄说话,心中不悦,“恒之这一招缓兵之计用的妙,不愧是杨光中的得意门生。”
      “高公,慎言!”
      高邈转头看向薛青玄,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内阁的四位大学士闹到这等地步,颜面算是丢尽了。江永轻叹,眼前又浮现出杨光中花白的发须,它们挂在城头,在烈火与狂风中飘荡。
      “那依高公之见,朝廷应加征何税?”良久,江永缓缓开口。
      “以我之见,朝廷当搜括江南富户,报名输官,行手实籍没(注5)之法!”
      如一粒盐晶投入过热的泉水,只听“轰”的一声,朝房立刻暴沸起来。
      座中有人大喝,“今天下秦、晋、楚、豫无一宁宇,唯江南数郡未动。高公所言,是要驱天下皆为盗贼吗?”
      “不知驱天下为盗贼是老夫,还是尔等!”高邈拍案而起,“国库捉襟见肘,前线频繁告急,而弹丝吹竹、宴会弥日的是何人?江山沦陷大半,百姓流离失所,而罗取连疆之产,强占四海之珍的又是何人?尔等既受天恩,理当实心办事,竟与富室势族相交勾结,拥万亩膏腴之地,私千金市易之利,却无一手一足应公家之役,无一钱一粒充应役之劳。若侍越女、拥吴姬、着宋锦、衣云缣,则倒囊不计,若赋役施济,则毫厘动心。有官员如此,大宣何愁不亡!”
      “高立轩,你信口雌黄、妖言惑众,殊非大臣之体!三吴赋税重甲天下,尔籍山东,尽作不实之语!”有人立刻反驳。
      “真是老夫信口雌黄吗?”高邈踱至那人座前,“田云柏,当初你中进士的时候,身着薄袄足履破靴,如今官至七品科道,家中便已有十间商铺、百亩良田——此非富户献金所得,还能是用七品官俸添置的不成?”
      从七品月俸七石,田云柏入宦十年,若无贪墨,如何攒下如此家产?田云柏的嘴角不住颤抖,声音也不能连缀成句,“你……你……”
      “听说不久前令兄与人斗殴,致人死地却未被追责,田给事中果然是手眼通天啊。”
      “若要弹劾某官,请高阁老依例进弹章、示朝野,不然空口无凭,徒增纷扰,”顾潜不满道,“还是说回加征一事。余以为,郡邑之有富家,亦贫民衣食之源。彼以粱肉奢,则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纨绮奢,则鬻者、织者分其利。若搜括江南富户,则依附小民如何得活?故此法不宜行也。”
      “顾阁老此言有理。巨室乃国家元气,故秦始皇所不行于巴清,汉武帝所不行于卜式(注6)。昔神庙派矿监税使四处搜刮,致使怨声载道,民乱四起。高公今日又倡搜括,将无他志?”
      高邈又走到江永面前,灼灼目光盯得他额头发亮,“江恒之,你意下如何?”
      “在下旅居海外多年,对江南风土不甚晓熟,”江永垂眸,淡淡道,“愿从诸位所言。”
      “哈哈哈……”高邈仰天大笑,“好一群国之桢干,好一干国之柱石!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贼寇正要南下,届时尔等如何抗敌?坐拥万贯家财而一毛不拔,那便耗尽国家公器吧!去纳银充贡吧!去卖官鬻爵吧!鼠斗穴中,虎逸柙外,吾欲悬头于北门,观贼寇之入灭宣也!”
      “高阁老郁结于心,神魂失散。还不速将他送回家中,尽心调养?”
      从门外走进两名内监,不由分说就将高邈架起。高阁老奋力挥舞着手臂,破旧的素履在拖拽中来回踢踏,口中依旧喋喋责骂着内阁里的国贼禄蠹。内监将一团棉布塞进他的嘴里,响亮的“呜呜”声依旧充满恚恨。

      六科给事中陆续离开了内阁,顾潜心情大坏,寻了个由头也离开了内阁。江永与薛青玄相对而坐,觉得无言可叙,又一齐望向门外。
      日暮天寒,铅色的积云沉沉压下,轻雷在边沿滚过几番,渐而呜咽,渐而叹息,终于没了声响。飞雪纷纷扬扬洒落人间,划过冰凉的琉璃瓦,跌在文渊阁前的青石砖上,倏忽融为似有若无的水渍,被风吹去了影踪。
      红罗炭业已烧尽,灰白的炭屑如枯骨残骸般一截一截堆在铜盆中,江永正想唤内侍搬来新炭,却被薛青玄伸手制止了。
      “不必麻烦,”他说,“我在这坐不久。”
      江永心头一震,终究未出一言。
      薛青玄果然利落起身,几步踏出了朝房。侍候的门外的管家为他披上大氅,随他走下台阶。不消多时,便见一顶雕栏围帘大轿缓缓抬出午门,渐行渐远,很快就隐没在漫天风雪中。
      内阁一片寂静,寂静得仿佛要听出声来。江永坐了太久,整个人都像是冻在了座位上,腿上的肉僵硬着,怎么都直不了。恐惧从脚底漫上来,一直堵到嗓子眼,他想大喊,喉咙却也像是冻僵了似的,只发出“呜呜咙咙”地一串怪响。他尴尬地偏过头去,又将目光投向窗外渐白的天地。
      娘亲年老体衰,不能受风着凉,他突然想,恳请风雪都小一些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六科给事中都要到内阁和辅臣作揖见面,称为“会揖”。
    注2:引自李清《三垣笔记》,转引自李洁非《黑洞:弘光纪事》。需要说明的是,所谓“四镇兵各三万”,并非四镇中各镇只有三万兵力,而是朝廷在将当地军权、财权交给四镇总兵后,还分担三万战兵的粮饷。
    注3:引自宋朝杨佥判《一剪梅·襄樊四载弄干戈》。
    注4:引自徐鼒《小腆纪年附考》,转引自李洁非《黑洞:弘光纪事》。  
    注5:手实籍没:令业主自报田产以凭征税(“手实”),所报不实则将田产充公(“籍没”),唐宋皆曾施行。
    注6:这两段论点引自《钱士升论李琎搜括之议》与陆楫《禁奢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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